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檢查站。
站長樓。
江川腳步輕快地走進一樓,在心裡把說辭又過了一遍,才順着樓梯拾階而上,來到二樓。
咚,咚咚。
“進!”
門被輕輕推開,丁以山沒有像往常那樣坐在辦公桌後處理公務,而是站在窗邊,手裡捧着一杯熱茶望着窗外的“大工地”。
封閉的這七天裡,中央檢查站正抓緊整修基礎設施,尤其是賀飛出事的那片隔離區,正快速搭建起更完善的隔離間。
只可惜這修繕終究只是表面功夫,用的都是最普通的鋼材,沒辦法換上強度更好的隔離合金。
畢竟檢查站和緩衝區的其他署制單位不同,沒法硬向內城申請撥款。
追溯往前。
還是程武那一代人定下的規矩,檢查站需要自負盈虧。
這規矩一方面阻斷了內城對檢查站伸手的可能,另一方面也斷了內部人員不思進取的念想。
前些年趕上大拓荒時代,檢查站日子過得風生水起。
僅用幾年收入就建起了南北兩座大型檢查站,幾乎看得見、摸得着的區域都用的是隔離合金。
可近幾年來,石省格局逐漸穩定,外勤檢查官們能帶回的收益越來越少,只夠維持檢查站日常運轉和基本修繕。
年初時,丁以山幾乎把所有流動資金都變現成了物資,讓核心檢查官們帶了出去。
原本盤算着,只要撐到秋天,就能大大緩解眼下的窘迫,爭取兩年內將中央檢查站也翻修成南北兩站的規模。
偏偏人算不如天算,感染潮的突然爆發,讓賬目的資金虧空愈發嚴重。
眼下翻修,只能暫且維持住局面。
“情況探明瞭?”
“是的,我已經接觸了程野。”
丁以山轉過身,微笑着,心情似乎很不錯。
連日來的愁容消散了不少,整個人眉眼間都透着一股說不出的輕鬆。
“大人,有喜事?”
“有啊!”
丁以山拉開椅子坐了下來,長舒一口氣,“這才幾天,周長海這蠢貨終於是沒忍住,中午秘密去見了哈林,被其他三人聯手舉報到我這裡,想來是已經決定加入西人求上位了。”
“啊?”
江川一愣,東人檢查官投了西人陣營,站長竟然還笑得出來?
現在南站的執勤站長雷虎已經和哈林湊在一起,另外還有兩個西人五期檢查官,周長海倒戈,東人不就徹底大劣勢了?
“阿川啊,你這身手是厲害,但”
丁以山敲了敲腦袋,“這裡還是得多練,不然扶你上去當檢查官,只能當個幹苦差事的莽漢。”
“大人,我.”
往日裡丁以山誇他身手好,江川都是坦蕩蕩的接受。
但今天,他卻有種渾身不自在的感覺,腦子裡禁不住的就閃過幾百把槍對準自己,被人用鐵鏈捆起來的畫面。
“四個五期檢查官,我拿他們沒辦法,不管是親近誰,都會惹得另外三人不滿意,反過來記恨我這個站長,所以.我只能讓他們自己先鬥,鬥出個結果來,我才能站出來主持局面。”
丁以山自顧自的說道,話鋒一轉,“現在不同了,周長海這蠢貨投了哈林,等於給了我個完美的靶子.嘿,你說,我這站長現在要是稍稍露怯,最擔心的會是誰?”
“是”江川怔了怔,試探着回答,“其他三位檢查官?”
“我得收回之前的話,你小子,這兩年腦子也養得靈光了。”
丁以山樂的哈哈大笑,“算了,不說這個了。站裡上層這些勾心鬥角,掀不起什麼大浪,不管最後誰當了執勤站長,對眼下的大局都沒影響,真要爲了超凡契機鬥,也是明年中。”
“你去探了程野,他怎麼樣?”
“很厲害!”
阿川深吸了口氣,“給我的感覺,至少不弱於程龍這個年齡的表現。”
“哦?”
丁以山猛地坐直身子,忍不住挑了挑眉,難道今天還是雙喜臨門?
“細說,從一開始講。”
“是。”江川沒有遲疑,將自己進入B-7區後的所見所聞娓娓道來。
就連被天元社區的人抓起來的事,他也沒有絲毫隱瞞。
他清楚,眼前這位丁站長是一個在乎結果,並不注重細節的人。
果然,聽到他被社區的人捆起來時,丁以山只是挑了挑眉,眼底反倒透出幾分更濃厚的興味。
然而聽着聽着,當江川講到程野進入社區後,所有人的反應以及那些檢查手段時。
丁以山臉上的笑容漸漸收斂,開始蹙眉沉思。
尤其是程野問的三個問題,他反覆琢磨了幾遍,最終忍不住搖頭。
“這小子問的什麼,哪個告訴他檢查官是這麼當的?”
“我不知道,但他問完,就直接把我放出來了。”
“胡鬧!”
丁以山呵斥了聲,但再想說些什麼,卻有些不知道從何下口。
只好悶悶的喝了口茶道,“繼續。”
“往後他也沒有奇怪我的身份,帶我回他住着的地方就要去醫院”
“車上我試探過他,他完全沒什麼隱瞞.”
江川語速加快,密集的信息不斷輸出。
丁以山的眉頭不時挑動,卻始終沒有打斷他的話。
等江川一口氣講完,丁以山才微微向後靠在椅背上,面露思索:“他的身手如何?”
“一般,但對於只練了兩三個月的新人來講,已經很強了。”
“很強.”
丁以山低聲重複着這兩個字。
這個評價從其他人嘴裡說出來,他不會在意。
可江川是他近些年着重培養的高手,偶爾得來的超凡之物,都優先給了江川,就是想再給檢查站堆出一個超凡者來,可惜始終沒能如願。
既然能被江川評價很強,那就說明,見習期對程野的評價,也和內城的那份報告一樣。
貨不對版,完全不符!
“真是邪門了,程家人是不是都有這本事,擅長瞞天過海?”
丁以山摩挲着下巴,忽然吩咐道,“阿川,等會兒你去查查記錄程野見習期表現的人,看看是那人故意記了假的,還是這程野藏得太深。”
“是。”
江川眼神微動,試探着問:“大人是打算用程野了?”
“還不好說。”丁以山沉吟道,“程龍在他這個年紀,心性上或許不如他,但身手可是要強出太多!”
說完,他又搖了搖頭,“可惜現在沒有建設兵團了,不然把他放進去歷練一年半載,說不定就能脫穎而出。”
“大人,依我看,眼下這情況,身手倒沒那麼重要。”
“嗯?”
“他能對付高級融合體,不管是靠一羣人還是單憑自己,都說明他在應對感染體這方面,已經具備了檢查官的基本素質,至於和人鬥.”
江川頓了頓,繼續道,“只要把劉畢調回來,讓他護住程野,不出多久,程野自然能成長起來。”
“不行。”
丁以山直接搖頭,“你以爲之前爲什麼我要調劉畢離開,內城那些人催了多少天了,尤其是超凡派程龍得罪死的那些人他們絕對不會再放任又一個程龍出現,不,是絕不會容忍又一個程家人崛起。”
“現在我要是調劉畢回來,等於明着告訴這些人,我們檢查站要重注程家人了,你猜他們會怎麼做?”
“別的不說,那些人裡多的是半步超凡,和你一個水準的高手,程龍都得躲在檢查站借勢才能和他們掰手腕,只劉畢一個人哪扛得住?”
江川沉默着,沒有回答。
過了幾秒,才小聲問:“可您之前不是說”
“之前讓劉畢回來,是因爲我知道他回不來所以才這麼說,如果他那天真能回來,我就不會打那個電話!”
丁以山一口氣說完,忽的有些意興闌珊。
他起身,又走到窗邊,夕陽正緩緩沉落,天邊暈開一片昏沉的霞光,像極了檢查站如今的局勢。
日落西山,再難迴天。
劉坤對力量的極端追求或許並沒有錯,這幸福城真是個靠實力說話的地方了。
若是檢查站能有自己的超凡者,又何至於落到眼下這般境地?不。
念頭剛冒出來,丁以山便立刻搖頭,將其狠狠甩在腦後。
一旦生出萬事皆可憑暴力解決的念頭,那條屬於普通人的正道就再也走不通了。
強如十位元老,去了任何庇護城都高高在上的人物,如今不也依舊在普通人身上尋找破局的出路?
劉坤的路,不對!
至少於檢查站而言,不對!
“大人。”
聲音再度從身後傳來,丁以山毫不在意的嗯了聲。
然而下一秒,他平靜的臉上忽然泛起一抹驚愕,像是聽到了什麼不可思議的事情。
“如果您給我一個機會,我願意.保他。”
“什麼?”
丁以山猛地轉過身,身體一顫。
緊接着,三兩步跨到江川身前,竟伸手將他低着的頭硬生生掰了起來。
“阿川,你剛剛說了什麼?”
四目相對的瞬間,江川心頭一震。
往日裡溫和的丁站長,此刻竟像一頭蓄勢待發的雄獅,鋒芒畢露,眼神中閃爍着一抹難言的寒意。
“我”他怔了怔,腦子裡卻再度閃過程野走進社區,所有人自發恭敬的那一幕。
反覆播放,反覆循環。
“我說,我願意,保他。”
“爲什麼?”
“因爲,他,和您當年一樣。”
“和我?”
丁以山猛地愣住了,剛剛一瞬間,他腦子裡閃過很多個回答。
可他卻沒想到,江川會這麼說。
“你覺得他是初心派?”
“不是。”
江川輕輕搖頭,“初心派眼裡,普通人仍然只是工具,但他完全不一樣,就和您當年上任的時候.”
“夠了!”
丁以山忽然低喝了聲,“江川,你還沒資格評價初心派,尤其是“工具”這兩個字,我不想再從你嘴裡聽到第二次,除非有一天你能坐在我這個位置上,否則,你永遠不配,懂嗎?”
“是!”
江川連忙低頭應道,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
明明丁站長也只是一個開了普通筋關,抱了假胎,和大龍不相上下。
但此時此刻,從他身上傳來的壓力,竟絲毫不比劉坤弱半分。
那是一種由信念凝聚的無形力量,也是這麼多年來,他願意死心塌地追隨的根本原因。
“你要保他,可以,但你得去當檢查官,進了這個體系纔有資格。”
丁以山喘着粗氣,坐回辦公桌後,語氣帶着不容置疑的強硬:“否則,你江川今天敢踏出這一步,明天就會立刻死在我面前。”
“我”
江川愣住了,“大人,我不能像現在這樣”
“不能,你以爲你是什麼,半步超凡很了不起?”
丁以山冷笑了聲,“這幸福城早就不是以前的樣子了,沒有檢查站這層虎皮罩着你,江川,在那些超凡者眼裡,你連螻蟻都不如!”
“他們動動腳,就能把你踩死。”
“只有進了體系內,你的半步超凡才算是拿得出手的能力,纔會有人願意站在你身後,纔會有人爲你主持公道,替你擋住那些壓力,明白嗎?”
話音落下,江川仍在發愣,遲遲沒能回過神來。
丁以山見狀,面無表情地拉開抽屜,從裡面抽出三張資料紙,“不過也正好,程野既然有幾分潛力,讓你都願意主動保他,那就換個目標。”
“這三個都是現在通過了文化考覈的見習檢查官,只剩下感染體應對考覈,我隨時都能點頭讓他們通過。”
他指尖在資料上敲了敲,語氣裡帶着幾分冷硬的決絕,“你挑一個,我讓他‘死’得合情合理,把你頂上去。”
“不,大人,我不能.”
江川下意識的搖頭,但話沒說完卻被丁以山粗暴的打斷。
“江川,你以爲你有選擇的權利嗎,還是你以爲我有選擇的權利?”
“三個蠢貨,非要跟着程龍出去送死,把檢查站折騰得元氣大傷!你以爲他們出發前,就沒想過失敗後自己後代的下場?”
“他們根本不在乎,這個世界,不是所有人都在乎自己的後代!”
丁以山的聲音帶着壓抑的怒火,字字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你不要給我裝傻,哈林這些年已經明裡暗裡處理了多少檢查官後代,換他的人上去?”
“九個,整整九個,我,丁以山,檢查站的站長,我換了幾個?”
他猛地提高聲調,“就算是程龍留下的廢物兒子,我都給他留着搏命的機會!”
“但現在,你讓我徹底沒耐心了。”
丁以山的眼神驟然冷了下來,語氣帶着不容置喙的強硬。
“這不是在問你,是在通知你,你要是不同意,我就隨機抽一個人,等檢查站重啓就讓他去執勤,他死了,你必須給我頂上。”
“我不在乎過程發生了什麼,我只要最後的結果,既然你看重程野,那就去保住他,我給你這個機會。”
“我”
江川喃喃着,還想再說什麼。
但一張資料紙,卻已經被丁以山揉成團,砸在了他眉角。
“滾出去!”
怒吼聲從辦公桌後炸響,陌生得讓江川渾身一震。
從未有任何一刻,他見過丁站長會有如此憤怒,哪怕賀飛死的時候,也沒有到這個地步。
是我讓丁站長失望了。
江川愣愣轉身,沒有去撿地上的紙團,只是木訥地向後退。
房門被輕輕拉開,他忍不住轉頭,眼角餘光掃過桌後。
丁以山仍然保持着失望的神情,冷意像冰錐似的紮在他心裡,讓他連呼吸都忘了調整。
然而,就在他半個身子踏出房門時,桌後終於傳來聲音:
“阿川。”
“大人?”江川下意識的轉身。
“我給你個機會。”
丁以山的聲音沉了沉,“撿起它,你要是願意撿起來,我就給他一個搏命的機會,安排他去和程野搭班。都是從內城出來的‘廢物’,要是他能像程野那樣,不,哪怕他只表現出程野一半的能力,今天的事就當沒發生過,我會保他,讓他活下來。”
“但你要是不願意,就看着他死在中央站吧。”
“大人,我願意,我願意!”
江川臉上閃過一絲驚愕,隨即身形猛地一轉,半步超凡的速度徹底爆發開來。
眨眼間,便將地上的紙團握在手裡,一副深怕丁以山反悔的模樣。
“打開。”
“是!”
江川連忙展開紙團,最上面寫着“王康”兩個字。
下面附着詳細履歷:所有文化考覈最低都是A級,檢查官手冊考覈更是拿到了S級,但到了武力考覈,卻和當初的程野一樣,清一色最低的F級。
“要看看其他兩張嗎?”
剩下兩張資料紙被丁以山隨手丟過來,江川目光下意識定格在考覈成績上。
文化類目大多是B、C,武力考覈裡甚至有幾項直接掛了不及格標誌。
“大人.”
他徹底愣住,渾身微顫。
“這不僅僅是我對你的考驗,更是對程野的考驗,想讓我丁以山重注給他,把他當做下一個站長培養,可以。”
“但光靠這點心性和實力遠遠不夠,程龍當年之所以被我看重,從來不是因爲他程家人的身份,更不是靠手段或身手,而是因爲他能帶動整個隊伍,能讓其他檢查官服他!”
丁以山站起身,目光悠悠,“現在,你過關了,該輪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