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闌珊, 一室風冷徹,我衣厚衫重,卻是抵不過一席話的涼意。
晏夫人聞言愣住, 面上淚橫流。
她聞言似是驚異, 不敢置信地輕聲喚我:“阿禾?”
我嘴巴顫抖, 雙眼痠澀, 卻是怎麼也開不了口。
“阿禾, 事實並不如此。”晏夫人抽泣聲止住,一拳揉着帕子,“你與小山並非親姊弟。”
“事到如今, ”我攥着裙裾,發顫道, “晏夫人你就莫要信口開河。”
“阿禾, 是娘錯了。”她拉住我的手, “無論你是否歡喜小山,爲娘只是想將一切說個清楚。”
“你口口聲聲稱自己爲‘娘’, 我‘謝禾’受您款待,受您血肉,即便是心中忿恨難當,亦是不得不從。”我腹中燒灼,失了理智, 扶着桌坐下, 看着她夾着血絲的溼潤的眼, “那好, 您說。”
晏家夫婦躊躇苦悶, 將其雙生子之一交付他人,此後抑鬱了許久。時過兩年, 晏家老婦人催促兒子兒媳也不應沉湎於往,囑咐着兒媳什麼時候生個大胖小子,給晏家傳宗接代。夫妻二人只能應下,果不其然,因兩人感情甚篤,孩子立馬就懷上了,時逢一年之後便是又要生產了。
汲汲尋來了穩婆,準備好剪子、手巾、熱水,晏夫人這一生,便是生了三天三夜。晏老爺在外不得入內,因此對裡頭的事兒一無所知。誰料到那娃兒生下來卻是不會啼哭,穩婆一探嬰兒鼻息發覺是個死胎。
哭喪着臉告訴了晏夫人,晏夫人滿頭汗水,下肢一片血污,便是撐着一股勁聽完了穩婆所說的話。正巧此時有人從後門傳來消息,說是樓九天一臉憔悴,帶着生下不足十日的嬰兒前來。晏夫人忙吩咐道下人莫要讓老爺知道此事,探尋樓九天是否願意將懷中嬰兒交給她撫養成人。
樓九天思了半晌,應允下來,把此嬰遞給了穩婆。晏夫人抱着死嬰默淚,最後終是放開了手,令人燃了嬰兒的屍身,留下骨灰裝入妝奩盒子中。樓九天又提着酒,往晏府前門去。一推開門,便是聽到晏夫人終於誕下一子的喜訊。
晏老爺喜出望外,見友人攜酒而至,揮毫一句:“壽煙起處,千山天遠,壽杯滿後,千尺泉清。”便是起名曰爲:
晏千山。
我一個恍惚,怔了許久,問道:“小山,是師父帶來的?”
“確實如此。”晏夫人輕嘆,“但老爺並不知。他向來視小山爲己出,聽聞小山對你傾慕,幾次慍怒暴跳如雷霆,我始終拿捏不住分寸該如何對他說。”
我無言相對。
苦意從心泛了上來,晏老爺素來認爲小山是他親生兒子,是以傳遞晏家香火,若是被告知實情,他又如何承受得住。
怕是不可說,亦是不能說。
“阿禾,都是我的錯。”
晏夫人沉聲哭訴,聞她慼慼,我血脈似是被抽空,吞下喉中酸澀,刻意按下心間憷痛。我向前稍稍一傾,環住她的肩,拍了拍她的背,胸中嗚咽起起落落,啞着聲音道:“不是你的錯。”
這此間種種,皆是無奈之舉,不能怪罪晏夫人。
她眉宇之間淡染滄桑,溼了帕子,溼了我的袖口,而我卻是沒有膽子喚她一聲孃親,開一次口。
第二天天未明,還是矇矇亮的時候,卻聞到一陣咚咚咚的敲門聲。
我睡得正熟,被人打斷了混雜的夢,惺忪着眼打開了門。卻發覺是阿三一臉焦急地站在門口。
“出了事兒了?”我披着外衣道。
阿三嗓子極大,一出聲便是將我唬醒了七八分。
“小夫子!少爺!少爺他不見了!”
我猛地擡頭,只見阿三一下下拍着門框,又擔心又氣惱地說:“今早阿三還沒起來便是見少爺收拾行李,翻了好久的櫃子找到了本不知什麼書,我當是在做夢,後來待少爺走了才發覺這是真的,不是夢。於是阿三尋到馬廄,一看少爺的馬也被騎走了。”
“軍曹,”我喃喃,“他什麼時候走的?”
“小半個時辰不到。”
湶州軍曹在鄄都的南面,若是他出發不到半個時辰,我此刻追上或許還有用。顧不得如何梳妝,奔向馬廄取了一匹馬,跨上便走。
風颯颯過耳,凜冽刮面,吹得臉生疼,頭髮險些散了開來,直奔城門。
一路風馳,沿街店鋪皆未開門,幸好路上行人甚少,我夾緊馬腹,揮鞭而駕。
餘光所見的景色愈發模糊,我蹬馬馳騁,不見前頭之人,心中焦急愈躁。
灰青色的長街綿延,我一路奔一路揚鞭,從未覺得這條道有這麼長。
天色將明,入眼是不絕的青巒。山頭綠意酥鬆,而此刻我心無他物,不見飛鳥不見雲,萬般景緻都似逝水東流。
路徑深處,恰有一背影挺立,駕於馬上,馬蹄踏花閒走。
“晏千山!”
他似是後背一滯,回過頭來望向此處。
我扯了喉嚨大喊,“晏千山!”
他馭馬回身,勒馬而停,我卻是驚喜得跳下了馬背,徑直向他跑去。
而他見我奔來,卻是漠然無波,眼神唿扇了幾下,又黯如重重黑夜。
“小夫子。”
聞言我忽的涌出淚來,澀意難持。
黢黑的眸,將我渾身的氣力盡數吸納,心力交瘁,怎奈換得他一句“小夫子”。
我咬着腮幫子,不顧他的神色黯淡,一把拉了他的馬轡,攀上了他的手臂,愣是沒踩馬鐙便是跨上了去。
貼近了他的後背,我驟然一冷,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思緒全無的事兒,心頭壓下了千斤重。
正躑躅着是否要環上他的腰時,他卻是伸手將我兩隻手交疊,放於他腰腹。
我貼着他的脊背,深吸了一口寒氣,鼻腔充盈着微涼與酸澀。
他馳馬而奔,空置了我身後騎來的駿馬。
一直向前,漸漸與燈火零星、炊煙裊裊的清晨的鄄都拉開了長長的距離。
城外山色靜謐,萬籟無聲,唯有馬蹄噠噠,與我心跳動之聲愈發濃烈深刻。
好像這世間萬物不復,只有我與他二人。
“多希望能一直如此……”小山輕言,無奈而笑。
我靠着他的背微微發顫,摟緊了他的腰背,淚流兩頰。
分明已是瞭然而知,我並非他阿姊。以爲層層遠山、重重隔霧皆能掀開、散盡。
可一切都不能如願,縱然非血親,我乃是他名義上的夫子、被認定了的阿姐。
已經到了嘴邊的那一句“是啊”卻如何都說不出口呢。
連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我不願叫你阿姊,便還是喚一聲‘小夫子’。”晏千山又揮了一鞭,他後衫早已被我浸溼,“這稱謂方有我能叫,你若是今後收了其他弟子學生,莫要允他們那樣喚你。”
“你甚少給過我笑顏,每每皆是斥責,我亦是不准你同別人笑。”
“我從未覺得當廢柴極好,素來只怕配不上你。如今我依舊沒什麼長進,唯恐遭你嫌棄。”
“《穿楊志》我好好練着,那金芍藥你還是佩起來罷,不許還回來。”
“你問我傷在哪裡,我哪裡都好,小傷不足爲提,”他一手拎着馬繮,一手按住我的手,我往前靠了靠,聞他張口:“就是想你。”
金戈鐵馬,龍血玄黃,兵戎擾攘。
羌笛聲聲蕭瑟,只不過是想見你。
馬蹄陣陣,襟角輕揚,我摸到他貼身戴着的流穗,是那年我手編織贈予他的,心頭一暖,多希望白駒不過隙,便好身於桃源,人間萬年同我倆無關。
心跳如鼓,耳廓能聞此響,但卻聽他笑着戲謔,聲如玉,話似刀,錐心泣血不過如是:
“我時常意氣用事,”晏千山揶揄,“如今見到你來,卻是提不起半刻的歡喜。”
蓬頭垢面,頹唐不堪。駕馬回城,淚水縱逝。
我自小歡喜聽奉承與誇讚,每有人指出我之陋病與做的不妥當的地方,總歸有幾分惱意。斥責與糾錯更是不願聽,可現下晏千山一句他的不情願不歡喜,卻是正正當當地將我一槍鞭落,毫不留情。
晏紫見我這幅模樣進門,驚呼了一聲,又小心翼翼地拉我走了條小徑,幫我掩映,直到屋內。眼底盡是憂心之色,問我怎麼了。
我垂頭不言,她將我的臉扳了過來,見着我眼下噙着淚,似是被嚇,忙打了一盆水,浸溼了手巾替我擦面。
我接過手巾,水還溫熱,整理了下心緒,將水擰乾。
“小山回了軍營。”我沒有多言,只講這一句。
晏紫皺着眉頭道:“這才幾日,不打一聲招呼就回去了,若是戰事加緊,我亦是擔心小山的安危。西南之地多爲虎狼之軍,素來險峻。你是不知小山曾經受過重傷,傷至今日還未痊癒,他傷在胸口,每到陰冷天氣總會疼痛。我之前在信裡問你討過味藥,便是用給小山的。”
我放下手巾,擡頭恍怔:“那分明還是我在北漠之時,你向我討的,如今過了快有四年,竟是那時便傷了?”
“軍中戰事吃緊,所謂新兵哪能有所訓練,不過就是直接上了戰場,有命拼命。”晏紫嘆息,“因而我說小山變了不少,可遇上你,卻還是從前那股子孩兒心性。”
將手巾掛起,我喉嚨哽咽,深吸了好幾口氣,一轉身擡面,晏紫卻是望着我的眼,按住我的雙肩道:
“阿禾,你方纔可是心疼他?”
她眼中剔亮,我扯謊逃不過她之明察秋毫,無可奈何,便是微微點了點頭。
而晏紫又驚疑又欣忭,我卻思之倉惶,怕晏紫還不知實情,說:“但晏老爺晏夫人將我許了阿奕。”
“你素來敢作敢當、直直爽爽,”晏紫攥了我的手,“猶猶疑疑,阿禾你何時也成了這副性子!”
原來我在阿紫眼裡竟是敢爲敢作的模樣,可這麼多年來,以爲自己並無雙親寄人籬下,以爲自己一介女夫子被人輕視,以爲自己方是廢棄的木柴敝履,我都快忘了自己應是什麼樣子。
“你究竟歡不歡喜樓奕那小子?”
我喉頭動了動,仍舊難以開口。
晏紫也未有催我,只是默了一默,道:“你要想清楚,莫要糊糊塗塗地嫁了。雖然我娘常說女子覓夫,還得嫁一個歡喜她的人,這樣婚後才能婦唱夫隨,日子過得舒坦。但我不以爲然,若是我,便會選一我歡喜的人,無論如何都要試着法子讓他對我傾心。”
譬如溫衍。
我終是明白阿紫是爲何意。
她繞了這個大圈子,不過是不願直言,不願直言她向來看得比誰都通透,年少時的不諳世事,她皆收於心底。小山之於我,她之於溫衍,皆爲相同。我從前所苦惱的,她都瞭解,卻是不戳穿,爲的是不讓彼此難堪。
她非粗枝大葉,她什麼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