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應該在牀上好好休養的。”看着他明明清弱卻故作強硬的姿態,嵐顏不由一陣心疼。
人性就是如此,面對軟弱的人未必會給與同情,甚至還有些不屑,但面對這種明明弱質卻故作堅強的人,卻會不由自主地軟了心腸。
蘇逸的聰明,很容易讓人忘卻他身體上的病,甚至於忌憚他。
當他任務卸下,所有的靈秀都不再用於算計人心,展示在她面前的,是真真正正的蘇逸。是那個弱不禁風,隨時可能倒下的人,才更讓她想要憐惜。
他的堅強,是身體的弱質逼出來的。爲了家族的傳承,爲了使命,他不得不堅強,因爲一旦沒有了堅守的信念,他說不定就此放棄了一切。
她最爲擔心的,也就是這個。
現在的他,說出了最深的秘密,也找到了最後一個人,對於他來說,已經沒有了任何支撐下去的動力,再看到他不在意自己的身體清寒之中跑來探望自己,內心深處的隱憂又浮現了上來。
她害怕他不在意自己,她害怕他無所謂生死,她害怕他自暴自棄就此了無牽掛的放任了。
她扶上他的胳膊,蘇逸側着臉輕輕看了她一眼,嘴角揚起淡淡的笑容,沒有任何拒絕,由着她扶着自己在她的牀邊坐下。
他的手捂上脣邊,輕聲地咳嗽了起來,似是在極力地壓制,卻怎麼也壓制不住那身體的震動,一下下的,慢慢俯倒。
“快躺下。”嵐顏急了,幾乎是半摟着他,另外一隻手拍着他的胸口。
而此刻的蘇逸,彷彿是喘不上氣了,手緊緊地抓着她的掌貼在他的胸口,急促地喘息着。
當那咳嗽聲好不容易停止了,他也像是抽乾了所有的力氣,無力地靠在嵐顏的肩頭,一雙眸光也因爲剛纔的用力,而染滿了水汽,看上去更讓人心生憐惜。
他靠在嵐顏的牀頭,平息着,“對不起,佔據了你的牀。”
嵐顏扯過被子蓋上他的身體,口中不無責怪,“你呀,叫你不要這個時候出來,真是好了傷疤忘了痛,前陣子還病的那麼重。”
何止是病重,就差半口氣就能去見閻羅王了。這是剛喘過氣就不消停的節奏啊,要不是看在他體弱的份上,嵐顏真的很想一拳把他揍在牀上下不來。
可惜,真給他一拳,只怕這好不容易纔救過來的小命又要嗚呼哀哉了。
蘇逸莞爾,那淚跡未乾的眼眸更加明亮耀眼了,看的嵐顏心頭一顫,不自覺地別開臉,但那一瞬間的明麗,卻再難從心頭抹去。
“我給你倒杯茶。”她匆忙想要起身,卻被他拉住了手,她回首望去,只見他蒼白的面容上,泛起一絲淡淡的紅暈。
“你忘了我的話嗎?”他清幽的聲音,緩緩的語調,如潺潺的溪流,輕易地潤進了人心裡,“神獸的事已經不是我的責任,但我有新的目標,自然也會爲了活下去而努力。”
嵐顏當然知道他話中所指的目標是什麼,不過……
“如果你覺得當初我是一時衝動,我現在可以告訴你,蘇逸行事,從不衝動。”他的眼中寫滿認真,每一個字都那麼清晰,清晰的讓人想要忽略都難。
她相信他的話,蘇逸的毓秀與聰穎,讓他的每一步都小心翼翼,他這樣的人,是不可能衝動的。
可也正是他的不衝動,才讓此刻的她心驚膽戰。
認真,纔不會貿然;也必然會認定目標,絕不改變。
她沉默着,無法回答。低垂着的腦袋,卻也能感受到他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她不敢擡頭,因爲沒臉面對。
現在的她一身情債,本想對管輕言負責,才斷了往日的情分,不談愛戀,可惜管輕言的情愛未斷,卻又多了蘇逸。
忽然,她感受到一隻清潤的手貼上她的臉頰,輕輕地撫了下,“我愛重你,不因面容。”
她當然知道,她與他的結識雖有前緣,但並未到達能讓他動情的地步,他真正的表白,卻是在他們共同經歷生死之後。
她更知道,蘇逸這樣的人若是選擇伴侶,絕不可能只看面容,他要的是心有靈犀,要的是彼此明瞭,要的是共同患難,否則無論多動心,也就僅僅是欣賞。
爲對方而死,是交付性命,爲對方而活,何嘗不是一種交付性命。越是聰明的人,越不輕易將自己的一切交給別人,因爲他們已經足以掌控一切。
但現在的蘇逸,就是將自己交付,他將他的性命,他的未來,他的希望,都交到她的手中。
蘇逸一聲輕笑,“當然,你也可以不答應的。”
嵐顏深吸一口氣,猛擡頭,盯着他的眼睛,“如果我不答應,你會不會放棄?”
蘇逸的笑容更深,“你說放棄你,還是放棄活下去的信念?”
這不是同一個概念嗎?
“我不會道德綁架你,所以不會。”他給了她一個答案,一個讓她終於能鬆口氣的答案。
不過也就僅僅是鬆了一口氣,下面的話就讓她更加鬱悶了。
“不會放棄生命,也不會放棄你。”明明是一副氣弱的要死的樣子,爲什麼說出來的話,卻讓她覺得要死的人是自己。
明明一副無賴的表情,可由他做來,卻讓人氣都氣不起來。
今天換做任何一個人,不管是管輕言還是鳳逍,或者段非煙,哪怕是封千寒和蒼麟,她都敢毫不猶豫地揍過去,唯獨他……
打不得,罵不得啊。
“有人說過你很無賴嗎?”她沒好氣地把水送到他的手裡,卻還是怕水撒了,溼了他的衣衫,手上的動作在最後一刻還是輕了。
修長的手指點了點腦袋,蘇逸淺笑盪漾,“通常,他們都說我很雞賊。”
看來,她還是口下留情了。
“不然也不會是他們在外面打的熱鬧,而我……”他低頭看着身下的溫香軟榻,“在這裡。”
現在把他扯下來,再丟出去來不來得及?
嵐顏的腦海中閃過這樣的念頭,也在心中默默地演練了一番,然後選擇……放棄。
現在的她,算不算引狼入室了?
就在她無所適從的時候,門忽然從外面被人大力地推開,兩道身影隨着陽光投射進來,幾乎佔據了所有的光線。
嵐顏忽然覺得有一道寒風颳過身體,按理說這天氣也不涼,外面的陽光也正好,爲什麼她覺得身上涼颼颼的。
兩個人,四道目光,帶着凜冽的寒氣直撲向她。確切的說,是越過她撲向她身後牀榻上的男人。
蘇逸倒是一副老神在在的表情,“你們打完了?”
“阿彌陀佛。”曲悠然低喚佛號,“施主,這裡是佛門清淨地,你這樣擅入女施主的房間,未免僭越。”
話說的漂亮,眼神可不漂亮。嵐顏打賭,曲悠然已經在心裡把蘇逸從牀上扯下來一萬次了。
“是嗎?”蘇逸一臉無辜,“我沒有擅自進入,是她請我進來的。”
那手指伸着,指的卻是身下的牀榻。
這意思分明說的是,不僅是她邀請他入室,還是她邀請他登榻。
曲悠然的臉色一變再變,嵐顏看着他的手握緊、鬆開,再握緊、再鬆開……
看來這些年的佛法,沒有修行好啊!
不過很快,曲悠然的臉色就變得平靜,一片古井無波中,他悠然開口,“蘇逸施主,你於我松竹禪也算是有多年淵源,我身爲掌門是萬萬不能讓你出半點差池的,你現在的身體,可是絕不能再吹風受涼的。爲了你的身體,我唯有讓人時刻守護着你。來人……”
他一聲令下,門外瞬間涌進幾個大小和尚,曲悠然的手指着牀榻,“你們要寸步不離守着蘇施主,不要讓他再隨處亂跑,沒有我的允許,不要讓蘇施主隨便下牀。”
“是!”幾人領命,頓時將牀榻圍了起來。
“呃……”蘇逸臉色一變,剛要開口說話,曲悠然手指一伸,點上他的啞穴,“施主身體弱,還是好好將養着吧。”
乾淨利索,直接斷了蘇逸的各種念想。
蘇逸眼眸一翻,顯然對曲悠然仗着武功欺負人的姿勢非常不滿,他的雙手抓着身下的被褥,用表情反抗着蘇逸。
曲悠然笑的更加陰險,指揮着大小和尚,“蘇施主身體弱,就不要他自己走了,你們連牀一起擡回去吧,這裡再給我放一張新牀。”
不虧是松竹禪的高徒,幾個和尚把這楠木大牀毫不費力地擡了起來,剛走到大門口,又停了下來。
這麼大的牀,牀上還有個人,不能豎起來,不能翻過去,面對着門板,根本沒辦法出去。
曲悠然一伸手,“拆門。”
“是。”幾人答應着,腳下繼續朝外走着。
“轟隆。”嵐顏就這麼眼睜睜的看着大門,在自己眼前被撞出一個大洞,塵土飛揚。
他們真的是和尚嗎?真的是清心寡慾唸經的人嗎?爲什麼,爲什麼這麼暴力?
反正,不是她的家,拆爛了也不關她的事不是麼?
於是,她就這麼看着、看着、看着幾個和尚擡着蘇逸還有她的牀,漸漸從她的視線裡消失了。
曲悠然的眼中閃過得意,轉身看着嵐顏,“他睡過的牀,怎麼能再給你睡?我給你裝一個新的。”
原來居然是這個原因……
嵐顏心頭嘆息無數次,只能苦笑。
“好了,現在他不會再趁虛而入了,我先給你把脈,看看你的傷。”曲悠然的手握上她的手腕。
纔剛剛握上,身邊就射來一道指風,“她的脈象我已經摸過了,什麼情況我可以告訴你。”
曲悠然身體一旋,順勢將嵐顏摟進懷裡,“醫者望聞切問,你有我醫術高嗎,你知道還有什麼你切不出來的脈象嗎?你就這麼確定自己的能力?萬一有個差池,治不好她怎麼辦?”
一頓搶白,管輕言頓時被噎的說不出話來,眼睜睜地看着曲悠然的手在嵐顏的胳膊上細細撫過,然後慢悠悠地摸上她的手腕。
嵐顏的眸光掃過曲悠然的臉,猛地一抽手,“他答應,我也未必答應。”
曲悠然得意的表情頓時僵住了,換成管輕言一臉開心。
當然,這個表情也沒能逃過嵐顏的眼睛。
她單手叉腰,猶如一隻茶壺,狠狠地點着兩個人的鼻子,從曲悠然的臉上挪到管輕言的臉上,來來回回地點着,“你們兩個,到底有沒有問過我的意見?我是你們的所有物嗎,你們搶來搶去,爭來爭去,把我當什麼了?有本事你們再打啊,打個你死我活給我看看,來來來,在我面前打,贏的老孃現在就跟你們上牀!”
從之前積攢的怒火,到被早晨被打擾的起牀氣,嵐顏一怒腦的爆發了。
兩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在嵐顏的怒意中誰也不敢吭聲。
“阿彌陀……”佛字還沒出口,就被嵐顏更大的聲音打斷。
“阿你個頭啊,你有半點修行人的自覺沒有?仗勢欺人都用上了?”手指一轉,點到了管輕言的臉上,“吐口水你都用上了,還要不要臉?”
管輕言搖搖頭,忽然發現嵐顏噴火的目光,又默默地點了點頭。
“現在我要睡覺,不管你們是打架還是切脈,都等我睡醒了再說,現在給我出去!!!”嵐顏手指着門外,毫不留情。
兩個人對看了一眼,磨磨蹭蹭地朝門外走去,才走到門口,身後又傳來了嵐顏的聲音,“等等。”
兩個人飛快轉身,眼神中充滿了希冀。
“你!”嵐顏的手指着曲悠然,“給我送張牀過來!!!”
她的牀都被搬走了,要睡覺也沒地方啊。
“哦。”曲悠然委委屈屈地點着頭,在嵐顏噴火的目光中,奪門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