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堵高牆,如同一道無法逾越的鴻溝,將廢土世界的破敗與荒蕪徹底隔絕在外。
牆內的內城,與牆外的緩衝區,彷彿被分割在兩個截然不同的時空裡。
寬闊的雙向行車道上,各式載具往來穿梭,數量比緩衝區多出數十倍不止,重要路口甚至設有自動感應的紅綠燈,秩序井然。
黑色皮卡平穩地行駛在光潔如鏡的街道上,丁以山和劉坤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阿川卻目光死死地盯着窗外,有些發怔、茫然。
緩衝區剛剛經歷了死亡十數萬人的浩劫,十幾個區域被感染源抹平,大批居民拖着簡陋的行囊選擇遷徙,一片哀鴻遍野。
可內城卻絲毫沒受影響,依舊是一派歌舞昇平的景象,連空氣裡都透着與苦難無關的閒適。
路邊的建築鱗次櫛比,風格各異。
檯球室的霓虹燈管在白日裡依舊亮得扎眼,影音廳外的巨幅海報正循環播放着影像,一個身着黃色連體衣的男子身姿矯健,時而出拳如風,時而側踢凌厲,下方“李小龍”三個黑體字在動態光影裡格外醒目,引得路過的幾個年輕人駐足指點。
皮卡離開主幹道,駛入一條文藝小街。
琴房的百葉窗斜斜地敞着,幾縷鋼琴聲順着縫隙溜出來,是段讓人一聽就心情愉悅的輕快旋律。
阿川的眼神落在街角花店上,紅的、黃的、紫的.半人高的各類花束,透過車窗縫隙飄進來幾縷香味,連整個世界似乎都變得鮮活起來。
這些只存在於緩衝區居民珍藏的舊時代雜誌裡,甚至連名字都鮮少有人聽聞的建築,在這裡卻真實得觸手可及,密集得讓人恍惚。
路邊的行人穿着熨燙平整的衣衫,顏色鮮亮卻不俗氣,三三兩兩地走着,臉上帶着平和的笑容,交談聲輕鬆愉悅。
話題裡沒有感染源、更沒有遷徙,只有並不繁忙的工作和生活日常。
“阿川。”
丁以山叫了兩聲,阿川才猛地回過神來,慌忙轉頭。
“大人!”
“看呆了?”丁以山輕笑了下,淡淡吩咐道,“待會你去幫我買些肉乾、麪包,嗯,再來些鮮果,出去後我要去看望這次感染潮裡受傷的戰士們,這進一次內城也不容易,前幾個月的額度還沒花完,正好用了。”
“嗯,好的。”
不多時,黑色皮卡停在了一處方方正正的四層大樓前。
車門打開,三人相繼下車。
劉坤走在最前面,丁以山稍稍落後半步,阿川則自覺地吊在兩人身後三步遠的位置,保持着恰到好處的距離。
“待會開會,他們說他們的,咱們左耳進右耳出就是。”
劉坤扯了扯嘴角,語氣帶着幾分漫不經心,卻又透着不容置疑的底氣,“只要有我在,這些人頂多嚷嚷着要恢復緩衝區警務署、搞什麼權力分割,真要落實下來,決定權還在咱們手裡。”
“我明白。”丁以山神色輕鬆,語氣裡聽不出絲毫波瀾,“這些年被指着鼻子罵也不是頭一回了,早習慣了。”
兩人並肩走進大樓,門口的守衛只是象徵性地看了一眼便放行。
至於阿川,則聳聳肩,在警衛吃人的眼神中立刻轉頭離開去買物資。
這是幸福城上層之間的會議,不是誰都能進的。
能踏入這棟大樓的,要麼是手握超凡力量的強者,要麼是各派系的核心發言人。
似丁以山這樣的站長身份,如今在這種場合裡,連自由發言都得看旁人的臉色,更別說他一個跟班了。
進入會場。
內部的裝修倒是沒有想象中的那麼奢華。
簡簡單單的紅木桌子擺成一個長方形,跟着劉坤,兩人在中間坐下。
沒過多久,越來越多的人陸續走進來,各自落座。
座位自有講究。
比如科技派的三個人一進門,便徑直走向左側上首的位置,都是剛過三十的青年,穿着統一的銀灰色制服,袖口彆着齒輪徽章。
超凡派的三個人則走向右側上首,個個身材魁梧,爲首的是個光頭西人,坐下時椅子發出輕微的吱呀聲,掃了一眼全場,尤其是在丁以山身上停留了幾秒,眼神銳利如刀,帶着一股不怒自威的壓迫感。
又過了片刻,理想派的三個人也走了進來。
穿着樸素的棉布衣衫,與周圍的氣氛格格不入,既沒去湊科技派的熱鬧,也沒靠近超凡派,而是特立獨行地坐在了長方形長桌的末尾,彼此間沒有交談,只是安靜地坐着,像是局外人。
除了有元老支持的三大派系外,還有內城、工業區的各個部門。
如醫務署、工務署、生產署、防務署、物資署等,約莫三十人依次落座,將長方形長桌的邊緣填得滿滿當當。
掛在牆上的時針微微顫抖,等到指向數字‘10’時。
會場厚重的木門再次被推開,一名中年人走了進來。
樣貌平平,穿着一身洗得發白的長衫,袖口整齊地捲到小臂,看上去不像執掌權柄的人物,反倒像個尋常的教書先生。
但就在他踏入會場的瞬間,全場所有人幾乎同時站起身,目光齊刷刷地落在他身上,連呼吸都彷彿放緩了半拍。
“行了,都坐吧。”
中年人聲音不高,卻帶着一種無形的穿透力。
他徑直走向紅木桌的最上方,在那塊刻着“袁剛”二字的名牌後坐下,指尖輕輕叩了叩桌面。
“感染潮剛過,閒話不多說。”
他擡眼看向左側上首:“侯睿,報數據。”
“是,副城主。”
科技派的發言人侯睿立刻應聲,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開始冷靜地羅列數據。
儘管在場衆人對傷亡早已有所猜測,但當聽到死亡人數16萬時,仍是一片壓抑的抽氣聲,不少人面色微怔。
“其中緩衝區14.7萬人,工業區1.4萬人,內城129人。”
侯睿的聲音沒有絲毫波瀾,彷彿在念一串冰冷的數字,“目前緩衝區僅剩人口37萬人,受到感染潮影響,預計將有13萬人遷出,人口跌至24萬,相較此前降低28萬人左右”
嘶。
又是一陣倒吸涼氣的聲音。
一場感染潮,幾乎把這些年好不容易從噩夢吸蟲陰影裡攢下的家底,徹底打空了。
“根據數據覈查,自6.6日至7.6日間,檢查站執勤檢查官,共有52人次,排除重複,其中四期檢查官3人,三期檢查官7人,二期檢查官22人,一期檢查官19人,見習檢查官1人。”
話落。
會場所有人下意識的,看向丁以山。
後者神情肅然,面對投來的眼神似是沒有察覺,仍然盯着侯睿。
“按照檢查站內部規定,人員安排妥當,並無異常。”
“調取替身海星母源感染體進入記錄,確認放行者爲:加西亞。”
“進一步調取檢查官加西亞的記錄:其於7月2日傍晚18點41分,與檢查官劉畢發生衝突,被毆打至醫療所,至今仍在接受治療。”
“調取檢查官劉畢記錄:7月3日早晨6點45分,接總站長丁以山安排,執行外勤任務,護送水電站物資,目前仍在水電站內未返回。”
“關於劉畢與加西亞的衝突原因,定性爲口角爭鬥。溯源顯示:起因是檢查官程野與加西亞協商交換檢查人員時,程野以劉畢作爲威脅提出要求,引發加西亞懷恨,後與劉畢發生正面衝突。”
“調取檢查官程野記錄:身份爲見習,自4月27日繼承其父程龍的職位進入檢查站學習,6月13日完成全部考覈,成績位列檢查站第二,僅次於副站長哈林。首次執勤位置爲中央檢查站,當前執勤於北快速檢查站。”
“執勤記錄如下:無異常。”
“綜合覈查,見習檢查官程野、二期檢查官加西亞、四期檢查官劉畢,與替身海星感染體的入侵均無直接關聯。最終定性:意外事件。”
話音落下,會場短暫地安靜了幾秒。丁以山放在桌下的手指微微鬆開。
這“意外事件”四個字,算是暫時給檢查站鬆了綁。
但他清楚,這也只是開始。
果不其然,侯睿剛剛說完,超凡派的光頭就接腔質疑,“丁站長,你們檢查站幹什麼吃的,內部檢查官天天內鬥打架,還能把人打進醫療所,怎麼搞好工作?”
“這是我的問題,工作上的疏忽,我深刻反思。”
丁以山站起身,彎腰鞠躬,“卡洛·迪金森處長,感謝您的批評,接下來我會注重站裡的精神文明教育,嚴格杜絕此類事件發生。”
“哼。”
後者冷哼一聲,卻被丁以山這態度搞得不知道怎麼繼續。
等到丁以山坐下,侯睿繼續播報數據。
相較緩衝區的傷亡,工業區雖然要好一些,卻也損失了大量經驗豐富的熟手技工。
“預計到夏季生產任務結束,工業區人員流失將達3.7萬人。”
“很嚴重。”袁剛突然開口,語氣平淡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強硬,“必須把這些人留住!”
他擡眼掃過全場,臉上一片漠然,“緩衝區的人走光了都沒關係,有的是新人加入,但工業區的這些工人,我們培養了這麼多年,一個都不能離開。”
話落。
會場先是短暫的沉默,隨即立刻響起此起彼伏的響應聲,不斷有人站起身提議:
“副城主,我提議向緩衝區緊急撥款,立刻大興土木重建A區,爲工人分配新住所,並且提前鋪設供暖管道,以應對冬日降溫.”
“副城主,我建議在工人聚居區增設大型醫療機構,全面完善醫療救護機制,從根本上打消他們的後顧之憂.”“副城主,我提議大幅提高工人薪酬,同時削減檢查官薪酬作爲警示,這既能彰顯我幸福城有功必賞、有錯必罰的決心,也能安撫工人情緒!”
“副城主,我提議”
各種方案接連拋出,大多圍繞着如何穩住工業區工人展開,其間不乏針對檢查站的隱晦提議。
輪到丁以山時,他平靜地站起身,聲音清晰:“副城主,我提議撥款給檢查站,優先修葺中央檢查站,建立更完善的隔離艙室與防疫系統,從硬件上杜絕類似感染體入侵事件再次發生。”
話音落下,會場內幾道目光若有似無地掃過來,帶着幾分審視,卻沒人立刻反駁。
果不其然,輪到卡洛·迪金森,直接發炮,“副城主,我建議即刻恢復緩衝區警務署,分割檢查站現有的職權,建立‘檢查站+警務署’的雙重檢查模式。”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丁以山的方向,繼續說道:“另外,建議明確規定,所有執勤檢查官,最低必須由三期檢查官擔任;三期以下的檢查官若要執勤,必須有三期以上檢查官陪同監督。如此才能避免因人員能力不足導致的疏漏,杜絕類似替身海星的事件重演。”
這話一出,會場的氣氛瞬間緊繃。
恢復警務署、分割職權,明擺着是要削弱檢查站的力量。
而對執勤檢查官的等級限制,更是直接針對檢查站目前的人員結構。
三期以上檢查官本就稀缺,全都在出外勤。
一旦召回這些人,檢查站相當於自砍一刀,失去了最大的權力。
袁剛不爲所動,面色如常道。
“慣例,投票。”
從最開始的提議,在場所有人都有一張投票權。
若有半數以上同意,則視爲通過,半數以下,不通過。
有關撥款重建緩衝區的提議,基本都得到了全票通過,到了有關檢查站的提議,衆人則是稍稍猶豫。
如果超凡派和科技派同意,那麼他們就會立刻跟風表決同意。
如果只有超凡派,就裝作無事發生。
“表決,削減檢查官收入,降低50%,爲期一年。”
侯睿唸完,先一步舉起同意票,卡洛·迪金森也趕緊跟上。
不過一兩秒時間,除了理想派的人無動於衷,就連丁以山自己也投了同意票。
“表決,撥款檢查站,修葺設施。”
無事發生,只有丁以山自己尷尬投票,劉坤連眼皮子都沒擡一下。
“表決,恢復警務署,建立檢查站+警務署的雙重檢查模式。”
卡洛迪金森立刻舉起手,目光如鷹隼般掃過全場。
隨着他的動作,三分之一的人陸續擡手,其中不乏緩衝區幾個部門的代表。
劉坤則坐在原位,眼神一寸寸冷下去,掃過那些舉手的人。
但讓他無比意外的是,科技派的三人竟然也猶豫了下,相繼舉起了同意票,這分明是早有默契。
“我不同意!”劉坤猛地站起身,壓抑着怒火低吼,“警務署當年就是因爲效率低下、權責混亂才被撤銷,怎麼能拿失敗的舊制度回來重蹈覆轍,誰來擔責!”
然而話音未落,一股無形的巨力驟然襲來。
所有人甚至沒有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便看到劉坤整個人便像被高速行駛的列車撞上,如流星般倒飛出去。
轟隆一聲撞破會場後方的牆壁,在磚石碎塊中砸出一個清晰的人形凹槽。
“再有人大呼小叫,同樣下場。”
袁剛放下那隻看似隨意揮出的手,語氣平淡得像在說天氣,眼神裡卻沒有絲毫溫度。
全場死寂,連呼吸聲都彷彿被掐斷。
四五秒後,那面破損的牆壁突然迸發出熾烈的火焰,火光中,劉坤渾身冒着煙衝了回來。
他頭髮凌亂,嘴角掛着血絲,胸口的衣衫被灼出焦痕,但那雙燃燒着火焰的雙眼,在對上袁剛漠然的視線時,終究還是一點點熄滅了。
只能重重哼了一聲,帶着一身火氣坐回原位,臉色黑得像鍋底。
而發覺劉坤閃躲自己的眼神,丁以山怔了下,一顆心頓時沉到谷底。
“繼續投票。”
袁剛的目光掃過全場,彷彿剛纔的衝突從未發生。
更多人猶豫着舉起了手,但就在這時,桌子後方一直像局外人般沉默的理想派代表,卻忽然伸出手指,輕輕點了點桌面。
沒有任何聲音,卻像一道無形的指令。
一瞬間,不少舉起的手齊刷刷落了下去,整齊的像是訓練過似的。
嗯?
劉坤愣了,丁以山也愣了,連帶着侯睿和卡洛迪金森全都愣住。
死人一樣的理想派,竟然還有主動發表意見的時候?
難道這些傢伙忽然記起了,自己也曾是檢查站的一員?
侯睿臉色變了變,頓了兩秒才沉聲宣佈:“恢復警務署提案,同意票未過半數,不通過。”
隨後刻意加快了語速,彷彿想盡快翻過這一頁,繼續道:“下一項,表決三期檢查官陪同制度。”
卡洛迪金森再次舉手,但這一次,沒人看他,全場的目光都聚焦在理想派代表身上,連袁剛的視線也多停留了片刻。
理想派的幾人卻依舊眼觀鼻、鼻觀口,重新縮回了局外人的殼裡,彷彿剛纔的舉動只是錯覺。
會場安靜了幾秒,開始有人試探着舉起手,眼看同意票漸漸多了起來,理想派的發言人卻像突然驚醒似的,又輕輕敲了敲桌子。
和剛纔一模一樣的場景重現:所有舉起的手瞬間落下,整個會場只剩下卡洛迪金森孤零零地舉着手,顯得格外荒誕。
“於宏,是你們的意思,還是元老的意思?”
袁剛直接皺眉道,語氣裡帶上了幾分不耐,“元老要是有話想對我們傳遞,直說就可以。”
“好。”
於宏站起身,“緩衝區實驗結果良好,一切按照預期正在推進,如無必要,切勿推進任何改革影響成果。”
話音落下。
他便徑直坐回位置,再不多說一個字,彷彿只是一個傳聲筒。
會場徹底靜了。
連袁剛臉上的不耐都斂了去,指尖在桌面上停頓片刻,最終淡淡點頭。
沒有反駁,沒有追問,甚至沒有多餘的表情。
但所有人都明白,關於檢查站的表決,已經被這短短几句話徹底定死。
畢竟在幸福城,元老的意志,從來都只是低於城主安幸福!
既然副城主袁剛默認,便再無任何討論必要。
半晌。
會議結束,袁剛飄然離去,剩下的人也陸陸續續離開。
唯有理想派的三人,以及劉坤、丁以山,像是心有默契,依舊坐在長桌後未動。
等到最後一個腳步聲消失在走廊盡頭,於宏才緩緩起身走了過來。
“劉署長,丁站長。”
“嗯。”
論關係,理想派雖名義上曾是檢查站的分支,但因爲主動撤出,早就與檢查站劃清了界限,雙方非常剋制,偶有交集卻互不干涉。
論地位,理想派在幸福城的明面話語權,其實比檢查站還要低一些,下屬單位只有負責基礎建設的工務署,管着修路、蓋房、拓荒這類最瑣碎的事務,在權力體系內屬於實打實的邊緣派系。
但他們真正的底氣,從不在這些明面的權力與資源裡,而是背後支撐的三位創城元老。
如今幸福城僅剩十位元老,其中科技派佔五位,理想派三位,超凡派兩位。
作爲幸福城從廢墟里建立起來的奠基人,無論是資歷還是戰力,能活到今天都達到了頂尖高度,說是這座庇護城的定海神針也不爲過。
只要這些元老還在,無論派系如何傾軋,這座城的根基都不會動搖。
“當年的事情結束後,元老們說過不會干涉檢查站工作,現在,這話依然作數,你們的自主權還在自己手裡。”
眼神略過劉坤,於宏的目光徑直落在丁以山臉上,“但要是你們再繼續內鬥下去,把緩衝區攪成自由發揮的爛攤子,破壞實驗結果,等到明年開春之後,元老不會再管!”
話音落下,劉坤微微皺眉。
丁以山則是立刻站起身,微微躬身,“於處長,代我謝過元老,不知道元老還有沒有其他指示?”
“其他指示,唔.”
於宏遲疑了下,笑了聲,“元老沒有指示,我個人倒是想送丁處長一句忠告。”
“您請講!”
“解鈴還須繫鈴人,守住初心,才能在幸福城擁有一席之地。”
這一次,他直勾勾的看向劉坤,“但要是繼續把檢查站當成超凡跳板,當成通往權力上層的階梯、籌碼,實現個人野心的工具,那檢查站也就和當年的我們一樣,沒有繼續存在的必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