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照常起落。
清晨七點的微光透過窗簾縫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細長的亮痕。
雖說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
但程野還是得承認,昨晚是他穿越來之後睡得最舒服的一覺。
不同於在B哥家那晚的全然心安,這次的舒服,完全是物理意義上的愜意。
石省的七月本就算不上乾爽,尤其當雨線在周邊徘徊時,空氣裡總瀰漫着一股黏膩煩人的悶熱。
可這奢侈的檢查官病房裡,竟配備了空調這種稀罕物。
一打開,房間整晚都維持在乾爽的26度,驅散了所有溼悶。
更讓他驚喜的是那套新換的被褥,輕薄得彷彿只有一層紗,蓋在身上卻又能帶來恰到好處的包裹感,暖意融融又不厚重,舒服得讓人幾乎不想起身。
“怪不得苗陽會被我房間裡的簡陋驚到,實在是完全忽略了享受啊,這廢土竟然還有這麼多好東西.”
程野半靠在牀頭一邊低聲感慨,一邊扯開靠牀的窗簾,擡起眼皮瞥了眼窗外。
不知何時又飄起了淅瀝瀝的小雨。
細密的雨絲敲打着玻璃,在上面凝結出一層薄薄的霧氣,往遠處依稀能看到南檢查站的輪廓,不少黑點聚集在輪廓前晃盪。
對於遷徙者而言,這樣的天氣無疑是個壞消息。
泥濘的道路會讓腳步愈發沉重,潮溼的水汽還會引來那些喜歡在陰雨中活動的親水類感染體。
但沒辦法,晚走一天有晚走一天的麻煩。
計劃好了要走,那就得立刻走,不然待兩天計劃打亂,反而有更多的問題要處理。
盯着窗外看了會,程野起身,從櫥櫃裡隨手抽了本書,回到牀上舒舒服服地陷進被褥裡,翻開來慢慢看着。
按照羅曉雪的說法,他得在這病房裡待到局勢徹底穩定才能出去。
可昨天和江川打過交道後,程野卻隱隱有種感覺,這樣安逸的日子怕是長不了。
丁以山若是想試探他,眼下檢查站重啓就是最好的機會。
只有在大量感染體涌入時能穩穩活下來,纔算得上在這片地界嶄露頭角,讓那些藏在暗處的目光真正認可他的價值。
至於有什麼危險,完全被他忽略了。
經歷過一次感染潮,親手幹掉過高級融合體,雖說去荒野還不敢託大,但待在檢查站內,程野自問已沒什麼可擔心的。
只要不是那種能瞬間抹殺一切的恐怖存在,他有的是應對之法。
哪怕真遇上母源級別的感染體,他也有資本活的下去。
實力,就是最大的底氣。
不管是參與派系鬥爭也好,還是去檢查站執勤也好,再不像以前那樣畏畏縮縮、束手束腳了。
早上八點半。
第一本書看完,裡面全是關於荒野常見感染體的詳盡介紹,還配上了簡單插圖,用紅筆圈出了感染體的弱點。
程野看得入神,只覺受益匪淺。
但就在他準備下牀洗漱時,房門卻被人從外面敲響。
“請進。”
他朗聲道,微微坐直了身子。
然而出乎預料的是,門外竟一下子走進來十多個人,全都穿着整齊的白大褂。
“程檢查官,沒有打擾到您的休息吧?”
爲首的中年人眯着眼笑,微微欠身道,“我是醫療所的副所長馮耀祖,昨天實在太忙,沒來得及帶專家組給您問診,這會特地過來,不會擾了您吧?”
問診?
好傢伙,這麼大的陣仗!
程野愕然了下,下意識想擺手說自己身體無礙,犯不着勞師動衆搞這麼大陣仗。
但轉念一想醫療所接下來的改革,天元社區那麼多居民,遲早要設立醫療點。
與其到時候被動地從醫療所指派的人裡慢慢挑揀,不如趁現在住院的機會,先在這些人裡悄悄瞄上幾眼。
要是能挖走一兩個靠譜的,將來在步行街開個社區醫療點,既能給街坊鄰居看個頭疼腦熱的小病,偶爾還能給外來的拾荒者治療一下賺錢。
再者,這套模式如果真的完全推行,每個社區其實都在慢慢攢起自己的醫療班底。
昨天他仔細琢磨過。
理想派推動改革的核心目的,就是要壯大各個社區,醫療不過是其中關鍵的一環。
隨着流動醫療點和社區深度綁定,社區越強,虹吸人口的能力就會越明顯。
似天元社區若是能建起一個像樣的大型醫療點,將來願意加入的人肯定會越來越多。
畢竟,誰不想住在一個能及時看病、有保障的地方呢?
此外,程野心裡還有個更大膽的念頭。
若是在醫療所,他根本沒機會插手設備投資或是人才培養,處處都得受體制掣肘。
但社區的醫療點就不一樣了。
他完全可以趁着出外勤的機會,弄些合用的設備回來安排進去。
再靠着收集器搜索一些醫療技能,搭配行動點,一點點提升自己和團隊的醫療水平,說不定將來就能擁有直接對抗感染源的能力。
甚至乎以後要脫離幸福城,帶着班底走,立馬就能建起來醫療基礎。
等等,怎麼又開始想着離開幸福城,重創檢查站了?
程野晃了晃腦子,所有想法如電般在腦海裡一閃而過,臉上迅速扯出一抹自然的笑容:“哪能說是打擾,分明是我給各位添麻煩了。”
“馮所長,我這點小病小痛的,實在不值得勞煩這麼多專家跑一趟,真是不好意思。”
“方便的話,我們開始檢查?”
“好!”
程野點點頭,乾脆利落地脫下上身的短袖,露出渾身上下青紫交加的皮肉,有些地方還泛着不正常的暗紅,顯然是內裡挫傷未愈。
房間內頓時響起一片倒吸冷氣的聲音,尤其是後排幾個年輕些的專家,臉上毫不掩飾地露出驚愕,甚至有人下意識張大了嘴。
嘖嘖嘖,演技不如大龍。
這是程野的評價。
看看人家馮所長,那表情多到位。
驚訝裡帶着幾分恰到好處的感動,感動中又摻着一絲沒能及時發現傷情的慚愧,層次分明,收放自如。
這年頭,還玩單純的震驚?早就不流行了!
“程檢查官,您快躺下!”馮耀祖果然第一時間上前一步,語氣裡帶着急切,“這麼嚴重的傷,昨天怎麼沒人過來報備?這也太疏忽了!”
緊接着又猛地轉頭看向身後:“小衛!立刻把程檢查官的醫療等級提爲‘重症’,從今天起,每天上午下午都得有主治醫師過來診查,隨時記錄恢復情況!”
“是,所長!”
人羣裡一個戴眼鏡的年輕人連忙應聲,飛快地在平板上記錄着。
這陣仗,程野禁不住的心底暗笑,果然還是熟悉的老一套最管用。
從現代傳承到廢土,幾十上百年都沒有失落,收集器不記錄下來真是太可惜了。
然而笑容還沒在心裡漾開多久,他的臉色就倏地變了。
隨着他躺下,馮耀祖戴上無菌手套,看似隨意地在他後背按了幾個位置。
“嘶”
一陣鑽心的疼猛地竄上來,像是有根燒紅的針狠狠扎進骨縫裡,程野渾身的肌肉瞬間繃緊,就差打開面板裝備鐵軀了!
草,咋這麼疼?
“已經有輕微骨裂了,而且還有深層次的軟組織挫傷。”
馮耀祖的專業能力極強,又戳了幾個位置,疼痛越來越明顯。
“這裡,還有這裡,按壓時痛感明顯加劇,說明損傷比表面看起來重得多,都不用上儀器,我就能判斷出來。”
見程野疼得齜牙咧嘴,他收回手,摘下手套慢條斯理地解釋道:“程檢查官,我知道你們這些要上前線的戰鬥人員,總覺得這點傷不算什麼,頂多是些皮肉疼。但你可千萬別小看這些‘皮肉傷’,傷勢都是一點點累積的。”
他頓了頓,目光落在程野緊繃的肩頸線條上,語氣添了幾分懇切:“這句話我當年對你父親也說過,但他沒有在意,因爲那時候正是我們幸福城開疆拓土的關鍵時刻,哪怕一身病都要頂上去。”
“但你還這麼年輕,正是打基礎的時候。要是現在不重視恢復,等過了二十八歲,身體機能就會斷崖式下跌,巔峰期轉瞬即逝,之後再想進步,難如登天。”
原來我傷的這麼嚴重?
程野抿抿嘴坐起身,先前的所有輕視全部消失,攏了攏手。
“多謝馮所長提醒。”
“程檢查官客氣。”
肉眼可見的,馮耀祖臉上的笑容更加濃郁了幾分。
緊接着,跟在他身後的專家組輪番上前。有人像馮耀祖那樣用手掌按壓,力道由輕及重。
有人拿着邊緣光滑的金屬刮刀,在他皮膚上輕輕摩擦,觀察肌肉的反應。
還有個戴老花鏡的老專家,捏着一根細長如錐的小探針,精準地點在幾處關鍵穴位上。
手段雖不同,帶來的感受卻如出一轍。
鑽心的疼!
程野額角很快沁出細汗,尤其是輪到腰部檢查時,拿探針的老專家一邊點按一邊直搖頭,那凝重的神色看得人眼皮直跳。
不過程野也注意到一件事,在場這麼多人,卻沒有一個人使用儀器,全憑手感和經驗診斷。看出他眼中的疑惑,馮耀祖在一旁適時解釋道,“程檢查官是覺得我們不用儀器奇怪吧?沒啥特殊原因,就是儀器這東西太嬌氣,壞了要等零件修,沒電了就是廢鐵,真到了緊急關頭,傷員扎堆的時候,總不能抱着臺壞儀器乾瞪眼吧?“
“尤其是到了荒野裡,可沒辦法揹着X光機、超聲設備跟着隊伍跑。”
“但手藝和經驗不一樣,能一代代往下傳,想成爲咱們幸福城的專家,最快速度判斷病情、拿出治療方案纔是考覈指標,至於那些儀器,大多是等病情穩定了,用來輔助判斷恢復情況的,算不上必需品。”
“明白了。”
程野微微頷首。
這說法倒是新奇,不過細想之下也有道理。
廢土人對醫療的要求本就不高,真正需要躺進醫療所的,大多是他這樣的外傷,刀傷、槍傷、跌打損傷,那些需要精密儀器才能診斷的腫瘤、絕症,根本都等不到牀位就得擡走。
而外傷恰恰最考驗醫生的經驗,久而久之,棄用儀器也說的過去。
隨着一羣專家湊到客廳一角,開始小聲交流着治療方案。
莫名的,程野心裡忽然生出幾分感慨。
先前這些專家們那略顯刻意的“表演”,或許也是在這環境裡爲了生存下去,不得不遵守的規則。
“程檢查官,按照我們的預估,您得住院一個月左右。”
“我們會盡快送來第一組康愈藥劑,每天三瓶,採用輸液形式。”
馮耀祖走過來,語氣認真地說道,“另外,如果您現在有時間的話,不妨跟着我們去一趟門診樓,在儀器上接受更嚴謹的診斷?”
程野點點頭。
昨天從江川那裡搜來的野草體魄,他到現在還沒裝備。
正好藉着這個機會,通過儀器的數據,驗證一下野草體魄帶來的加成。
上午十點。
完整的檢測報告,幾乎是在他剛做完檢測的同一時間,被加急送了過來。
程野接過報告,目光掃過首頁,上面是一幅簡化的人形圖案。
不同的身體部位被標上了不同顏色,他大致數了數,光是黑色區塊就有六個,紫色區塊四個,紅色區塊十二個,剩下的則全是黃色。
旁邊附帶文本描述,按照這意思,黑色就是必須立刻接受治療。
紫色和紅色則需要長期觀察治療,黃色則可以回家慢慢用藥恢復。
往後翻,則是更加詳細的指標數據,可惜他完全看不懂。
“得儘快搜個醫療技能才行,出外勤不懂治療可太吃虧了。”
程野心裡盤算着,拿着報告回了房間。
剛走到走廊,就見隔壁的加西亞正在慢慢遛彎恢復,瞧見他過來,臉上立刻堆起笑,主動打了聲招呼。
程野本以爲這傢伙今天總該忍不住跳臉嘲諷幾句,沒料到加西亞的定力着實不一般。
不僅半分嘲諷的意思都沒有,反倒一個勁兒地噓寒問暖,那熱絡的樣子,倒像是兩人早就站在同一個陣營似的。
真不記仇?
當然不可能,程野暗暗警惕,這種笑面虎可比那些二世祖難對付多了。
他不怕明着來,就怕暗地裡使壞上陰招。
“程檢查官,我是您的私人看護,衛舟。”
是之前站在馮耀祖身後的那個小衛,他頓了頓又補充道,“如果您需要女性看護的話,我可以馬上.”
“不用了。”
程野直接擺手,“我這傷天天都要翻身擦藥,女看護多不方便。”
他本就沒打算在醫療所裡貪圖什麼享受,畢竟隔壁就住着仇家,還是謹慎些好。
再說,衛舟能一直跟在馮所長身邊,想必身份也不一般。
果不其然,很快就驗證了他的猜測。
“我父親和爺爺都是專家,以前跟着拓荒兵團到處跑,只可惜後來身體都落下病根,現在只能留在家裡將養。”
衛舟說着,反倒還安慰起他來,“您這個傷勢不算嚴重,只要好好恢復,肯定不會影響到以後練武的。”
“嗯。”
程野按捺住初次見面就打探情報的念頭,安靜地坐着。
任由衛舟捻起穿刺針扎進皮膚,針頭另一頭連着掛在牀頭的輸液瓶,裡面是配置好的液體。
有些神奇的是,液體裡漂浮着一顆顆微微發光的金屬小顆粒。
這要是放在現代,妥妥的醫療事故,可在眼下這環境裡,卻顯得再正常不過。
“這是?”
“今天的三瓶都是加了鐵骨獸異化晶體粉末的癒合藥,對骨骼有特殊的強化恢復作用。”衛舟一邊調整着輸液速度,一邊解釋,“得先治療好骨傷,才能對挫傷下藥。”
“不便宜吧?”
“是的,一瓶對外售價是60貢獻點,但您不用擔心,這些都記在檢查站的賬上。”
這麼貴?
程野挑了挑眉,怪不得檢查站老是窮兮兮的。
月薪不談,那些幸福幣無人在意,哪怕每個月貼錢上班都沒問題。
真正值錢的是這些隱形好處,比如這三瓶藥,加起來就是180點。
“不對,那加西亞的治療,豈不是已經花了站裡上千點了?”
這個毒瘤!
正想着,涼颼颼的液體順着輸液管流進身體,先前那些疼痛的地方很快綻開一股難言的暖意。
像是有無數細小的暖流在順着血管遊走,熨帖着受損的筋骨。
程野舒服地喟嘆一聲,緊繃的身體也跟着鬆緩下來。
“一瓶45分鐘,我會在客廳等着,如果您有其他要求隨時叫我。”
“好。”
程野點點頭,靠在牀頭繼續翻看關於感染體的書。
這樣平平淡淡的日子,讓他驟然生出幾分回到現代的錯覺。
雖然少了與感染體廝殺的刺激,卻讓先前三個月的努力顯得愈發值得。
中午,伙食依舊是四包營養漿。
醫療所大概是爲了照顧他這個傷員,額外加了兩大塊合成肉。
但因爲口輕的緣故,程野撕咬着吃了幾口,反倒覺得沒什麼滋味。
“這時候要是有碗辣子炒肉拌麪就好了,再來點油炸花生米、拍黃瓜,配兩口啤酒,那才叫舒坦。”
可惜,也就只能在腦子裡想想了。
石省這片地方,別說土培蔬菜,就連水培都受着影響。
一層無形的超凡詛咒籠罩下來,早就讓這片水土和種植徹底斷了緣分。
或許幸福城高層知道解決方式,但嘴上的享受,對廢土人並不重要。
等到三瓶液體輸完。
程野找了個藉口,溜出醫院,坐上了返回城區的公交車。
裝備Lv2的鐵軀整整幹掉了107袋營養漿,這Lv3的野草體魄,肯定只多不少。
在醫療所裡喝上百袋營養漿太過扎眼,簡直是明着告訴別人他有問題。
回去一趟,在家裡喝完再過來,不過是耽誤一兩小時而已。
甚至購買營養漿,程野如今也不用親自出面,隨意找了個天元社區的居民傳話,大龍很快就聞訊趕了過來。
“去買150200袋營養漿,送到我房間裡,這是鑰匙。”
程野遞過鑰匙,又掏出一把幸福幣,加起來面值過千,“多的就存在你那裡,下一次幫我買東西用,以後少不了麻煩你。”
“不麻煩,大人!給您辦事哪能叫麻煩!”
大龍憨笑着轉身匆匆離開。
程野盯着背影看了眼,總覺得昨天問完江川普通筋關怎麼提升,大龍對自己好像愈發尊敬了。
不過半小時的功夫。
哪怕現在營養漿還處於管制狀態,靠着天元社區的面子,再以“大家幹活都餓,需要補充”爲藉口,還是輕鬆從物資署批來了五箱營養漿。
“謝了。”
接過鑰匙,程野轉身走了幾步,忍不住吹了聲輕快的口哨。
半個月前孤苦伶仃的程檢查官,通訊薄上都沒幾個能打電話聊天的人,如今卻儼然有了地頭蛇的模樣。
毫不誇張的說,在B-7區,他一句話,隨便就能調動上千人跑腿辦事。
比起從前,這境遇何止強了一星半點。
一想到劉畢回來見到這陣仗時吃驚的模樣,程野就忍不住笑出了聲。
這廢土上的小日子,過得還真是越來越有盼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