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語聲異常悲涼，隱着道不盡說不完的傷事。
他將目光從他們一家子身上收回，退到角落裡，背靠斷壁而坐，不知從哪裡粘來了蛛絲，白濛濛地蓋在凌亂的發上。
採青坐在他身前一米開外，目色擔憂地望緊他，“皇上，敷上金瘡藥吧。”
他目光落寞，語聲悲涼，“莫要叫我皇上，我已經不是皇上了。”
採青急忙改了口，“主子……”
他又糾正，“我現在要權沒權，要財沒財，哪配當什麼主子。我年長於你，便叫一聲大哥吧。”
採青眼裡閃過幾絲意外，喃喃念道：“大哥？採青當真可以這麼叫嗎？”
他只是點了點頭，卻不言語，手心捏起一杆枝丫在地上畫着圈圈，心思不知道飄到哪裡去了，眼神徹底徹底地呆滯起來。
採青看他心事重重，便閉了嘴，靜靜陪他坐着。
幾米開外的一家人在你一句我一句的說着什麼，他聽不真切，越發走神。
安安拭了拭母后的呼吸，倏然驚叫，“唉呀，母后真的有呼吸唉。有呼吸，有呼吸……”是壞叔叔教過她，只要人還有呼吸，便證明人還活着。她見過母后鮮血淋淋的時候都沒有死，這一次母后也只是睡着了吧。
不由又問，“父皇，母后多久醒？”
完顏靜歌席地而坐，將安安攬進懷裡，揉了揉她的小腦袋，“很快了。”
安安又問，“很快是多久？”
他答，“明天太陽升起來之前。”先前，他已經替小朵把過脈了，不出什麼意外是可以在夜裡醒來的。
安安追問不停：“真的嗎？”
完顏靜歌點頭，“真的。”
語畢，目色一沉，眼裡閃過一絲憂傷，撫着兩個孩子的頭，頓了良久，似乎是難於啓齒，想說什麼終是道不出口。
目光裡的憂傷越發加重，在孩子們身上流連半響。
手心也是越發溫柔，一刻不曾離開過孩子們的頭，生怕一撒手，就將失去些什麼似的。
安安仰着頭，滿眼璀璨又尤有疑問，“父皇，你怎麼了？”
完顏靜歌微微一笑，笑容卻是悲涼的，“安安和平平乖，以後不能再叫父皇了。我們的國沒有了，我們的家也沒有了，我再不是皇上。所以你們不能叫父皇和母后了。壞人聽見了，會把我們抓起來的。”
孩子似懂非懂，一邊把玩着自己的手指，一邊輕問，“壞人是那個壞叔叔嗎？”
完顏靜歌朝着安安的視線望去，只見陸遠之落寞地靠在斷壁上，又收回眸光，輕輕搖了搖頭，道：“不是，那個叔叔不是壞人。壞人是另外的人，他要是聽見你們再叫父皇母后，會找到我們，然後安安和平平就再也不能和爹爹母親在一起了。”
安安很是聰明，“那以後叫爹爹和母親？”
完顏靜歌滿意地點點頭，輕聲很是柔和，“嗯。”
安安和平平也點頭，很乖地迴應，“好。”
許許多多的
話哽在他的喉間，像一條尖銳刺人的魚鯁，吐不出來，亦咽不下去，異常地挌人。
已是正午時分了，暮春裡的太陽明媚而熾烈，透過斷壁破窗映進來，十分刺眼。
他半眯起眼來，沉沉地嘆一口氣，吸入一腔廟宇裡腐朽的空氣，心中就更加添堵了。
緩了良久，才道：“爹爹有話要對你們講。”
孩子安安靜靜地聽着。
完顏靜歌一陣哽咽，悲涼一笑，隨即指向陸遠之的方向，又緩了半拍，才道：“那個叔叔，是你們的親生父親。他纔是你們的爹爹。以後不要再叫他壞叔叔了。”
不知道怎麼的，孩子聽了他的話，忽然滿眼是淚。
這話，他們已經聽過了，是母親親口對他們說的。
不管是父皇也好，還是爹爹也好，在他們心裡都是最親最親的人，爲何母親和父親都要說那個壞叔叔纔是他們的爹爹呢？
頭一次，安安和平平強烈反抗，哇哇大哭。
這一次，似乎是明白了些什麼，心中縱也委屈，也只能默默流淚。
看着孩子晶瑩的淚，完顏靜歌也一陣哽咽，淚水近乎奪眶而出。
自在一直默默守在身側，聽聞這一番話，十分氣怒，“主子，安安和平平還小，他們什麼都不懂，不要亂教他們，你纔是他們的父親。”
完顏靜歌隱忍淚水，篤定道：“正是因爲他們還小，可以接受事實。若要等到他們都長大成人了，再告訴他們實情，只怕他們會一時受不了這樣的打擊。”
自在急急道：“可是……”主子說的話也是對的，等安安和平平大了，一定接受不了，趁着他們尚且年幼告知實情，未必是件壞事。只是，要苦了她的主子。
她又氣又恨又不忍心，乾脆什麼也不管了，別過頭去默默流淚。
完顏靜歌溫和地望定倆孩子，小心翼翼異常輕柔地說道：“明白了嗎，那個叔叔纔是你們的爹爹，日後不能亂叫了。要不，你們的爹爹會傷心的。”
安安異常亢奮，又哇哇哇的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口齒不清地說道：“不是……你纔是爹爹，他是壞叔叔……”尤是把‘壞叔叔’三字，拖得老長，老長，又強調說：“他是壞叔叔……”
哭着哭着，眼睛徹底紅了，“我不要……”
完顏靜歌一陣哽咽，替安安和平平拭淚，卻拭之不盡，一邊哄道：“乖……現在有兩個爹爹了，大家都會很疼愛你們的。”
安安哭着拒絕，“不要……我就要你……”
說着說着，越哭越厲害，竟然耍起混來，“不要，就是不要……”
以往的這個時候，完顏靜歌一定會抱起她又哄又逗。可是現在不同，他不再是帝王，亦不能再嬌慣她，更是要她明白，陸遠之纔是他們的父親。即便是他依然願意視之親生，依然願意愛護他們，也必須告訴他們實情。
這哭聲早已經驚了所有的人。
尤是陸遠之，早已把完顏靜歌與安安的對話聽得明明
白白清清楚楚。
不知何時，他已經站在了他們身前，俯下身替安安拭淚，“安安乖，我會很疼你的。”
安安推開他的手，滿眼淚水地瞪着他，“你是壞人。”
陸遠之的手縮回來，全身一滯，竟不知該如何哄人。
完顏靜歌心一恨，直接將安安推出去，看也不看她一眼，只道：“怪我平時太嬌慣你們了，對大人一點禮貌也沒有。誰教了你又是踢人，又是罵人的。他是你們的爹爹，認也得認，不認也得認。”
說是這樣的話，完顏靜歌心如刀絞。
他哪裡說過這麼重的話呢？
有些後悔，又轉念一想，今時今日不同往昔，可以任着她的性子，罷狠下心來。
安安又撲過來，“爹爹，抱抱……”
完顏靜歌又推開她，看也不看她一眼，“你們的爹爹在那裡。”
陸遠之趁機去抱安安，剛剛挨着她的身子，就被她咬了一口，然後又踢又抓，不停地吼着，哭着。
縱使完顏靜歌再兇，讓安安頭一次覺得十分陌生，依然是從小帶着她的的。他罵了她，推開她，她還是一個勁地撲進他的懷抱，委屈而又可憐地喊着，“爹爹，抱抱……”
完顏靜歌的心都快碎了，卻只能隱忍，狠下心來，就是不予以理會。
平平也在不停地哭着，只是沒有安安這麼帶勁，這麼蠻橫。
安安一次次地撲過來，一次次地被推開，簡直快哭成淚人兒了。最後也不敢再靠近他了，和哥哥傻乎乎，可憐巴巴地站在一米開外，一邊哭着，一邊自己擦着淚。
完顏靜歌終是於心不忍，輕輕拉過安安和平平，一個勁地替他們擦淚，語重心長地說：“不是爹爹不要你們了，是要你們多認一個爹爹，好多一個人疼你們，明白嗎？”
安安還是說：“不要，不要壞叔叔，他是壞蛋，壞蛋……”
完顏靜歌氣急，抓起安安的手狠狠打了幾下，迫得她又開始哇哇大哭。打完後，直接轉身，再不看他們一眼。
這是頭一次，他打了孩子。
安安心裡有太多太多的不明白與委屈，越哭越大聲，越哭越肝腸寸斷。
完顏靜歌卻恨下心來，再不理會。
陸遠之也是心中鈍痛，安撫孩子，孩子又十分反抗，簡直視他爲天敵。他只好走到完顏靜歌身後，沉聲說：“謝謝你，告訴他們實情。孩子接受不過來，不要再逼他們了，一切，隨緣吧。”
自在氣急敗壞，蹲下身攬緊哭泣中的安安和平平，瞪着陸遠之一番痛罵，“假惺惺的，你要是不想他們這麼痛苦，你自己滾遠些，有多遠，滾多遠。你不出現，會弄成今天這個樣子嗎？”
她越發氣憤，一邊安撫安安和平平，一邊又罵，“所有的壞事都讓你做盡了，還要反過來讓我們主子救你。救了你，你自己自覺一點滾遠些唄，還想破壞我們主子的一家人的幸福。看着你就煩，安安和平平有你這樣的親生父親，簡直是奇恥大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