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時候姜遊都在想,也許這是老天對自己的懲罰,剛出生的自己剋死了生母,再也沒有比這更深重的罪孽了。
所以爲了讓他受到懲罰,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人,親愛的弟弟殺死了父親,就像開玩笑一樣,讓他同時失去了兩個最重要的親人,賴以生存的根被連根拔起,墮入地獄的他受盡痛苦煎熬。
姜遊已經很少想起那晚的事情了,但是午夜夢迴,那道疤依舊是他心裡最血肉模糊的傷痕。
那是湮白的第二次背叛,徹底讓他們兄弟反目成仇。
那年姜遊十七歲,已經可以撐起家裡的半邊天了,由於姜父身體不好,他便代替父親管理宗廟,姜父能做的事他都可以做,不能做的,也可以找族長。
又到了每年的祭祀大典,姜遊便變得非常忙碌,早出晚歸,每天要和族人一起上山打獵,下河捕魚,祭祀事務繁瑣,零零總總都要他來拿主意,作爲下一任姜家的家主,姜遊必須盡心盡力。
在所有事情告一段落後,還剩下一些沒有用完的鹿肉鮮魚和藥材,姜遊和族人決定帶着剩下的東西去外面換些有用的東西回來。
湮白聽說要去外界,纏着姜遊非要跟着去,但是姜父還需要人照顧,姜遊不同意,湮白就去不成了,不過姜遊許諾會給湮白帶好東西回來,這才安撫了纏人的弟弟。姜遊也不禁嘆氣,湮白越大越不好哄了,還是小時候比較可愛啊。
他們第二天到達外界,野生的鹿肉鮮魚很快就賣完了,他們用賣東西得來的錢買了一些族裡沒有的東西。姜遊給父親買了幾樣東西后,掏出口袋裡自己攢下來的零錢,跑進了蛋糕店。
今天就是湮白的生日了,姜遊想要給弟弟一個驚喜,雖然蛋糕這個東西比不上他們的福餅好吃,但是湮白喜歡甜甜的東西,這個花花綠綠的蛋糕看起來也非常的招人喜歡。
姜遊把蛋糕盒子用防腐的樹葉包裹了起來,馬不停蹄的趕了一天的路,終於在晚上的時候回到了族裡。姜遊心情非常愉快,本來明天才會到達族裡,但是他提前悄悄回來了,想象着一會湮白看到蛋糕的樣子,一定雙眼亮晶晶的跟只小狗似的,他加快腳步,迫不及待的往家裡趕去。
院子裡靜悄悄的,明明堂屋亮着燈,卻聽不到任何響動。姜遊以爲父親睡了,便放輕腳步,提着蛋糕進了門。他鼻子靈敏,一進門便聞到了一股血腥味,這血腥味不同於動物血的氣味,腥甜濃郁,讓人非常不安。
姜遊心裡一跳,不好的預感瀰漫上心頭,他幾步跑進屋裡,隨後便愣住了,手裡的蛋糕“啪”的掉在地上,幾乎不敢相信眼前發生的事。
“哥哥?”湮白有些驚慌的聲音喚回了姜遊的神智,姜遊猛地衝過去,一把推開湮白,湮白手中血淋淋的刀子掉在地上,濺了一地的血漬。
“父親,父親?!”姜遊抱起躺在地上的姜父,但是爲時已晚,無論姜遊怎麼呼喚,姜父也不會睜開眼了。姜父已經斷了氣,身上都開始發涼了。
姜遊枉然的壓住胸口,想要止住流血,湮白看着手忙腳亂的姜遊,聲音淒寒,“沒用的,父親已經……”
“爲什麼會這樣!”姜遊揪住湮白的衣領,像頭髮狂的野獸,“誰殺了父親,是你嗎?!告訴我!”幸福到痛苦也不過是一瞬之間,前一刻還高高興興的他,轉眼間便墮入了悲痛的深淵,而最不能讓他接受的,是握着刀的湮白,他簡直不敢想象真相。
這一定是噩夢吧,不可能是湮白,只不過是他進來的時候碰巧看見湮白想要把刀□□,一定是這樣的……
“是我。”然而,簡單幹脆的兩個字徹底切斷了姜遊的希望,湮白麪色非常平靜,沒有一絲說謊的跡象,連個說服自己的藉口都不給姜遊,姜遊幾乎要崩潰了,爲什麼?!爲什麼要殺父親,他們不是好好的嗎?!前幾天他走的時候,父親弟弟還和他有說有笑,怎麼一轉眼就變成這個樣子了。
“爲什麼?”父親對你不好嗎?雖然湮白是領養的,但是姜父從來沒有區別對待他們兄弟倆,湮白比他還要聽話懂事,兩人也從不曾鬧過矛盾。姜遊大腦一片混亂,跟他形成鮮明地對比,湮白從始至終都無比冷靜。
“不可能,我不相信你會這麼做。”姜遊想要抱起姜父,湮白卻不讓他走。
姜遊從小到大都沒有見過湮白這樣冷酷的眼神,就算湮白最生氣的時候眼裡也是有感情的,可是眼前這個人卻陌生無比,冷漠的樣子讓他遍體生寒。
湮白黑沉的眼睛看着他,“我沒想到你會提前回來,如果晚一點你就不會看到這一切了。”
“砰!”姜遊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憤怒和悲傷讓他雙眼發紅,喪失了理智,一拳上去打的又狠又準,湮白疼的半天張不開眼睛,皮膚偏白的臉上嫣紅的血跡觸目驚心。
“知不知道你自己在做什麼?!你是畜生嗎?!”
湮白低着頭,額發遮擋住了眼睛,姜遊再也不看他一眼,抱起父親出了門,走前道:“我以後再也沒有你這個弟弟。”
姜遊看着神經大條,但是個很溫柔的人,從來不說重話,就算是朋友之間一言不合打起來的時候,也從不說傷感情的話。可是當他認真起來的時候,向來都是說一不二,今天他說不認湮白這個弟弟,湮白就算以後跪着求他也沒用。
姜遊說完便大步離開了,沒有看到在他這麼說的時候,湮白渾身發抖的樣子。
就算是水神族最厲害的神醫也挽救不了心臟已經停止跳動的姜父,姜父永遠的閉上了眼睛。罪魁禍首也被關押了起來,但是怎麼拷問,湮白也不肯說出殺害姜父的動機,他一句話也不肯說,任誰也無法撬開他的嘴。但是懲罰不可免,子弒父,是不可饒恕的罪孽,湮白再也沒有資格踏進宗廟,連水神族的聚居地也不能靠近,作爲罪人,他被放逐到了寒冷的雪山腳下,在雪山底照顧蓮池,直到乾涸了幾百年的蓮池再開花爲止纔可以離開。
乾涸了幾百年的蓮池,除非天降甘霖,靈水澆灌,不然就算湮白照看到死,別說花了,一片葉子也看不見。
他註定要這裡用盡一生來贖罪,懺悔自己所犯下的過錯。
然而,湮白最後還是逃跑了,也就在湮白逃跑的時候,姜遊迎來了自己最重要的使命,保護爐鼎,直到爐鼎和飼主匯合。
如今爐鼎和飼主已經圓滿,姜遊的生命也到了盡頭,縱使有孟長溪的靈泉續命,也拯救不了他已經虛垮的身體,他總有一天會死。姜遊倒不覺得難過,身爲姜家人,不得善終是他們擺脫不了的詛咒,姜父如此,他也難逃這樣的結局,早在很久前他就接受了。而且,活着還會看見湮白這張討人厭的臉,死了他就可以不用看了,到時候他就能夠見到父親,那纔是他的家人。
姜遊看着窗外,停止腦中的思緒,人到臨終的時候總會想起很多往事。小時候的事他還記得清清楚楚,小小的湮白,沒完沒了的羣架和一家三口的飯菜,還有他永遠忘不了的那個夜晚……悲傷的事情太過分壓抑,那些小小的喜悅反而顯得酸澀無奈,他不會原諒湮白,但是死了以後就一筆勾銷,永遠不要再見。
“小遊!”族長從門外進來,三天三夜的大雨已經停了,他的身上帶着泥土和雨水的氣味,姜遊有些可惜,聽說象徵着水神族命脈的溪流復甦了,但是由於身體的原因,他還沒有去外面看過。
族長臉上帶着焦急之色,但是顧忌着姜遊的身體,還是放鬆了聲音,“小遊,雪山下的蓮池也有水了,葉子都長出來了!”
姜遊也很高興,“是嗎那太好了。”說完目光又一沉,不久花開了之後,湮白也就恢復自由了。
族長看姜遊的臉色嘆口氣,想了想還是道:“天降甘霖蓮池才得以重見天日,但是沒有靈水澆灌,它是開不了花的。”
姜遊訝異,原來還有這麼一說。雪山腳下的蓮花,據說是當初飛天的神仙撒下的種子,帶着靈氣,結出來的蓮子有起死回生的奇效,怪不得百世難得一見,想要培育出也是千難萬難。
這麼說,除非有靈水,不然湮白還是得老老實實待在原地。
“長溪的孩子是我們水神族的福星,是他給我們帶來了希望,也是它讓溪流和蓮池起死回生的。”族長猶豫了一下,“你可能不知道,湮白聽說爐鼎和飼主的孩子有起死回生的力量之後,就想要得到這個孩子。”
這件事姜遊當然知道!湮白這個自私的混蛋,這樣做只會讓他更恨他,就算活下去又怎麼樣,他只會沉浸在愧疚和恨意中,雖生猶死!可是,“您知道這件事?!爲什麼沒有告訴我!”比起這件事,姜遊更詫異族長的隱瞞。
“我不是不想告訴你,是不能啊!這件事怪我,當初是我在湮白麪前不小心說露了嘴纔會招惹這些禍端,我沒想到他真的這麼做了,所以才叫你一定把他帶回來,萬萬不能讓他做錯事!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長溪的孩子不僅平安降生了,還拯救了我們水神族。”
族長高興之餘又嘆氣,“你不要怨恨湮白,他雖然有錯,但做的這一切都是爲了你。”
姜遊自然不領情,“我可承受不了他的好意!”
“我知道你沒法原諒他。”族長頓了頓接着道:“以前,姜家的祖先爲了守護水神族,子孫後代都遭到了詛咒,所有人都會不得善終,你父親是姜家活得最久的,不過撐到你長大也是他的極限了。你們付出了慘重的代價才使水神族延續到現在,我們都應該感謝你們,也是時候讓你得到解脫了。”
“現在蓮池和溪流都恢復了生機,只要蓮花一開,你就有救了!唉,如果能再早一點就好了,這樣你的父親就可以活下來,我們就有機會彌補對他的虧欠了。”
族長的話越聽越奇怪,父親明明死在了湮白手裡,是外力強行結束了他的生命,什麼叫到了極限,父親想活下來,可是湮白沒有給他這個機會不是嗎!“您這話是什麼意思?湮白殺了我父親難怪還要怪他沒有撐下來嗎?”
族長目光沉重,欲言又止的眼神讓姜遊十分不解,湮白殺了父親這是再清楚不過的事實,還有什麼好替他辯解的。“你的祖父曾祖父都沒有活過四十歲,一個疾病纏身,另一個意外身亡,你的父親……”族長接二連三的嘆氣,神色中也有了幾分愧疚,“當年患上了絕症……”
“絕症?!”姜遊從來沒有聽說過這件事,父親身體是有些不舒服,但人好好的,沒有任何絕症的徵兆,怎麼可能!
族長點點頭,“他不讓我們告訴你,不想讓你擔心。但是身體疼痛太難捱了,一直在不斷服用止疼藥物。你父親吃了很多苦,曾經想過自殺,但是自殺在族裡是不被允許的,是罪孽。”
說到這裡,姜遊突然有了不好的預感,他的心怦怦跳着,卻因爲胸口沉重的感覺壓抑着,幾乎要喘不上來氣。他無法控制發抖的身體,“湮白知道嗎?”
族長點頭,姜遊眼睛狠狠的睜着,雙眼通紅,“您想告訴我什麼?”
雖然顧忌着姜遊的身體,但是族長還是繼續說着,這件陳年往事壓在他心裡很久了,像一塊大石,時時刻刻的提醒着他,對姜遊,對湮白,對姜父,他一直心存愧疚,“你父親意志堅定,如果不是太過絕望是不會跟別人求救的。他來找過我,想要讓我給他一個痛快,但是我拒絕了。到今天我都一直在後悔,我應該答應他的請求,這樣就不會發生後來那些事。”
姜遊抖得更厲害了,神志有些恍惚的聽着族長的聲音,“那天晚上,就是你父親去世的那天晚上,疼痛又發作了,比以前每一次都厲害,我不知道那種感覺,但一定是我們無法想象的痛苦。他的精神崩潰了,喊着讓湮白給他一刀。”
姜遊緊緊的咬着牙關,無聲的流下眼淚來,他說,“所以湮白照做了是嗎?”
族長沉默了半晌,“湮白是個好孩子,他最尊敬最感激的人就是你父親,他告訴我,當時他覺得報恩的時候到了,如果要承受罪孽,就讓他來承受,不要告訴你,他不想讓最愛的哥哥受到任何傷害。”
姜遊眼淚流得更洶涌了,想到了那晚的情形。他太憤怒痛苦了,憤怒湮白的背叛,痛苦父親的離世,可是現在想想,湮白應該比他更痛苦,站在了所有人的對立面,被哥哥當成仇人,湮白的臉上也不是冷漠,而是無法言語的孤寂,不僅因爲他的指責,還有父親的殘忍。
父親太殘忍了,這一刀瞭解了他的痛苦,可是湮白卻要獨自承受百倍的折磨,弒父罪孽深重,死後會墮入無邊煉獄,至死也無法解脫。他無法想象湮白身上的重壓,可是也無法怨恨父親,他應該恨的是自己,爲什麼沒有發現父親的病情,就算動手,這一刀也應該由他來承擔。
“小遊,我告訴你這些只是希望你能給湮白一個機會,我們誰都沒有錯,湮白也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他以後會改正的,你們是兄弟,他是你唯一的親人了。”
姜遊深吸口氣,心臟的疼痛仍舊無法緩解,他沙啞地開口,“他人呢?”
族長立即站了起來,姜遊能這麼說就是會原諒的意思了,他心裡鬆了口氣,卻又焦急起來,“你應該知道,蓮池要吸收人的精啊血纔會開花……”
族長還沒說完,姜遊已經衝出門外了。
雪山下的蓮池碧葉招展,一望無際,雪峰倒映其中,蓮池就像是從天上而來,縹緲不似人間。
在這碧葉間,站着一個人,身體比雪還要蒼白,背影卻頂天立地,他站在那裡,化作水天之間一道孤影,好像隨時會消失一樣。
姜遊大汗淋漓的趕到蓮池,一眼就看到了水裡的湮白,跟雪峰倒影融爲一體,彷彿站在雲端隨時會被吹散,他突然心悸得厲害,大喊起來,“你給我上來!”
湮白轉過身來,無聲的看着他,姜遊氣急,“族長都告訴我了,我知道父親得了絕症,我,是我誤會你了。”
湮白沒有任何反應,好像沒聽見似的,姜遊有些暴躁,“總之你快上來,我可不用你犧牲自己來救我!你這麼做只會讓我更恨你!”
“恨我?”湮白輕輕道,癟癟嘴,不滿,“哥哥真無情。”
“我當然會恨你,我恨你爲什麼不告訴我真相,你以爲自己這麼做是爲我好嗎?!一點都不是,我是哥哥,這些應該由我來承擔,什麼時候輪到你這個弟弟逞強了!我恨你難道不應該嗎,我也更恨我自己!”
湮白靜靜地聽着,看着姜遊因爲焦急漲紅的臉,開心的笑起來,“哥哥真的不恨我了嗎?”
姜遊嘆氣,“你先上來。”
“不,哥哥先回答我。”湮白遊刃有餘的笑着。
“我不恨你,早就不再恨你了,我只是很痛苦,失去了父親的同時也失去了弟弟,讓我的生活無以爲繼。”他早就不恨湮白了,恨意太過蒼白,讓他非常茫然,失去了父親和弟弟的痛苦早就蓋過了對湮白的恨,這纔是最讓他無法釋懷的。
湮白歪着頭,像小孩子一樣笑着,眼睛發亮,“我就知道哥哥是愛我的,我也最愛哥哥!”
笑着的湮白反而讓姜遊更加擔心,姜遊不再等待,湮白不上來那他就下去,可是他剛踏進水裡,就被湮白逼停了。湮白拿着刀,對準自己的手腕,臉上仍舊是笑着的,卻讓姜遊渾身發冷。
湮白笑得很輕快,如釋重負,哥哥從來說到做到,決不會騙他,只要哥哥還愛着他,其他的就都無所謂。他看着姜遊,眼睛裡只有他哥哥的存在,“放心我不會離開哥哥的,哥哥以後就要活着我們兩人的份,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的。”
“父親離開我了你也要離開我嗎?”姜遊祈求的看着湮白,無力的感覺使他痛哭出聲,“不要這麼對待我,我沒有力氣再承受一次了。”
湮白微微笑着,目不轉睛的看着流淚的姜遊,他想要抹去姜遊臉上的淚水,卻無法做到,“我可是很自私的,我無法沒有哥哥一個人活着,所以只能自私的讓哥哥獨自活下去,哥哥不是說愛我嗎,那就成全我。”
再見了,我的哥哥,我最愛的人。
姜遊就那麼眼睜睜的看着湮白一刀狠狠的割下去,手腕浸泡在水裡,蓮池的水瘋狂的吸收着甘甜的精啊血,一池碧水迅速被染紅,湮白的身體也愈發蒼白,白得幾近透明,隨時會被風吹散。
水面彷彿燃燒起來,赤火搖動着碧葉,吸收了精啊血的蓮花,次第開放,美麗壯闊,彷彿上古的畫卷,鋪展開來。姜遊卻無比恐懼,被蓮花包圍的湮白越來越遠,笑容也越來越淡。姜遊動着雙腳卻無法靠近,他看到湮白慢慢的倒下去,消失在了接天的蓮池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