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明玉殿,宏晅已在等着了,見我一笑,未等我行禮便牽起了我的手,期盼地問我:“怎麼樣?可還滿意?”
宮人們識趣地退下,我望着他慨然點頭:“一切皆如當年一樣,多謝陛下。”
他聞言也露出了滿意之色,一撫我的臉頰憐惜道:“瞧着疲憊,早些休息吧。”就徑自上了榻,退去外衣,坐在牀沿上看着我:“你……嗯……”
我前陣子因爲剛剛“小產”過,就一直調養着,他每日要來看我又動不得我,勸他去別處他又不高興。現在已過月餘,即便是真的小產,身子也無礙了,我知道他什麼意思,卻也只能報以一個無比悲憫的神色:“陛下恕罪……臣妾在信期……”
“……”他挑了挑眉毛,倒頭躺下,深吸進一口氣,有幾分鬱郁,“睡覺。”
他側躺着面對着我,我也側躺着看着他,他閉了會兒眼睛又睜開瞧着我:“出去忙了一天,你不累?”
“不累。”我道,說着往他面前蹭了蹭,“臣妾今天可高興了,再怎樣也不覺得累。從來沒想過家裡還能變成從前的模樣,就連後院裡的鞦韆也重新紮好了。”
“嗯……”他想了一想,“葡萄架底下那個?”
“咦?”我不覺驚疑道,“陛下怎麼知道?”
“……”他平淡地看着大驚小怪的我,“朕從前是太子,去御史大夫府上一趟有什麼稀奇?”
也對,猶記小時候出入晏府的王公貴族不少,他去過也很正常。卻聽他幽幽又道:“所以那年搶鞦韆搶不過你、只能在旁邊巴巴看着的小姑娘……是芷寒吧?”
“……”這什麼時候的事?起碼十一年前……我和芷寒年齡相近些,兒時與她玩玩鬧鬧的時候多了去了,他說的這事我半點也不記得,卻被他記得了,還當成了話柄似的拿來打趣:“有你這麼作長姐的麼?如此欺負妹妹?”
“纔不是……”我瞪着他辯道,“小孩子玩鬧哪顧那麼多長幼,臣妾平日裡很照顧妹妹們的。若是不信,陛下自己問芷寒去”
他“嘁”了一聲深表不屑,我再一次蹭近了他一些,輕笑道:“陛下您好意思說臣妾?當年您是怎麼欺負九殿下來着?”
他神色不動,淡看着近在咫尺的我:“嗯……你要是非得投懷送抱,朕可能要忍不住了。”
“……”我一僵,逃也似的立刻躲遠。他好似思量了一瞬,然後一點點湊了過來,眼見着他不懷好意,他向前一點我就向後一點,只覺腰上一硌應是已到了牀邊,伸手向後一探果然一片空蕩。他卻沒停下,繼續逼近向我,我推住他:“臣妾要掉下去了!”
“哈……”他一聲啞笑將我拉近懷裡,一翻身將我滾到了牀內側的位置,猶未鬆手,閉了眼道,“睡吧,不動你。”
近些日子我睡覺睡得是愈發沉了,尤其他在的時候,就算外頭有天大的動靜我也能一夜好眠,全然沒了從前的驚醒。我對此大是憂愁,他卻覺得挺好:“能睡得好還不是好事?現在又不是個宮女了,總那麼驚醒幹什麼——就算你從前是宮女的時候,朕也委實不覺得有什麼事非得叫你起來做。”
我嘆氣,悲憤不已地扁嘴:“這樣不行,只怕哪天着了火臣妾都不知道。”
他就蹙了眉頭:“你知道民間有個詞叫‘烏鴉嘴’麼?”
這一夜又是如此,晨間他起身去上朝我半點都沒察覺不說,到了卯時被人晃醒,看着眼前的云溪黛眉輕蹙的焦急神色,明顯已經叫了我好一陣子:“娘娘再不起牀,晨省可要遲了。”
起身下榻,盥洗後清醒了幾分,更衣後整理好妝容往長秋宮去。
因爲我素來不肯耽誤了晨省,總是比旁人起得早些,明玉殿上下皆已習慣。即便今日云溪說要遲了,實際上出門時也只不過是平日裡其他嬪妃出門的時間。經過綺黎宮門口時碰上順貴嬪帶着永定帝姬也剛出門,正好與她同行。兩個步輦在寬敞的宮道上並齊而行,我看着倚在她懷裡困頓不堪的永定,笑道:“姐姐怎的想起來帶着永定一起去了?這時節本就易犯困,讓她多睡一睡就是了。”
順貴嬪只搖頭道:“目下不安分的人多,留她一個人在綺黎宮我不放心。”她快速掃了我一眼,復又恢復了平淡神色,“今兒個妹妹若是無事,晨省後來綺黎宮坐一坐吧。”
她聽說了什麼?我微覺詫異不安,知道是此時不便問的話,便按下不提。晨省後與她一同去了綺黎宮,困得已撐不住的永定立刻跑去了榻上躺下補覺,我與她去了側殿,她輕輕一嘆,道:“昨兒個皇后娘娘那話,妹妹也是明白的,方家這兩姐妹,實在不是什麼善茬子。”
我奇道:“我倒沒聽說什麼,請姐姐明示。”
順貴嬪說:“妹妹前陣子靜養着,無怪妹妹不知道。這兩位,嬈姬爭着寵,方纔人討着帝太后的歡心,是什麼意思,六宮都看得明白。”
原來如此。她們倒是做得周全,兩邊都討好了,日後想做什麼都容易。如此一想,皇后和瑤妃當年雖是面和心不合,卻也是這般分工的。可現如今,瑤妃沒了,皇后雖與帝太后處得甚好,但到底從來也不得寵。若有一天方家兩姊妹爭得厲害了,只怕她兩拳難敵四腳。
“要麼皇后娘娘昨天那麼急着要你表態呢?她是當真應付不來。”順貴嬪嘆息深深緩緩地表露出了事態的嚴重,我反倒不解了:“哪有這麼困難了?她們要討好就讓她們討好去,咱們明白的事帝太后和陛下未必就不明白,再者,她們不是也沒鬧出什麼?”
“沒鬧出什麼?”順貴嬪輕一笑,“妹妹可還記得蘇容華麼?”
蘇燕回?我自是記得,當初便是她與我一起聯手除掉的沐氏。她很聰明,也一直得帝太后歡心,沐氏落罪後她就晉了容華,掌一宮主位。前些日子我閉門休養不出,自也和她沒有走動,全然不知出了什麼事。
順貴嬪眉頭蹙得深了幾分:“今屆宮嬪裡最得帝太后歡心的一個,前些日子不知出了什麼事,被帝太后禁足了半個月,罰了她闔宮半年的俸祿。”她目光淡淡地從我面上拂過,平淡之下卻有幾分凜然,“後來一打聽,那天除了她,在帝太后跟前侍奉的就只有方纔人。若說此事和方纔人沒關係,那這巧合也來得太巧。”
我心中一沉。先前種種,瑤妃也好、嶽凌夏也好,帝太后素來把後宮諸事看得那麼明白,要擺弄她太難了。方家姐妹竟能有法子讓她循着她們的意發落蘇容華?那還真是不可小覷這兩姊妹了。
“還不止如此。”順貴嬪又道,聲音清冷,“禁足半個月日子倒是不長,妹妹你這兒還沒休養完那邊便放出來了。可自此之後,帝太后連見也不肯見她,陛下的寵愛亦是稀薄。我尋思着這事不對,差人打聽了,那邊散出了風聲說是因爲陛下寵你才冷落了她。”她緩緩呼了口氣,“這些事你也清楚的,聽着荒謬,可愈是局勢不順的人愈會信這些。加之蘇容華先前和方纔人處得也是不錯的,堪堪被她擺了一道,聽了那些話不肯再信你也在情理之中。”
我呼吸窒住,這剛入宮時安分不已的姐妹倆,放鬆了我們所有人的警惕。她們這是要瓦解皇后身邊的人,讓我們先在底下反了目,自顧不暇就不會再去多管她們與皇后奪子的事。大概是覺得我到底入宮年頭久了不容易左右我的心思,從蘇容華那裡突破更容易些。偏偏那時我養着病,兩耳不聞窗外事,竟是任由着這些發展而半點不知情,讓她們鑽得了這個空子,日後怎麼穩住蘇容華已是個問題了。
“妹妹也不必太擔憂,我瞧那蘇容華也不是個傻子,未必就着她們的道。”順貴嬪身子弱,說話久了顯得有些疲憊,緩了口氣以手支頤,黛眉微蹙着道,“不過,妹妹進來也仔細着元沂……我是聽琳儀夫人無意中說起的,方家與姜家在朝中過往甚密,咱們那樣除掉了姜家,她們不一定要怎麼恨。再者……姜家那一位,可也還在宮裡呢。”
她是說韻昭媛。姜家事發後,宏晅始終禁着她的足,但至今還未發落她。我們都知是爲了安撫朝中從前與姜家交好的人,但……這人留着,到底讓人不安,太易節外生枝了。
順貴嬪微微擡眸,眼中竄起幾許狠厲:“這人留不得。她在,方家姐妹更覺得有個主心骨,若她支使着方家姐妹找你我尋仇,你、我、元沂、永定,只怕都沒安生日子過。”
我一壁在心中數算着日子一壁思量着,俄而緩緩出了口氣,銜起一抹明媚而悠遠的笑意:“不急一時,皇太后剛去,她是皇太后的侄女,總要讓她戴完了孝以盡孝道。再過一個多月……國喪過了,以她這個家中陡然沒落的情景,心灰意冷、生無可戀都在情理之中。實在是可以理解的,方家姐妹……大約也可以體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