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女進宮的前一天,風聲大作,小時候,阿瑪常對迴雪講,颳大風,就是天神的風袋子破了,風從裡面漏了出來,所以每次大風,迴雪都很害怕,怕自己被風捲走了,再也回不來。
煙紫知道迴雪的脾性,每次颳風的時候,都將窗戶關的緊緊的,院子裡那些容易被風吹的叮噹亂響的東西,也趕緊的收回來。
只可惜了種在院子裡的那些花,花朵開的大大的,層層疊疊,老遠都能聞着香氣,這會兒卻被風吹的枝葉亂晃,花朵紛飛,像是蝴蝶的翅膀,碎在半空,落了一地,無從撿拾。
煙紫守在廊下,她本以爲迴雪在屋子裡看書,不好打擾,迴雪卻叫她了:“煙紫,進來,梳洗。”
這個時辰,主子梳洗,是要去哪裡呢?眼看半邊天的黃沙被風捲起,廊下奴才們的身上,像是罩了一層黃衣。
煙紫掀簾子進來,將毛巾放在水盆裡浸溼,然後輕輕的給迴雪抹臉,又將回雪頭上的簪子輕輕取下來,梳了新的髮髻,然後又重新將簪子給迴雪插入發間。
銅鏡裡的迴雪穿着一件暗青色小褂,海綠色團花裙子,像一枝開的正旺的花。
迴雪進宮時年紀小,如今也不大。
迴雪扶了扶發間的簪子,由煙紫扶着她的胳膊出門,剛走過兩條巷子,煙紫便覺察出了不對:“主子,咱們這是要去哪裡?”她明知故問。
“去承乾宮。”迴雪淡淡的。
越來越密的風沙往回雪的臉上掠來,如口哨般的風瞬間吹亂了迴雪的頭髮,有支簪子啪的落在地上,煙紫的心裡也“咯噔”了一聲。
她蹲下身子,小心翼翼的撿起那簪子,用手帕子輕輕拭了拭,又給迴雪插回發間。然後便用手幫迴雪趕着風沙,迴雪卻直直的往前走去。
身處黃沙飛舞之中,又怎能獨善其身?
“主子,榮妃怕是正恨您,咱們還是……”煙紫小心的勸道。
“若她恨我,那臨死之前發泄出來,倒也好,免得帶到地下,做了鬼,也不得安生。這樣做人做鬼都累。”迴雪默默的。
煙紫聽迴雪的話,像是有道理,卻又關心着迴雪的安危。若榮妃知自己不久與世,要跟主子同歸於盡,那可不得了了,於是又出主意:“不如奴婢去叫了王方來跟着,也好有個照應?”
“不必了。”迴雪既然決定去承乾宮。自然沒想着身後跟着一羣人。
她也不知道爲什麼還要去看榮妃一次。
當阿瑪被榮妃陷害,跪在養心殿外的時候,迴雪心裡是恨榮妃的。
當苗初說,迴雪的姐姐可能被榮妃陷害的時候,迴雪曾因沒有證據,而惆悵的夜不能眠。
如今。榮妃罪有應得。
她的時代如漸漸落下的紅日,已經過去了。
迴雪卻望着那紅日,不得釋懷。
或許榮妃唯一讓迴雪不得釋懷的地方。便是她有一個大阿哥,大阿哥是一個心善的孩子。遇見鴿子,都要救上一救。
或許是榮妃爲了大阿哥孤注一擲,讓迴雪這個做母親的,想到了自己的處境。
或許。是因爲習慣。
就像習慣了夏天有暴雨,冬天會有大雪。春天花會開,秋天有霜降一樣,若是哪一年的春天,花沒有開放,或是秋天沒有霜降,便會不習慣了。
承乾宮的門口,果然沒有內務府的小太監當職,就像王方說的,榮妃在承乾宮裡呆呆的,就算讓她出承乾宮,她能去哪裡呢?皇上不願見她,其它妃嬪更不想見她,她又不能出宮,這整個宮殿,都是牢籠。她寸步難行。
小太監們守在承乾宮門口,悶的要睡着,他們漸漸的放開了膽子,各自找樂子去了。
推開門,又關上,榮妃坐在承乾宮的廊下,如一個失魂的老婦,擡頭看看回雪,又很快的垂下眉眼,一句話也沒有,像是不認識。
迴雪順着榮妃看的方向,在一個凋零的花枝上,有一朵嫩嫩的,小小的花苞。榮妃一直在盯着那個花苞,哪怕風沙再大,她也不爲所動,怕是她已坐在那裡很久了,她衣袖的褶皺裡,已藏了不少沙粒。
榮妃的頭髮白了許多,就像當年,看到軟禁中的皇后,皇后的白髮,在風中刺的人眼生疼。
皇后的眼神,迴雪如今還記得,有絕望,有期待,有恨,而榮妃的眼神裡,卻沒有這些,甚至,有一點點小小的欣喜,這個時候,馬上就要人死燈滅,迴雪竟然在榮妃的眼神裡看到一絲欣喜,這欣喜莫名的讓人覺得後背發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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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覺得我死了,大阿哥就當不成皇太子了嗎?”榮妃並不看回雪,而是面對着那花苞說話,她的聲音淡淡的,輕輕的,像是沒吃飽飯,又像是念叨給她自己聽。
“你一生都在操心大阿哥的事。”迴雪並未坐下,而是站在那眺望着承乾宮的內內外外,將這些塗着紅漆的廊柱全記在了心裡:“立皇太子之事,是皇上的事,大阿哥這個孩子,秉性善良,或許,皇上會考慮他當皇太子。”迴雪的語氣也是淡淡的。
“別騙人了。”榮妃呵呵一笑,眼神卻很專注:“清康熙的幾個兒子,爲了龍椅爭的你死我活,這爭當皇太子,是歷朝歷代都不可避免的,你不是也想你的兒子當太子嗎?”
迴雪瞧着滿院的蕭瑟,院子裡的花木像是知道榮妃將死,也提前枯了:“四阿哥以後能不能當太子,自然是他的造化。”
榮妃冷笑:“柳氏那賤人生的孩子,萬不會被皇上重用吧,岑嬪的肚子裡,還未知是男是女,呵呵呵…….”榮妃的笑聲讓人毛骨悚然,就像睡到半夜,牀頭突然落了一隻貓頭鷹,它尖叫着衝你啄過來。
煙紫緊緊貼在迴雪的身後,她不敢看榮妃現在的樣子。
以前的榮妃,雖也常常壞笑,但如今的榮妃,身上多了一種死亡之氣,或許是死亡之氣籠罩了她,她的話語也陰森森的。
“或許,鬱妃,你是一個可交的朋友,可是這宮裡,卻從來沒有朋友。”榮妃低下頭去,將頭上的簪子拔了下來,然後半弓着身子,去扯了那花苞下來,用尖尖的簪子刺破了那花苞,花苞本鮮嫩,裡面層層疊疊,怕是過幾天便會開放,這會兒被榮妃給刺破了,零零碎碎的小花瓣落了一地,再看榮妃的腳下,已落了不少的小花瓣,有的已黃了,有的已捲曲,或許,榮妃這幾天呆呆的坐着,都是在刺這些花苞。
迴雪心裡突然有了一種不詳的預感,她一直覺得,以榮妃的手段,不會這麼快的服輸,但眼前的榮妃,宛如老婦,眼神裡連一點恨意也沒有,倒讓人意外。
她一直刺這些花苞又是什麼意思呢?
相印殿的婢女跑來傳話,說是四阿哥來相印殿了。
四阿哥走路已很紮實,除了在阿哥所走動,偶爾的,嬤嬤們也會帶他到相印殿,這會兒在阿哥所玩累了,又嚷着來相印殿找小弟弟,他嘴裡的小弟弟,指的是五阿哥。
迴雪心中想着四阿哥,也無暇跟榮妃說些什麼,走到大門口,回望了榮妃一眼,榮妃手裡捏着那些破碎的花瓣,一臉從容的看着自己。
這份從容,以前剛進宮時,迴雪在榮妃的臉上看到過。
難得這個時候,她還能如此的從容。
四阿哥見到迴雪,便爬上了她的雙膝,又是要吃的,又是要玩的。嬤嬤們在一旁想抱着他,他卻不願意,嬤嬤們便只好道:“鬱妃娘娘,四阿哥漸漸大些了,飯量見長,且比小時候,靈活多了。”
她們嘴裡的靈活,是調皮的意思,迴雪聽的出來。
“煙紫,去廚房裡將易嚼的果子拿過來一盤,讓四阿哥吃。”迴雪交待着,煙紫卻面露難色:“主子,之前的果子,都拿給永和宮的五阿哥了,這會兒小廚房還沒做新的呢。”
“我要去找五阿哥玩。”四阿哥高興的揮着小手。雖然五阿哥比他小一些,也不會陪着他玩,但小孩子見小孩子,還是格外的親切。
反正四阿哥也好些天沒有見五阿哥了,這會兒風也停住了,不如帶他去。
迴雪要抱着他,四阿哥卻不願意,執意要自己走,小孩子步履小,走的慢,走了一會兒,又累了,便讓嬤嬤抱着。
五阿哥正扶着永和宮的小桌子吃甜果子,見迴雪進來,翻翻眼,不說話。
“小弟……弟。”四阿哥奶聲奶氣的揮着手。
五阿哥一見四阿哥來了,便趕緊的蓋住自己的果子,怕被四阿哥搶走了似的:“你走,別來這,別來吃我的果子。”
這果子,還是迴雪讓岑梨瀾拿來永和宮給五阿哥吃的。
岑梨瀾尷尬起來,平時雖說沒有教五阿哥孔融讓梨,但到底也告訴他,四阿哥是他的哥哥,或許,他太小,根本不知道哥哥是什麼。
迴雪笑笑:“五阿哥這時候就知道果子金貴啦?”
五阿哥不吱聲。
“我也吃果子。”四阿哥指指五阿哥手下壓的東西。
小孩子,總以爲別人吃的東西好。
岑梨瀾欲給四阿哥拿一些,手剛伸到五阿哥身邊,便被五阿哥給咬了一口:“不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