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降臨,燈火闌珊,一點點的光暈在黑夜中分外的顯眼。
今夜無月光,巷道黑漆漆伸手不見五指,偶爾一陣寒風吹過,更覺清冷。
就在角落中,蜷縮着兩個鬼鬼祟祟的身影,探頭探腦。
“我看,你懂個屁。”嵐顏按回從腦袋邊伸出的白色狗頭,小聲地警告着,“要是我的計劃被發現了,我就扒你的皮做褥子。”
狗兒斜睨着他,那眼神中分明是不屑和嘲笑,口中一聲輕嗤,極似人聲。
嵐顏也不明白爲什麼,明明在自己無意戳了它菊花的時候,這狗瞬間把他壓倒,一巴掌拍上他的屁股,明擺着是要報仇的時候,居然又詭異地放過了自己。
當他說要跑來“蒼靈樓”報那一潑之仇的時候,這個傢伙無聲無息地跟在自己身邊,一直尾隨到了“蒼靈樓”外的巷子裡,那雙黑曜石的眸子在黑夜中閃閃發亮,寫滿好奇和看戲的光芒。
他按着狗兒的腦袋,手指捏着尖尖的狗耳朵,湊上脣,“你看到那顆‘樂陽樹’樹杈上的東西麼?”
尖耳朵抖了抖,狗兒咧了咧嘴,一人一狗打着無聲的啞謎,互望着壞笑。
在下午的時分,嵐顏就發現了,泠月潑他水的窗臺邊,一株“樂陽樹”茁壯成長,枝椏已經貼上了窗臺,就在枝椏正中,懸吊了一個巨大的“魅蜂窩”。
“魅蜂”性情兇猛,體型如小指大,喜好濃烈的花香,如若遭受攻擊,傾巢出動反擊,蜂毒更是劇烈,若被蟄上一口,葡萄大的紫黑色*最少也要月餘纔好。
在封城中,“魅蜂”是特別的存在,蜂窩也與其他蜂兒無異,唯一不同的是“魅蜂”身上的條紋比其他蜂兒要深的多,黑的發亮,若不仔細看定看不出。
所以泠月從未察覺過,至於嵐顏怎麼知道……
數年前,某人上樹掏鳥蛋,不甚捅了蜂窩,本以爲是性格溫和的蜂兒,嵐顏根本沒放在心上,結果轉眼間鋪天蓋地的“魅蜂”出現,差點把他紮成篩子,那身上一串串的紫葡萄讓他坐不下躺不了,眼睛腫的幾日看不了東西,出門就被衆人躲着笑,還是千寒的藥才讓他舒緩了。
那次的教訓讓他深深記住了“魅蜂”這種東西,更是狠狠下了功夫去了解它們的習性,如今在“蒼靈樓”邊看到“魅蜂”窩,怎能不暗自欣喜?
依泠月發邊簪花,手中也喜歡拿着鈴蘭,這本身就擁有“魅蜂”最喜歡的味道,剩下的,就看他如何引起“魅蜂”的攻擊了。
夜晚的窗紙上,映出一張娉婷絕麗的容顏,手指推開窗櫺,她的臉在燈光燭火中明滅,皓腕盈盈托腮,遙望遠方的“幽晚湖”。
樓下,有人圍觀駐足,因爲四城第一美女的身份。
而她,享受着這樣衆星捧月的姿態。
他們的巷子,在“蒼靈樓”的另外一側,大樹的遮掩讓人瞧不清楚他們,他們卻能看清對面。
嵐顏拾起地上一枚石子,瞄準“魅蜂”窩,準備丟出去。
袖子被拽了拽,撇臉看去,狗兒正叼着他的袖子,擺了擺腦袋,一爪子拍過來,石子落了地。
“幹嘛?”嵐顏莫名其妙。
狗兒眨了眨眼睛,一縷壞壞的精光閃過漆黑的眼底,它悉悉索索地從嵐顏身邊離開,不大會功夫它又蹭回了嵐顏的身邊,俯首將口中一朵花放入嵐顏的手中。
濃香撲鼻,香的讓嵐顏幾乎閉過氣去。
“你真壞。”他看着腳邊安靜趴伏着的狗兒,嘴邊笑意更大,“‘夜濃’都被你找來了,這下只怕要鬧的哭爹喊娘了。”
“夜濃”是一種只在夜間綻放的花,花香濃郁,數裡可聞,而“夜濃”偏偏又是“魅蜂”最愛的花朵,“夜濃”會讓“魅蜂”更加狂野,攻擊性也更強。這狗兒,比他狠毒多了。
狗兒衝他擠了擠眼睛,叼起“夜濃”,無聲無息地竄上屋頂,輕靈的不帶半絲風聲。
嵐顏嘆息,這世道,連狗的修煉都比他強了。
那狗兒不再張揚着尾巴,而是收斂在身後,身體筆直如箭,一道影子掠過黑夜,輕飄飄地落在屋檐邊。
這背影,讓嵐顏清楚地看清他身體的流線,更清楚地看到,那一條條尾巴的間隙中,有一個位置空隙特別的大,也特別的平整,似是利刃切過的痕跡。
斷了一尾嗎?
嵐顏的心頭猛震,彷彿被巨錘擂過,無聲地沉悶,但卻狠。一瞬間,他呼吸不能,眼底的視線,無限放大着那整齊切過的尾部。
傷痕很小,可見很早就被斷了那尾。可是……
他書懶得讀,故事卻聽的不少,沙良的肚子裡,各種玄幻詭異的故事多的很,有時候提及靈物化形,說的最多的便是靈根。
這靈根,就像封城中人修習的真氣靈脈一樣,只有倚仗它才能修習到巔峰,嵐顏甚至可以清楚地感覺出,這九尾,就是狗兒的靈根。
斷靈根,意味着這狗兒永遠不可能達到仙法修煉的巔峰,化爲人身都極爲艱難,而斷靈根的痛,不亞於靈魂抽離身體,刮骨抽筋般。
什麼人如此狠毒?
一種無法形容的酸楚從心底瀰漫開,從胸口一路蔓延到臉頰,脹着眼角突突地跳着。
沒有理由,沒有原因,似乎有股情感埋藏在身體深處,因爲這九尾靈根,而涌了出來,是同情這狗兒還是有更深層的思緒,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狗兒從屋檐上伸出半個腦袋,口鬆開,那朵“夜濃”輕輕落在泠月身邊的窗臺上,如此的夜晚,誰有會注意一朵被風垂落的花呢?
香氣瀰漫,“魅蜂”嗡嗡的聲音在漸漸匯聚,不少已經從蜂巢中飛了出來。狗兒悄然落下身體,趴伏在地,一雙眼睛勾着看好戲的神情。
挑了塊大石頭,嵐顏狠狠地甩了出去。
石頭敲上蜂巢,巨大的力量瞬間將蜂巢帶離了樹枝,朝前飛去,猶如一個天邊飛來的黑球,正正落在泠月敞開窗戶的屋內。
蜂巢裂,無數“魅蜂”羣涌而出,空氣裡盡是振動的聲音,一人一狗貓下腰,擡起期待的眼睛盯着那扇窗戶,若仔細看,會發現他們連眼中的神采都是一樣的。
“啊!!!”女人尖利的叫聲撕破夜空的寂靜,身影在燭光下瘋狂地扭動着,雙手撲騰,想要驅趕“魅蜂”。
什麼形象、儀態,什麼端莊、溫婉,一切一切都拋到了腦後,燭光明亮的房間裡,只有一個髮絲散亂的瘋婦,在撕心裂肺地叫着、挑着。
門口的護衛匆忙上樓驅趕着,劍光在房內飛快的揮動,地上落下一片“魅蜂”的屍體,卻涌上更多,幾名護衛身上剎那間多了幾個碩大的紫葡萄。
與他們相比,最慘的是泠月,因爲被“魅蜂”追逐最多的人是她,動作最大的也是她,滿屋子亂竄的還是她。
“小姐,您別動。”驚雷緊張地保護着她,但是“魅蜂”越來越多,多到他們根本無法控制。
他以爲是泠月的衝動才招惹了“魅蜂”的追逐,完全沒想到,依泠月自詡出塵無垢,以花爲食纔是真正的原因,她身上的氣息讓“魅蜂”瘋魔,更別提“夜濃”的催化。
樓下圍滿了人,個個瞠目結舌,呆滯。
半晌,有人喃喃開口,“那個是泠月姑娘嗎?”
“應該是。”身邊人幻滅的表情如喪考妣,“好可怕。”
“這叫聲,太刺耳了,我想塞住她的嘴。”
當然,也不乏好心的人,有人張開手臂,“泠月姑娘,快跳下來,我接着你。”
“泠月姑娘,有沒有馬糞啊,燒起馬糞,可以把‘魅蜂’薰走。”
草叢中,嵐顏揉着肚皮,快樂地直打滾,白狗兒伏在地上,靜靜地欣賞着“蒼靈樓”中的雞飛狗跳,似乎仍有些意猶未盡。
他懶懶地支起頭,爪子撓了撓嵐顏的胳膊,將臉指向了“蒼靈樓”的後院。
那裡是馬廄,前院的一通咋呼,早驚了馬,長嘶不已。
就這麼一個小小的動作,嵐顏輕易地懂了狗兒的意思,一人一狗趁亂摸入了馬廄。
“快,快,快!”嵐顏迅捷地撲入馬腹下——搶屎,熱情地捧在手心裡,大有下一刻就舔上去的激動。
馬兒本就騷動,被他這麼一鬧四蹄亂跺,嘶鳴着。嵐顏小小的身體拱着,不時回頭招呼着,“快來啊。”
狗兒巨大的身體站在一旁,鄙視地看他一眼,無聲地別開眼,嵐顏依稀看到了對方皺眉嫌棄的動作。
今天一個晚上,他被嫌棄了多少次都數不清了,不是說狗吃屎的麼,它居然嫌棄馬糞髒!
看他發呆,狗兒喉嚨間發出呼嚕嚕的聲音,一條尾巴拍上嵐顏的後腦,好懸將他拍進面前的馬糞堆裡去。
嵐顏扯下一片衣角,將馬糞包了一兜,朝着前院跑去,狗兒不緊不慢地跟在他身後,保持着距離。
前院圍觀的人越來越多,裡三層外三層,不時有人出着各種主意,夾雜成一團,堪比鬧市。
嵐顏小小的個字往人羣裡一鑽,把兜着的馬糞甩在地上,“快,馬糞,趕‘魅蜂’的。”
話音才落,他立即抓了一團砸向房間裡,大喊着,“泠月姑娘,快接着,燒馬糞。”
有一個就有第二個,然後就是所有人抓起馬糞,一團一團砸向二樓的窗口,砸準了的丟進房間裡,泠月淒厲的叫聲更響,砸不準的丟的窗框邊窗臺下炸開,馬糞四濺,斑斑駁駁滿牆都是。
異樣的氣味在“蒼靈樓”間飄蕩,人們奮力地丟着,泠月似乎叫累了,聲音沙啞,只是依然驚慌地躲閃着。
頭髮亂蓬蓬的,髮釵也不知道甩到了哪裡,衣裙也不知道是自己踩的還是掛的,一道道破裂的口子,脂粉被眼淚衝開,紅白交錯地糊在臉上,脖子上,手腕手臂上,十數個紫不溜丟的葡萄,一個接一個的掛着,趴在窗邊大口大口地喘氣。
嵐顏撅了撅嘴,掂掂手中的馬糞,朝着窗口砸去。
“啊!”女人尖利的叫聲喊到一半便戛然而止,制止那惱人鴰噪聲的,正是一坨爛糊糊軟綿綿的東西。
泠月摸摸臉,詭異的味道直鑽鼻孔,薰的無法呼吸。
在“魅蜂”和馬糞的雙重摺磨下,她雙眼一翻,徹底昏了過去。
嵐顏拍拍手,悄然隱退在人羣之後。
月亮撥開烏雲,照出滿樓的狼藉,窗框被掃落樓下,牆壁上滿是馬糞,地上黑乎乎的馬糞堆裡,還燃着嫋嫋的煙霧,中人慾嘔,銷魂無比。“魅蜂”的屍體在地上堆積厚厚地一層,空中不斷傳出嗡嗡的聲音,讓人精神緊張。
人羣騷動仍未停歇,嵐顏的目光在樹叢中尋找着那隻白色的大狗,可惜無論他如何找尋,那隻狗兒已然不見了蹤跡。
心頭有些失落,好歹也是一起幹了壞事的戰友,居然就這麼不聲不響拋下他走了,嵐顏本打算帶回“嵐顏宮”與自己作伴,總好過它在外被人欺負,可惜了。
夥伴走了,即便是找回了場子,他也沒覺得開心多少,默默溜回了“嵐顏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