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常望向馬車外的希爾斯河,對駕車的雷文頓說道:
“我現在很懷疑,我們現在所做的,會不會只是在單純滿足你的駕駛愛好。”
雷文頓駕駛着馬車,閃着油光的嘴角下撇,說道:
“你這麼說可太讓我傷心了,我分明是爲了幫你完成女王陛下的委託。”
“要知道,作爲一名偵探,絕大多數情況下,需要你出手才能解決的案子中,並不會有現成的線索。”
“想要破案,就需要偵探自己去尋找線索,而線索,則存在於各種細微的細節之中。”
吳常鼓了鼓掌,說道:
“不愧是格里姆蘭最好的偵探,說出來的話就是專業。”
“但問題在於,你帶我在城裡閒逛,和調查首相刺殺案之間,有什麼關係呢?”
雷文頓用看透一切的沉穩語調說道:
“團長閣下,你認爲是誰殺了首相閣下?”
吳常思索着案發現場,說道:
“一定是一個精通精神能力,或者可以強行操控目標身體的強大超凡者。”
雷文頓搖頭道:“不,當然不是。”
“一個超凡者,是殺不死首相的。”
吳常眉頭微挑,問道:“你的意思是,團伙作案。”
雷文頓說道:“我是說,殺害首相的兇手,是這個社會。”
“這個位於世界之巔,處於最輝煌時期,即將決定下一步是一飛沖天,還是跌入萬丈深淵的社會。”
吳常翻了個白眼,不在意地說道:
“我雖然是秘法騎士團團長,是女王之劍,要爲女王分憂,但我也只能做我職責範圍內能做的事。”
“某種角度上,我就是女王聘請的偵探,我只負責抓住兇手,物理上的,準確的兇手。”
“你口中抽象的社會矛盾,那是女王、首相和內閣大臣們該考慮的事,與我無關。”
雷文頓回頭瞥了一眼吳常,說道:
“事實上,我指的就是實際的兇手。”
“斯蒂蘭的局勢,比你想象得更加複雜,想讓首相死的不只是哪一方,而是每一方。”
“這場謀殺,是在多方默許之下完成的,只看誰先忍不住,誰先動手,動手的人就會遭到懲罰。”
“格里姆蘭,就是斯蒂蘭的縮影,看清格里姆蘭,有助於你確定各方的狀況,找到是誰忍不住動的手。”
吳常嘖了一聲,“沒想到我們的首相閣下,竟然這麼不受歡迎。”
雷文頓大笑起來,“相信我,他比你想象的,還要不受歡迎的多!”
昨天第一次見面,雷文頓僞裝成車伕時,曾客串導遊,向吳常介紹過格里姆蘭。
現在他真的化身導遊,介紹着沿途遇到的一切。
“肖恩團長,你所在的西區,是格里姆蘭最安靜,也最繁華的地方。”
“看看不遠處的希爾斯河,它還是那麼清澈,沒有令人作嘔的異味。記住它現在的樣子吧,等到離開西區,你會懷念它的。”
希爾斯河,是一條由西向東,貫穿整個格里姆蘭的河流。
西區是希爾斯河流入城市的地方,這裡的水源還未遭到污染。
雷文頓制定的路線,也是順着希爾斯河前進,橫跨整個格里姆蘭。
隨着馬車駛離西區,他們開始進入格里姆蘭政治和經濟的核心區域。
道路平整潔淨,堪稱藝術品的華麗建築隨處可見,街道兩邊的櫥窗中,展示着各種精美的首飾。
體面的紳士和淑女們,他們乘坐在馬車上,談論着昨晚城內又發生了什麼新奇事。
吳常叫雷文頓停下馬車,他進入路邊店鋪,買下了櫥窗中展示的白色鑽石項鍊,說道:
“我覺得很適合你。”
艾琳臉色微紅,說道:“謝謝,但我不習慣戴飾品。”
吳常聳了聳肩,說道:“沒關係,反正是女王送的,不拿白不拿。”
“進入格里姆蘭後,你的話就變得很少,看起來沒什麼精神,我有點擔心。”
艾琳微微搖頭,說道:“我覺得這裡很壓抑。”
吳常擡頭看了眼天空,厚重的灰色霧氣,像一層蓋子,始終籠罩在上空,令格里姆蘭彷彿一直是陰天。
難怪BBC的陰間濾鏡用的那麼得心應手,確實有些地方自帶陰間濾鏡。
“確實,我也覺得這裡很壓抑,回頭我想個辦法,把天放晴。”
不知道興雲佈雨的水雷法,能不能管得了工業粉塵凝聚的霧霾。
艾琳說道:
“讓我感到壓抑的不是天氣,而是這裡的氛圍,我能感覺到城市的空氣中,瀰漫着許多絕望的信仰之力,他們在等待着救贖。”
吳常眉頭微微皺起,絕望的信仰之力,和等待救贖,這可是個大問題。
“雷文頓,調整一下路線,你看看能不能繞過平民區和貧民窟。”
雷文頓眉頭微皺,“那咱們只能在西區附近活動了。”
吳常嘆了口氣,說道:“要不你先回去休息,或者我用神蹟之樹祈願,先暫時封閉你對信仰之力的感知。”
他忘了,艾琳的性子見不得人受苦,那在格里姆蘭,可不能四處瞎看了。
艾琳抓住吳常的衣袖,用閃着光的瞳孔看向吳常,小聲道:
“我想看清一切的源頭,我不會干擾你行動的。”
吳常嘆了口氣,艾琳都說到這份上了,那他還能怎麼辦呢。
當然是想幹什麼,便由得她了。
鬧到最後,大不了平推便是。
蒸汽魅影位面的破魔子彈確實很強,但它並非能擊傷神明的破魔弩箭,以艾琳主天使的實力,除了可能存在位面之子外,沒什麼能傷得了她。
雷文頓回頭問道:
“還需要調整路線嗎?”
吳常搖了搖頭,說道:“不用了,按你原本的計劃來吧。”
雷文頓試探性問道:“艾琳小姐這是怎麼了?”
反正以艾琳的性子,過一陣也會自己暴露,他便說道:
“我夫人是教會的信徒,對於陷於困難的人十分敏感,她不太習慣格里姆蘭。”
“聖主教?”雷文頓小聲問道,在格里姆蘭,聖主教並不受人們歡迎。
吳常說道:“是外面的宗教,名爲永光教派。”
雷文頓回憶了一陣,搖頭道:“那還是頭一次聽說。”
小插曲之後,三人繼續接下來的旅程。
馬車穿行在城區,雷文頓迴歸之前的節奏,向吳常介紹起周圍。
“在這裡出現的,大多是新貴族,他們通過自由貿易掙了大錢,許多人僅用了四五年,獲得的財富就超過老貴族們幾百年的家族積累。”
“作爲全世界最富有的一部分人,他們是自由黨最大的資助者,在下議院擁有很大話語權。”
斯蒂蘭政壇,主要分爲兩大黨派,保守黨和自由黨。
保守黨主要由土地貴族組成,而自由黨多爲新貴族和隨着工業和經濟發展產生的中等階級。
吳常問道:“我記得你說羅恩首相支持反穀物法,推崇自由貿易,那他一定很受這些新貴族的支持。”
雷文頓否認道:“恰恰相反,他們可不喜歡羅恩首相。”
吳常好奇道:“爲什麼?”
雷文頓說道:“羅恩首相的主張,雖然與保守黨內大部分成員的主張衝突,但他卻是堅定的保守黨,多次拒絕加入自由黨。”
“按照羅恩首相在斯蒂蘭的影響力,如果他完成保守黨的改革,令保守黨不那麼保守,自由黨的日子會很不好過。”
吳常託着下巴,說道:“羅恩首相被保守黨視爲叛徒,又不加入自由黨,被自由黨忌憚,那除了女王陛下以外,他似乎把人都得罪光了。”
雷文頓嗤了一聲,若有所指道:
“作爲秘法騎士團的一員,我對女王抱有絕對的忠誠,但是從事實角度來看,相比於早些時候的國王,女王陛下的權力被議會分割走了大部分。”
“這些被分割走的權力,基本都在首相手中。”
吳常明白了雷文頓的意思,從名義上來看,首相是替女王行使國王的權力。
但權力這東西,比伴侶都更爲私密,有替人行使的道理嗎。
只要是有野心的君主,生來就與首相處於對立面。
而奧利維亞,她的野心絕對不小。“好吧,我們的羅恩首相,似乎真的沒有朋友了。”
從格里姆蘭的幾個核心區域出來,吳常開始明白,雷文頓之前爲什麼說,他會懷念乾淨的希爾斯河。
離開西邊的區域,河邊開始出現冒着黑煙的工廠,河面上開始出現運貨的蒸汽船,船隻往來不斷,熱鬧非常。
作爲代價,希爾斯河的河水開始變得渾濁,泛起難聞的異味。
雷文頓挑選的路線路過碼頭,能看到巨大的造船廠停靠在碼頭附近。
從政治和經濟中心,過渡到商業區,無論是城市環境,還是人們的生活水準,都有明顯下降。
不僅如此,街道上時不時能看到組團遊行的人羣。
從他們揮舞的旗幟和口號來看,遊行是爲了反對穀物法。
吳常想到什麼,說道:
“我記得你說過,穀物法很大程度上影響到工業發展,推動反穀物法的主要是掌握工廠的新貴族和底層民衆,羅恩首相又是反穀物法最主要的推動人。”
“那這些掌握工廠的新貴族,一定支持羅恩首相吧。”
雷文頓沉默了片刻,隨後說道:“實際上,他們也不支持羅恩首相。”
吳常緩緩打出一個問號,“這回又是什麼原因。”
他就不相信,羅恩首相能人厭狗嫌到這個程度,一定是雷文頓在刻意針對。
雷文頓看出吳常的心思,說道:
“原因有很多,羅恩首相現在反穀物法,但是在早些年,他是穀物法的堅定維護者,也曾幫助老貴族,對新貴族進行過打壓,所以彼此之間早有積怨。”
“去年年初,羅恩首相還推動了《工廠法》的建立,立法限定9-13歲童工,每天的工作時間不得高於9小時。”
“多少?”吳常掏了掏耳朵,有些懷疑自己出現了幻聽。
雷文頓說道:“很誇張對吧,要知道,《工廠法》實行之前,童工的工作時間不比成年工人時間短,平均每天能達到14小時。”
吳常有些繃不住了,他說道:
“我疑惑的不是9小時太短,我疑惑的是9歲就允許被僱傭了嗎?”
雷文頓目光奇怪地看向吳常,說道:
“我開始懷疑,在遇到朱莉之前,你是不是根本沒親眼見過社會真正的樣子,還是說新世界和斯蒂蘭相差真的這麼大。”
“要知道,在許多煤礦,有不少孩子五歲就開始跟着父母下礦,九歲已經不早了。”
感受着雷文頓的目光,吳常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
原來理解不了是他的問題嗎,那沒事了。
馬車沿着希爾斯河行進,城市中逐漸開始多出許多小工廠。
小工廠的待遇要低於大工廠,薪水的減少,讓人們的生活質量進一步下降,從平民區,開始過渡向貧民窟。
馬車上艾琳的臉色也越發難看,能看出在盡力忍耐着什麼。
通過雷文頓的介紹,吳常得知他們此刻進入的地方,已經是格里姆蘭最貧困的幾個區域之一。
這裡聚集着大量無業者、失業者、殘疾人和孤兒。
區域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一座巨大的灰色教堂。
根據雷文頓所說,其前身是聖主教的大教堂,如今已經改造成巨大的濟貧院,只要進入濟貧院,就能獲得救濟。
吳常想着格里姆蘭還算堅守住底線,擁有一絲人情味,誰知雷文頓接下來的話,就讓他知道他還是想多了。
濟貧院的存在,並非爲了救濟,而是爲了減少教會提供的救濟。
貧困者需要進入濟貧院,才能獲得救助,可一旦進入濟貧院,就需要在各個層面受到嚴苛的管理,以及高強度的強制勞動。
在濟貧院勞動獲得的一切收益,都歸濟貧院所有,進入者能獲得的,只有骯髒的集體宿舍,簡陋的飲食,和極差的醫療環境。
濟貧院內成員的死亡率高達15%,足以說明其中的環境如何。
正因如此,在貧民窟,濟貧院也被稱爲窮人的監獄。
只有比最底層工人還慘的待遇,才能讓薅斯蒂蘭羊毛的寄生蟲們望而卻步。
一路見聞下來,吳常對格里姆蘭有了基本認識,再聽到這些,已經見怪不怪。
除了說上一句“不愧是王城”,便沒有更多反應。
但反觀艾琳,她的表情就沒那麼好了,而且越來越難看。
她聽着不忍,卻什麼都做不了。
她是光明之神,她不是財神,如果困擾人們的是病痛,她可以重拳出擊,但造成這一切的是財富,對此,即便是神明也無能爲力。
吳常抓住艾琳的手,試圖給她一點安慰。
別說她一個外來的神明,就連蒸汽魅影的原住民朱莉,對此不照樣束手無策嗎?
行駛的馬車突然停了下來,馬車前方傳來一聲痛呼。
吳常向前看去,發現一名瘦小的男孩疑似鬼探頭,差點撞在馬車上。
多虧雷文頓眼疾手,探出身子抓住了對方。
“謝謝您先生,您真是個好人。”
雷文頓似笑非笑地看着男孩,說道:
“如果你沒有試圖從我口袋裡掏走我的皮夾,那我更能感受到你的感謝。”
他抓住小男孩的手腕,小男孩的手中,正反扣着一個方形的皮夾子。
“手法很快,但挑錯了對象。”
小男孩被抓了個現行,臉色頓時一片慘白,他在雷文頓的皮夾縫隙,看到了紙幣的一角。
紙幣,代表他偷竊的財物超過一金鎊。
按照斯蒂蘭的法律,即便他是初犯,也將面臨數年乃至終身的流放。
小男孩瞬間慌了,一邊掙扎一邊求饒道:
“先生,我不是故意的,看在我初犯的份上,求您放過我!”
“我姐姐還在等我照顧,我不能離開她!”
雷文頓撇了撇嘴,鬆開手道:“算你走運,小子。”
小男孩露出劫後餘生的慶幸,深深鞠了一躬,剛準備離開,誰知馬車的車門打開,一名優雅到不真實的年輕女性從中走出。
“等等。”
小男孩聽後,整個人打了個激靈,一個車伕,皮夾子裡都能裝着紙幣,那他載着的乘客該多尊貴?
得罪這樣的大人物,他不敢想將面臨什麼下場。
在這樣的大人物面前,他連跑都不敢跑,只能老實地站在原地,希望對方看在他可憐的份上,能夠不與他計較。
“尊貴的夫人,我不是有意打擾您的。”
艾琳說道:“別緊張,你的姐姐生了病,對嗎。”
小男孩聽後點頭道:“尊貴的夫人,我姐姐的身體不好,又得了瘧疾,她病得很嚴重,醫生說如果不及時治療,她兩天內就會死。”
說到這裡,小男孩帶上了哭腔,看上去不似作僞。
幾人的動靜,也引來貧民窟居民的觀望,但也只是觀望。
小男孩的故事聽上去很慘,但在貧民窟,這種故事再正常不過。
尤其是最近這段時間,格里姆蘭正爆發大面積瘧疾,這種情況在貧民窟更爲常見。
艾琳聽後,柔聲說道:
“帶我去你家看看,我是醫生,我可以幫她治療。”
小男孩不敢置信道:“可我沒有治療的錢,哪怕最基本的買藥錢都沒有。”
艾琳說道:“沒關係,先帶我去看看。”
小男孩的話沒有引發衆人的關注,但艾琳這句我是醫生,以及後續的不要錢免費治療,瞬間吸引來所有人的目光。
他們目光中滿是熱切,一名願意免費提供治療的醫生,這纔是貧民窟裡不常見的新奇事。
更重要的是,他們家中,也有需要治療的病人。
感受着衆人的目光,雷文頓的表情有些僵硬。
他小聲問道:“肖恩團長,您夫人是準備用超凡力量治癒疾病吧。”
吳常點了點頭。
雷文頓問道:“效果好嗎?”
吳常肯定道:“絕對好。”
雷文頓嘆了口氣,說道:“那麻煩了,格里姆蘭不歡迎外來教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