自那日晏老爺將信寄出給樓奕之後, 吳騫便又是摸回了鄄都,而今他準備就緒,小山露出手臂, 亟待洗血。
晏千山手指俊秀, 用刀輕劃開手腹的之膚, 滴了稍許血在碗中, 卻不能與我早早滴入碗裡的血相容。
“怎麼回事?”晏紫眼中不解, 望着晏千山,擺明動搖了“我與他爲血親的說法”,又問吳騫是否可以用她的血液一試。
於是取了她的血, 倒是有部分沉澱,半是與我相容, 同那時與晏老爺洗血時的境況如出一轍。
可晏紫與小山的血卻是分了層, 楚河漢界。
吳騫緊鎖眉頭。
晏老爺出聲問:“可否用我的?”
吳騫搖搖頭說:“老爺身子方好, 不可用。”
待吳騫一走,晏紫眼裡盡是說不清的愧疚。
我枕着枕頭, 仰着頭,包紮着紗布的手稍稍動了動,乾白的脣角一抿,虛着嗓子說:“沒關係。”
“怎麼會沒關係!”晏紫捏了一下我的手指,蹙眉。
“我同樓奕通了信, ”晏老爺忽的道, “他定會有辦法。”
晏夫人臉上一陣釋然, 而倏忽又想起了小山亦是在場, 望了他一眼, 眼中卻是染上濃濃的鬱色。
分明他在,卻是毫無力可出。
晏老爺的這一句話, 在晏千山聽來,不過就是斥責他不如樓奕,不同意我與他在一塊兒,恨他無用。
晏千山一直沉聲,卻是驟然而言:“我去找樓奕,驛使不如我馬快。”
晏老爺鬍子一跳,滿是怒意,卻又被晏夫人勸下。
而晏夫人語出驚人:“爾望你吹什麼鬍子,倘若出發遲了,你便是少了兒子不夠,你還要少掉你的親生女兒嗎?!”
少了兒子?
晏紫抓住晏夫人的手,問道:“什麼叫做少了兒子?”
晏千山擡眼驚異,似是不相信地看了我一眼。
而我什麼都不知道。
“小山並非己出。”晏夫人望着我們所有人,一字一頓道,“一切皆怪我。”
而我猛咳了兩聲,“晏夫人你何必顧忌我,何必非要這樣胡說?”
晏夫人卻是一臉篤定,眼中瀲灩,“瞞了大半輩子,總歸是知錯,瞞不下去了。”
“現下並非是說這件事情的時候,你要說,等阿禾好了也不遲。”幸虧晏老爺及時想通,攔住晏夫人。二人小聲說了幾句,便是回房,讓大家都回去,令我再休息一會,晏紫見此退了出去,只是小山站在牀頭,恍若未聞,一動不動。
這病氣深重,滿是藥味的屋裡只留下我同小山二人。
闔上門,揹着光,他默默立了一會,呼吸聲厚重,而我被牀幃擋着視線,看不到他的神情。
晏千山並沒有片刻欣喜,他僵着脣,身影微顫:“寧願是姐弟,方能救你。”
我啞然一笑,失聲道:“我相信你能救。”
晏千山沉吟,彎下身來,坐到我牀沿,他喉頭一動,“謝禾,你莫要死了。”
我眼裡一熱,憋着眼淚露了一個笑來。
晏千山揉了揉我的頭。
這時,金毛敖犬卻是用頭頂開了房門,嗚咽一聲,跑了進來。
晏千山摸了摸它頸脖上的毛,對我道:“謝禾,可想吃知味齋的蜜汁糖藕?”
我還未點頭,卻聞得狗吠,意表贊同。
“好啊,你去京城幫我捎上一些,想吃。”我眼角一淺,指尖冰涼,笑意卻是暖暖。
從前阿紫曾問我什麼吃食最爲可口,我一時半會兒想不出來,細細回想了一下送入口中的蔬菜果肉餅糖糕點,對她道了兩個字:“火候。”
火候極爲重要,譬如有些果子生的好吃,有些熟了甜了才入味,而若是談論到肉,大概九分熟最合我的口,雞蛋只要六分熟,桂花糕黏軟蒸的時間得長,板栗酥鬆甜火要燒得旺幹。
問着火候從何而來,自然就是柴火鼓風而來。
曾經我過於糾結孰是孰非,孰爲廢柴,到頭來只是讓自己心憂,我又何必追究於對錯。即便是一根廢柴,也終究有被人拾起的時候。當不了柴火,但也能化作春泥更護花不是?萬物都免不了落葉歸根,我早早地被晏老爺晏夫人接受,而我自己爲何要放不下呢?
晏夫人那日讓我喚她一句孃親,原來不僅僅是認同我與晏千山,更重要的是她承認有我這個女兒。
我很知足。
樓奕風塵僕僕,聽聞他們來的時候,我眼皮重得黏在一起,幾乎是睜不開。幾日以來,若我有半分意識,便是瞅着門外,期望有誰能回來。
小聲議論紛紛,我頭疼欲裂。
“五行缺木。”
“水生木,木克土。”
“阿禾這體質,估計唯有一種藥材能用。”
“什麼藥?”
“阿魏果的根。”
生於潭水,長於灘塗。北漠之濱,沙漠之中。我依稀記起了些什麼,大漠孤煙,黃沙漫天,一輪血日殘陽,霧靄沉沉,黎明清冷。一個人滿身是泥,卻是從土裡鑽了出來,手中攥着緊緊不放的,便是那阿魏果。
我喉嚨裡發不出聲,只是聽樓奕的聲音,也好似隔了雲霧,拉上了簾帳,傾耳細聽也聽不清楚。
“在哪?”小山問。
樓奕道:“此藥本就難尋,宮中也用盡了,我唯有一顆阿魏果能充數。”
“好,我去尋。”晏千山赫然言。
樓奕一怔,又說:“小山你莫急,阿魏果生於北漠,互通有無的商人雖說不多,但我倒是還認識幾個,或許他們身上還有此藥。”
晏千山望了樓奕一眼,憤懣自嘲。
“那時在玉女丘,阿禾下了灘塗來救我,我欠她一命,如今終於可還了。”樓奕淡淡道,聲音辨別不出喜怒。
晏千山半是嚴肅半是嘲弄,語氣卻是極硬:“還了她這一命,你們就兩清了。”
樓奕不爲所動,看着晏千山笑了笑,“我以爲人情,你來我往,只會更深一步。”
同晏千山一併回來的那姚思遠得知我得了重病,亦是來探望,在我牀前便是幾番勸誡晏千山要提防樓奕。
晏千山對他的話一一無視,默不作聲,待姚思遠分析完畢爲何血液不相容的原去由來,分析出晏千山絕對同我並非姊弟,二人毫無血緣關係可言等等等等。小山蹙着的眉頭稍解,幫我掖好了被子,道了一句:“你話太多了,聒噪。”
“哦。”姚思遠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撇了撇嘴,撓了撓頭。
樓奕不出五日便是尋到了阿魏果的根,讓吳騫幫我好好診查了一番,吳騫對晏老爺晏夫人道:“此根需要生嚼着吃,無須熬煮。”
我渾身使不上力氣,全身浮腫,張了張嘴,表示牙齒還能動。
晏千山見此便是將果根切碎,兜塞入我口中。
齒間清涼,鼻中乾澀,不過也是嚐到了泥腥味,喉中苦辣。
根鬚本就不多,使勁嚼了幾口,便是全部吞了下去。
被扶起來灌了幾口水,我又是沉沉睡下。
沉香如屑,腦海無比沉重,但畫面閃動,從元夜節的穗子到讓小山起了紅疹的酒,從嬉笑怒罵的壯漢到湶州軍曹的少年將士,從掉在地上的冰糖葫蘆到嫩紅的芍藥團團簇簇,從素絹帕子到紅線串着的金鹿韭。
再醒來時,晏千山閉着眼靠在牀邊,面色憔悴,眼底青黑。我挪了挪手,卻是被他牢牢握住。
“小山。”喉嚨沙啞,他青蔥的睡臉近在咫尺,恍若隔世。
晏千山睡眼朦朧,揉了揉眼睛,見了我醒恰是滿眼欣喜,粲然如星辰,他復而輕笑,滿眼苦澀,似是內疚自惱,百味雜陳,見他神色幾經起伏,末了終是說:“我買了蜜汁糖藕,可惜放的時間長了,壞了。”
我笑了一笑,還未開口,便是聽到:
“小山你那隻狗看上去難受得很,病了?”晏紫罵罵咧咧,進門瞧見我這副模樣,一下子放下了手中的藥盅,奔到我牀前,“你終於醒啦!”
我微微點了點頭,而晏紫捧着我的臉,偷偷地踢了小山一腳,小山吃痛讓位,晏紫轉頭對他說:“你快去同爹爹孃親說,阿禾醒了!”
晏千山不情願的起身,晏紫又道:“喂,你那隻狗被阿三餵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還黏糊糊的。”
“這該死的阿三!”晏千山聞言一怒,挺了腰,抄起桌上的托盤就走。
晏紫笑嘻嘻,我皺着眉頭,猜想那定是阿三報復心極重,想着每次好吃的都沒他的分,他家少爺待他連只狗都不如,便是餵了敖犬吃過期的糖藕。
晏老爺晏夫人隨後前來,對我問候了一番,也是滿臉的喜色,晏老爺雖是面色稍許有些不自然,但對我依舊好言好語,一臉的慈愛與和氣。
聽晏紫說,晏夫人後來將事情的曲折由來都同晏老爺說了個清楚。晏老爺心中雖有隔閡,但是總歸灑脫了些,想明白了既然晏千山是被他們養大,那麼就是他們的兒子,從未有嫡庶親疏之分,傳宗接代,繼承香火也好,若是小山同我成婚,那就再好不過。
這下,在晏老爺月晏夫人面前,我倆終於是開誠佈公。
小山揍了一頓阿三之後,回來尋我,恰是又遇上了一驚一乍的姚思遠。姚思遠一個勁地後悔:“樓奕,哦不樓親王,原來是親王!我替小山你說了幾句公道話,在皇胄面前揚威,我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膽了!”
小山頭不回,說了一句:“哦。”
姚思遠擠着眉,狠狠地拍了一下晏千山的肩膀,那聲音脆響,我聽得都痛,晏千山捂肩,聽他道:“權貴又怎樣?兄弟我還是挺你的!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匹夫亦是有衝陣殺敵之勇!……”說着說着聲音輕了下來,猛地擡頭道,“喂,好像這一戰打下來了我們也成了權貴啊!你是不是還被賜了宅子!”
我笑得肺疼,晏千山見此忙進了屋,皺着眉替我揉了揉。
意識到他在揉什麼,我倏地笑容僵掛在臉上,姚思遠瞄了一眼趕緊掩面逃走,大呼:“少兒不宜,非禮勿視!”
不知是不是這藥神乎其神,我從前記不清的事兒也都回想了起來,身子一日日在變好,但自醒來後便是不曾見到樓奕。
心中有所掛念,畢竟他對我多爲照顧,此番得病,亦是他幫我渡了難關。
不小心在小山面前提起,只見他面色寡淡,抿着嘴餵我吃藥,卻是故意將藥黏在我臉上,用瓷湯匙颳着我嘴邊濃稠的黑苦藥,弄得我臉疼。
漏嘴的次數多了,晏千山日漸消沉。我也知自己不對,始終明白自己對樓奕無男女之情,但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嘴。
晏千山卻是同我坦白,“他欠了你一命,我讓他還了,從此不許與你再瓜葛。”
我一口藥汁嗆在喉嚨,咳了幾下,晏千山望着我喉結一動,幫我順氣,眼裡又是落寞,卻是譏諷:“謝禾你病好了?”
我又被他惹得笑得咳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