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離開醫療所時,程野已經辦好了健康手續。
其實兩天前他的傷勢就徹底恢復了,只是爲了不引人注目,待到最後一天才動身離開。
檢查站給王康也分配了住處,在王康的強烈要求下,分到了朝陽電子廠程野住的那棟筒子樓四樓。
也就是之前幹掉感染體的那間屋子,這樣一來,兩人一個住五樓,一個住四樓,也算有個照應。
“這裡以前可是死過人的,怕不怕?”
剛進門,程野就指着門口的位置笑了笑,“還是我親手扎死的感染體。”
“怕什麼?”
王康把揹包往牀上一扔,滿不在乎地掃了眼空蕩蕩的房間,“就算屍體擺在我身邊,我該睡照樣睡。”
這便是廢土人和現代人的最大區別,王康說到底還是廢土人。
那些生離死別早就耳濡目染,對這些東西根本生不出半分懼怕。
“那行,先湊活住陣子,過段時間再慢慢添置傢俱。”
程野心裡多少還是有些忌諱,早就讓大龍帶人把屋裡原有的傢俱全清了出去,換上了全新的牀、桌子和凳子,連牆角的黴斑都仔細刮過一遍。
“謝了,程哥!”
王康頓了頓,似乎還想說些什麼,卻被程野擡手拍了拍肩膀。
一切盡在不言中。
“早點休息,明天還要早起。”
“嗯!”
程野順手帶上門,不知怎的,心裡竟涌上一絲踏實。
王康給他的感覺不同於任何人,是一種平等的、純粹的朋友關係。
這種感覺很舒服,兩人呆在一起時心情都舒緩了下來。
回到五樓,打開防盜門。
一股混雜着灰塵和潮氣的黴味撲面而來,程野趕緊把門窗全敞開,又打開走廊的窗戶,任由穿堂風灌進來,足足晾了半個鐘頭,那股味道才漸漸淡去。
和醫療所那間乾淨整潔的病房比起來,這筒子樓的環境簡直糟糕透頂。
牆皮剝落,地面坑窪,牆角還結着層薄薄的黴斑。
但程野在屋裡坐了沒一會兒,卻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輕鬆。
這裡沒有醫務人員的注視,沒有加西亞呆在隔壁,沒有一波接着一波人過來試探,只有屬於他自己的一片小天地。
他彎腰擡起木牀一角,從牀底拿出兩把長槍,細細拆解開來。
槍管、槍栓、彈匣.每個零件都用浸了槍油的布仔細擦拭,直到泛出溫潤的金屬光澤,又重新組裝起來。
不得不說,這種大殺器握在手裡就是有安全感。
程野對着空氣虛瞄了兩下,決定接下來執勤的時候將兩把槍隨身攜帶。
萬一再遇上腐藤那種級別的超強感染體,至少能有直接反擊的底氣。
至於王康那邊,就沒必要給他用這種明顯超出當前能力的傢伙了。
這是打硬仗要用的。
他教給王康的是見機不對直接溜走,靠着警衛隊伍和感染體纏鬥,也是目前大多數一期、二期檢查官的執勤路數。
再者,他已經幫王康買了一把野牛格鬥手槍,應付初期的情況足夠了。
處理完武器,程野拎着水桶去水房打水,打算簡單擦洗一下身上的汗漬。
剛進門,就看到黃升在水龍頭下擦身,對方聽到動靜轉過頭,臉上帶着幾分意外和驚喜:“大人,您回來了?”
“嗯,剛回來。”
程野一邊用水桶接水,一邊掃了眼黃升身上,那天晚上在步行街和感染體纏鬥時,留下來的大塊的淤青還沒消退。
“多休息啊,你這身體得養養,別把自己累倒了。”
“大人放心,我精神頭好着呢!”
黃升哈哈一笑,語氣裡透着股幹勁,“託大人的福,我在工務署已經混到五級權限了。最近忙着南郊的開荒,馬上要有大批新人進來,工業區的人也要回遷,半點都慢不得啊。”
說着,他的目光忽然落在程野身上,驚訝地眨了眨眼:“咦,大人您身上的傷”
程野脫下衣服,露出精壯的肌肉,健康的小麥色皮膚下,每一塊肌肉都像刀刻般分明,不誇張,卻充斥着十足的力量感。
“你以爲我去哪裡了,醫療所住了一週呢。”
提起水桶,程野對着頭頭頂澆了下去。
涼水順着髮梢淌到脖頸,帶着點淋浴的意思,卻遠沒有那麼舒坦,更多的是糙漢子式的利落。
“明天檢查站開啓,多長點心眼子,萬一有感染體混進來.”
“大人放心,我明白!”
黃升立刻收斂起笑容,鄭重地點頭。
程野“嗯”了一聲,沒再多說,水房裡只剩下嘩嘩的水聲。
衝完澡回到房間,程野往牀上一躺,瞥了眼防務通才九點鐘還早,他下意識的伸手往牀頭摸書。
摸了兩下才意識到手邊沒有牀頭櫃,屋子裡也空蕩蕩的,連點能打發時間的東西都沒有。
病房裡的那些書,已經被送去塑封了,估計得等兩三天才能取回來。
這大晚上的,既沒書看,也沒其他事可做,程野索性閉上眼睛準備睡覺。
可腦子卻沒那麼容易安靜下來。
不知不覺間,劉畢已經走了半個多月了。
緩衝區遭遇感染潮,大批人員遷徙離開,派系間的明爭暗鬥愈發激烈,理念的碰撞也越來越頻繁,和融合體的生死搏殺,與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時的試探與周旋
一件件事像電影片段似的在腦海裡閃過,他忍不住開始覆盤。
每一個細節都被反覆咀嚼,哪些地方做得不夠周全,哪些選擇或許可以換一種方式,哪些人值得深交,哪些人需要時刻提防.
越想越清醒,程野索性坐起身,站在窗邊望向皎潔的月亮。
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
當時不太懂這句話,現在卻像是爲他量身打造。
深吸一口帶着涼意的夜風,程野心裡那點翻涌的煩躁漸漸平了。
月亮還在,路也還在。
明天,就是新的開始了。
月落日升。
天邊泛起魚肚白時,程野罕見地沒睡沉,鬧鐘還沒響就提前十多分鐘醒了過來。
打水,洗漱。
一切都是這麼的自然,在幸福城的日子一天天過下來,已經徹底習慣了這裡的節奏。
收拾妥當後,程野將兩把長槍拆開,零件仔細裹進帆布,塞進揹包裡,拎着下樓。
四樓的門果然開着,王康已經穿戴整齊。
一身簇新的長袖長褲,揹着程野在地攤上挑的帆布包,腰間別着野牛格鬥手槍,站在樓道里晨光裡,眉眼間帶着點緊張,卻更多是按捺不住的興奮,精神頭足得很。“這狀態不錯,保持住。”
“程哥放心!”
兩人一起下樓,程野去大肉食堂買了包油炸大肉,他沒敢細看裡面的東西,王康卻吃得香,一口一個,嚼得嘎嘣脆。
不時還要稱讚兩句小區門口的大肉店,質量要比其他地方買的好很多。
到了街口,該分路了。
一個往南站,一個往北站。
程野走了兩步,下意識轉頭看向王康的背影,少年步子邁得又大又急,像是迫不及待的要去證明自己。
直到快要拐過街角,才徹底消失在視野裡。
他收回目光,轉身往北站走。
卻沒察覺,就在他轉身的瞬間,街角那頭的王康忽然頓住了腳步,也轉了頭。
就這麼默默注視着程野的背影離開,目光中的堅定愈發濃郁。
“程檢查官,去執勤啊?”
田師傅站在公交車旁,今天倒是罕見地沒擦車。
程野掃了一眼,才發現人頭已經擠滿了大半車廂。
相比前些天的人潮洶涌,到了今天的遷徙者明顯少了許多,估摸着一整天下來也就兩三千人。
但這些人的行頭比之前規整得多,不少人背後都揹着長槍。
雖說是私底下流通的護衛步槍,威力平平,可真要對上小手槍,那優勢是明擺着的。
“今天檢查站重啓,人可能不少。”
田師傅聽出了話外音,當即笑起來:“外面來的人可掏不起公交車錢,坐我這車的,都是早就在緩衝區紮下根的,規矩得很。”
“小心爲好。”
程野上了車,坐在田師傅特意騰出來的前排位置上。
沒過兩分鐘,車廂就被塞得滿滿當當,車子搖搖晃晃地朝着檢查站方向駛去。
“哥們,你這行頭,是在檢查站上班?”
車廂裡的程野格外扎眼,和周圍揹着行囊、面帶忐忑的遷徙者截然不同。
有人忍不住湊上來搭話,換在以前,他們絕不敢如此隨意,但如今要離開這片土地,許多默認的規矩也就不再是規矩了。
“是啊,今天檢查站重啓,我也得開始執勤了。”
“那祝你好運。”
這四個字說出來,沒有往常的羨慕,反倒透着幾分真心實意的懇切。
程野轉頭望去,不少人與他目光相接時,都微微點頭,送上無聲的祝福。
看來都是在幸福城待久了的老人,清楚感染潮過後檢查站重啓意味着什麼。
“你們還回來嗎?”
“不回來了。”坐在程野身旁的中年人微微搖頭,身邊跟着老婆,還有兩個剛剛成年的大男孩,“在這兒熬了這麼多年,好不容易看着他們長大,該去別處找找活路了。”
“有目的地?”
“1400公里外,山省的藍龍超級庇護城。”
中年人抿了抿乾裂的嘴脣,眼裡透出點嚮往,“廣播裡說,那兒給每個人分土地,就在保護圈內種地,收成只繳半成,而且那邊的工業基建,據說快趕上幸福城了。”
“是麼?”程野微微點頭,又看向斜對面一個揹着舊帆布包的年輕人。
被他目光掃到,年輕人勉強擠出一絲笑:“我不去庇護城,打算去聚集地看看,具體去哪兒,出了城再定。”
程野沒再多問,只是朝着兩人擡了擡下巴,“那,祝你們也好運。”
窗外掠過的景象在他眼裡漸漸模糊,心裡卻莫名生出些念頭。
外面的世界,或許真的沒有想象中那麼可怕。
這些遷徙者眼裡的憧憬,倒讓他對接下來的外勤多了幾分新的期待。
車子到了檢查站,所有人都從後門排隊下車,沿着右側通道往驗證處走。
程野在座位上多等了片刻,待前面的人走得差不多了,才從前門下來,徑直往左側的工作人員通道走去。
排隊的人羣裡沒人覺得奇怪,畢竟剛纔在車裡已經知道他是檢查站的人。
但下一秒,門口站崗的八個警衛看到程野,立刻挺直了腰板,小跑着迎上來,臉上堆着恭敬的笑:“程檢查官,您來了!”
這副點頭哈腰的模樣,讓剛走到右側通道口的中年人一家子和那個年輕人都頓住了腳步,臉上的疲憊瞬間被驚愕取代。
方纔他們只以爲程野這麼年輕,看着也沒什麼架子,只是個普通的底層工作人員,可檢查官?
衆人下意識的愣在原地,目光追隨着程野的背影,消失在通道內。
直到下一車人過來,推着隊伍往前挪動,心裡卻各有各的波瀾。
在緩衝區這麼長時間,他們基本接觸不到檢查官,可離開前的最後一面,倒是讓他們對幸福城的印象,多了層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進了離開通道,左側的正常出入口仍緊閉着,右側則單獨開闢出一條通道,上方懸掛的木牌上用紅漆寫着兩個大字:
退籍!
按照流程,每個人都必須先交回防務通,再將居民證件投進通道旁的鐵皮垃圾箱,纔算完成最後的手續。
滴。
工作人員接過防務通,在儀器上掃過,隨即從身後的箱子裡摸出五袋營養漿,外加四板藥片。
一板紅色消炎,一板藍色退燒,一板紫色止瀉,還有一板綠色保命。
“這是幸福城送給你們的最後禮物,希望你們離開這裡,也能走在追尋幸福的路上!”
“謝謝!”
無論是獨自一人還是舉家遷徙,每個人領到的禮物都分毫不差,不會因爲是一家人就縮減半分。
繼續往前,沿路站着的工作人員都微笑點頭,沒人盤查,沒人催促。
和當初加入時要接受層層嚴苛檢查不同,離開時的空氣裡瀰漫着一種奇特的氛圍,像是送別遠行的遊子,帶着點悵然,又帶着點祝福。
直到一步踏出隔離線,鞋底踩在城外鬆軟的土地上,衆人恍然回頭。
那座橫亙在大地上的巨壁依舊沉默,許多年前初到這裡時的一幕幕忽然在腦海裡炸開!
第一次看到通電路燈時的震驚,第一次領到免費營養漿時的驚喜,第一次找到容身之處的踏實,第一次建立家庭兒女出生的喜悅
這些被歲月磨平的情緒,此刻竟像被喚醒的種子,從心底一點點冒出來,撓得人鼻子發酸。
“希望,還有回來的一天啊”
先前嘴硬說絕不回頭的中年人望着巨壁,忍不住長嘆一聲。
他身邊的妻子悄悄抹了把眼角,兩個兒子則好奇地打量着城外的曠野,眼裡沒有留戀,只有對前路的憧憬。
有的人,走了。
但他們的根,卻還留在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