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芍藥綻紅綃,巴籬織青瑣,繁絲蹙金蕊,高焰當爐火。
從北漠一路向南,奔波半月乃至湶州。北漠以西的牧民紛紛遷徙,在此途中屢見不鮮,而越是往南便越是少有見人流離失所。
湶州一派祥和如舊,樓家大院蔚然而古樸,一處大宅子,坐落在城中。
馬車停於大門口,隨樓奕下車,擡頭只見花巖門,棕木柱,庭院深深。
丫鬟奴才們皆是謙卑有禮,不知爲何忽的冒出一股森然。
我從不知曉樓奕家是何等模樣,也不知家中幾口人。
只是方進門,便是瞧見有丫鬟粉絹青裾款款而至,低着頭上前對樓奕道:“夫人曉得您今日回來,讓您回來就過去。”
“知道了。”
樓奕轉頭對我說:“我先帶你去流雲間將行李放下,你可稍作休息,有什麼需要和她們說皆是,明日再帶你去見二哥。”
樓府極大,走在長廊裡頭往院中看,卻是被綠蔭遮了日頭,分辨不出自己身下的影子,幾分幽涼,幾許雋秀。
我將東西一一整理,又將內室結構、古董花瓶、盆景玉石給瞅了個清楚,便是有些無聊賴了。期間有一批丫鬟來此間,說要替我丈量衣裳。我忽的想起自己帶的墨不夠,麻煩她們其中一人替我取了一些過來。
平伸着手讓她們量好了尺寸,萬般不自在,想着樓奕也太過客氣,犯不着這麼大動干戈。卻是又聞一丫鬟道:“這是夫人的吩咐,姑娘莫怪。”
何爲夫人?
思酌到樓奕與我道他並未成婚,這個夫人也應該是他母親。作爲小輩來客,我卻是沒前去行禮,便覺得大失禮數。
“可我並不久留。”說出我的遲疑,並覺得做衣服什麼並無及時用處。
“夫人說了,既然是公子的朋友,總有再來的時候。”
“那就多謝夫人了。”我也就順承了下來。
午餐也擺在流雲間,樓奕與我一起用,我拿着筷子,看着手裡的碗,對他說:“我想明日給師父上柱香後就走。”
“爲什麼不多待些時日?阿禾可是有要事?”
“倒是沒什麼要緊事兒。”我動了動筷子,“老是呆在你宅子裡頭也怪是難爲情的。”
“哪有這樣的說法!”他瞪大了眼道,“你奔波許久,在此處多多休息一會兒,有何不可的?”
我靜了半晌,覺得樓奕說的也並非無道理,於是先將此爭議擱置一邊,問起了其他的事情:“怎麼方纔被叫過去,說了些什麼?我們也不和夫人一起用膳嗎?”
“沒關係,她吃素齋,向來不一起開火用竈頭。”
吃了一口薺菜,放下碗道:“飯後去我想去見她一面,畢竟我爲客。”
“也好,不過她有午睡的習慣,阿禾你得未時之後再過去,我同你一道去。”樓奕思了片刻,同我講道。
樓奕先去了他家的鋪子,讓我也小睡一會,待會來尋我,而我白天裡睡不着,便是獨自一人在院子裡頭逛遊,聞之濃濃甘草藥香,沁人心脾。走到一處亭臺時,卻是撞見一婦人,恰是一身貴氣,雍容泰然。
眼腳稍吊,長眉連娟,微睇綿藐,芳馨滿體,丰標不凡。看不出具體年齡,只覺得仙氣熏熏,高不可攀,令人望而生畏。
我微微一頷首,叫了一聲:“夫人。”
她卻是駐足,緩緩擡起面來,出乎意料地喊了我一聲:“阿禾。”
“夫人認識我?”我一沒忍住,便是脫口就問。
她卻是不言,像是自嘲,久久,復又開口與我解釋:“阿奕同我講過。”
我隨她走過遊廊,她伸手攀花,“夫人不午睡麼?”
芍藥方開,紅淺香乾,蝶子迷花陣,陣是清和人正困。她放下了手,花枝微顫,“今日早上多喝了些白茶。”向來點到即止,從不多言。
我望着她蔥白的手,不見風霜,“夫人好生面善,阿禾總覺得在哪兒見過你似的。”
“哦?”
我深吸一口氣,道:“不過阿禾少時去過的地方不多,如今離鄉經年,夫人方纔那般喚我,此情此景又是讓阿禾想起了親人。”
“阿禾你親人是些怎麼樣的人?”她眼角稍許沾染上了一些笑意。
我猛地明白,爲何覺得夫人這般面熟,全因爲當年我去鄄都晏府時,晏夫人也是這般親暱地直接叫了我的名字。
可她卻是問起我親人,想起這究竟過於複雜,我萬不知如何回答,試着開口說:“當年師父,也就是阿奕他二哥待我最是親厚,我素來視他爲親;爾後他病重,便令我去尋鄄都晏家謀生活,晏老爺與晏夫人都對我極好,視如己出,晏家有一女同我年紀相仿,亦是將我看做至親姊妹摯友,而晏家的小兒子比我小上幾歲,便是認了我作其夫子,讓我教他知識儀禮。”
“晏家那小兒認你作夫子?”她似是驚奇。
“是,有十餘年了。”
“你如何教的?”夫人坐了下來,看着我問。
我愣了片刻,立即道:“每日一堂課,從辰時起,一個半時辰結束。我也都是常規的法子,算數幾何便是出題目讓他做,舉些有趣的例子;詩詞則是每三日按時讓之寫一篇,最基礎從歌開始,再到詞,後到詩與賦,空暇時也對上幾個對子;天文地理醫術騎射,也只是略有所講,我列了許多書目,讓他自己看,不懂就問,可他一般是淺嘗輒止,不求甚解。倒也讓我時不時地擔憂犯愁。”
“他學的可好?”夫人冷不丁地這般問道。
我自是不願說自己誤人子弟,卻也不願誇誇其談,只能含糊其辭地說一句,“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清風小吹芍藥窗,紗簾被丫鬟捲起,唾碧茸長。
“阿禾你全名叫什麼?”夫人忽的問起,令我從伊人捲簾的畫中走了出來。
我開口到:“謝禾,”又是怕她不明白,補了半句,“‘舊時王謝堂前燕’的‘謝’,‘十月納禾稼’的‘禾’。”
“哦?正巧,我也姓謝。”夫人淺言,她看着芍藥蕊心上的蜜蜂道,“那大可將你看成一家人。”
“啊?”我卻是不解。
夫人看向我,“幼時你也算是同阿奕青梅竹馬,如今也到了結親的年紀,可想同阿奕成婚?”
我對上她的眼,卻是難堪得緊,一時不知如何作答是好。
而此刻樓奕卻是正好趕來,打破了這僵局。
夫人見他來,又道了一句:“我從前見過你,阿禾應是不記得了。”
我扯着笑,問道:“是在何時?”
“你大概不過一兩歲罷,這般高。”她比劃了一下。
樓奕聽此開口道:“怪不得我也不記得。”
夫人難得露出了笑容,拍拍他的手臂:“就你什麼事都要來插一腳。”
這天夜裡,我本是睡的極好,做了一場夢,可是到了三更,捂熱了的牀被溼冷,雙腳溼冷,我卻是怎麼也再睡不着。
第二日起來,喝了幾口隔夜涼茶,按了按睛明穴,稍覺幾分舒緩。用完早飯,被樓奕告知,師父的衣冠冢,立在城西的一處荒山之外。
翦刻彤雲片,開張赤霞裹。煙輕琉璃葉,風亞珊瑚朵。
事先買了燒雞,折了紙元寶,拎了一壺酒前去。墓冢前的芍藥花開的正好,並無荒草,葉上沉露,翠色低迷。花重低頷首,嬌醉婀娜。
腳踩春草,聽聞樓奕講道:“二哥當年突發病重,害怕不能善終,草草將你遣去,恐怕是不願讓你瞅見生離死別,徒增傷心。二哥被接回去後,他也沒撐多久便去了。”
“哦。”我掰開了燒雞腿,我一隻,把另一隻給樓奕。
張嘴,牙齒卻是酸澀地咬不下去,對着墓前說:“你從前老愛同阿禾爭東西吃。”
“我歡喜吃肉,你也要吃。多大年紀的人了,還跟小孩兒鬧,沒個正經兒,竟然還是我師父。要不是你長得好看一些,我又怎會聽你的胡話。”
酡顏醉後泣,小女妝成坐。
我兩口啃完了雞腿,吐出一根骨頭,隨後又是取出了杯子,斟好酒,敬着石碑,連飲三杯,卻是喝得太急嗆住了喉嚨。
猛咳了幾聲,腦中越發清明。
思及年少,我亦是不經事,胡作爲非的多,知書達理的少。加之師父對我的影響極深,於是我自己這個夫子當得也不像樣。師父把我教成了這副模樣,純屬他運氣好,而小山十足廢柴,也不全是我的過錯。
而昨夜夢中的幾個片段,好似歷歷在目。
凌雲髻女子,一身素色紗羅衣,小腹微突。而我個子太小,仰着頭也看不清她面容。一雙大手將我抱上牀沿,我伸了手去摸那女子隔着衣衫突起的肚子,咯咯地發笑。
我摸索到師父胸口的玉佩,問他:“師父分明是男子,爲何要掛牡丹的形狀?”而他摸着我的頭道:“是芍藥。”
一張桃花箋,清梅小楷,字字娟秀:“閒吟芍藥詩,悵望久顰眉。盼眄回眸遠,纖衫整髻遲。重尋春晝夢,笑把淺花枝。小市長陵住,非郎誰得知?”
爾後夢境突變,一晃而過的是北漠中楠木馬車,拴着兩匹棗紅驊,生鐵馬蹄鐵,鵝黃色的流蘇,雲織芍藥的簾幕。
滾滾的黃沙,異邦少女狂熱而羞赧的面容。
從泥淖中□□的果實,是我曾在書裡頭見過的阿魏果。而樓奕所採集收取的藥材,皆爲補陽之藥,而肝腎開竅於目。
豔豔錦不如,夭夭桃未可。
拍拍胸口,咳了幾聲嗆出了眼淚來,我笑着說:“現在,你到了土裡,倒是搶不過我了。”
晴霞畏欲散,晚日愁將墮。
“阿禾。”樓奕凝眉輕輕喚我。
我卻不顧他的酸楚,道:“你瞞我瞞了那麼久,縱便是不說,我如今也能猜出幾分了。”
樓奕神色有一絲慌亂,偏過頭去,將手上的雞腿子吃盡了,丟在一旁,踩在腳下。
我望着那根雞骨頭,緩緩說:“師父向來是個騙子,阿奕你卻不是,可你現在卻是要幫着他一起來戲弄我?”
結植本爲誰,賞心期在我。採之諒多思,幽贈何由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