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片的記憶碎片忽然涌入, 讓雲蘅一時頭痛地厲害。手中劍猝然落地,她雙手捂着腦袋,眼前一片模糊。
腦中畫面一一閃現, 忽然定格在最初的記憶一角。
陰暗潮溼的角落裡, 一個三四歲, 衣衫襤褸, 髒的幾乎看不出全貌的小叫花子縮成一團啃着一根已然發黑的肉骨頭, 那上面依稀可見零星的肉末渣滓。
他啃得非常用心,不放過任何一處位置。啃完後,確認沒有任何可以下口的地方, 那小乞丐纔將肉骨頭給放到一邊,重新慢吞吞地爬向路邊。他實在太餓了, 餓到渾身無力, 四肢癱軟, 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只能爬。
好不容易爬到路邊, 小乞丐擡起了頭,露出一張小小的臉,臉上全是泥,看不清真容,只有右眼處幾乎佔據了大半張臉的黑色胎記觸目驚心, 讓人看了容易生出惡感。
路邊行人不斷, 卻無一人爲之停留哪怕扔下一個銅板。
小乞丐趴在地上, 從早晨一直趴到深夜, 無人理睬。更有甚者遇到幾個調皮的熊孩子還會被狠狠踹上幾腳。
他毫無反抗之力, 只能生生受着,小小的身子蜷縮地更緊了。
畫面又是一閃, 還是那個小乞丐,身子似乎比之前長大了些許,看上去有六七歲了。
繁華的街市上,一富家公子笑哈哈地將手中包子扔到乞丐羣裡,乞丐們頓時炸鍋齊齊上前爭搶。小乞丐沒有動,他靜靜坐在角落裡,大眼卻如同餓狼一樣盯着那幾個白生生的大包子。待乞丐們搶得筋疲力盡才猛地躥了過去,同勝利者一番撕打,最後總算搶到肉包。
搶到後,一把往嘴裡死命地塞,撐得一張小嘴鼓脹成一團,噎得臉紅脖子粗也仍然拼命地往下吞。後面若干恢復了些力氣的乞丐們見狀齊齊朝小乞丐撲了過去,去搶他嘴裡的包子,可是哪裡還有半點包子的影子?!
氣得要死的乞丐們只得拿小乞丐撒氣,對着他就是一頓拳打腳踢。小乞丐熟練地將身體縮成一團護住頭部,嘴裡仍不斷咀嚼着,不讓一點包子碎渣從嘴裡掉出。
富家公子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對着下人道:“你還別說,偶爾看看乞丐打架也是別有一番趣味,哈哈哈~”
狗腿的奴僕笑着應和道:“公子說得是,比看鬥雞鬥狗有趣得多~”
一番打鬧,富家公子盡興而去,其他乞丐們也泄了憤便重新回到路邊乞討。被揍得鼻青臉腫的小乞丐吐出一口血,顫巍巍地站起身。眼前突然出現一雙雪□□致的小靴子。
他擡頭,看到一位冰雪可愛的少年站在他面前:“你很聰明,我喜歡!從今以後,你就是我的人了。”
那小少年似乎和他一般大,模樣竟也和他有九分相似,只是臉上沒有那塊恐怖的黑色胎記,笑起來就像天邊的太陽,讓人從心底感到暖洋洋的。
少年說,他的名字叫琴笙。
畫面飛逝,停在一處精緻的房間裡。
小乞丐此時已經不是小乞丐了,換了身普通的下人衣服,看起來八.九歲的模樣。他的臉乾乾淨淨的,五官看起來十分可愛漂亮,只是右眼處的巨大黑色胎記破壞了這份美感。
小乞丐鬼鬼祟祟地推開房門,向屋子裡探出小腦袋,對着身後人道:“少爺,裡面沒人。”
“太好了!”身後之人笑道,聽聲音是個和小乞丐同齡的少年郎。小少年一把推開門走了進去,赫然長了一張同小乞丐一模一樣的臉,只不過臉上沒那塊黑色胎記,如同從年畫裡走出來的金童一般。正是琴笙。
琴笙走到屋裡一陣觀望,咂了咂嘴:“切,沒想到姓曹的這個老匹夫房裡連張書桌都沒有,叫我們怎麼找!”
小乞丐道:“也許他會將書信藏在衣櫃或者牀鋪裡。”
此番,兩人就是前來查找魔教中曹長老反叛的證據。這兩少年正是琴笙和他的隨從無名。小乞丐自當了琴笙的隨從後,終於有了名字,這名字還是他自己取的。沒有名字之人,叫做無名,剛剛好。
琴笙兩眼一亮:“啊!我怎麼沒想到呢,還是無名你聰明!快快,你去找衣櫃,本少爺去翻牀鋪。”
“是,少爺!”
兩人各翻各的,最後一無所獲。琴笙氣惱地連着踹了曹長老的木牀好幾腳:“怎麼可能,我明明看到那老傢伙鬼鬼祟祟地往懷裡藏了東西,怎麼可能沒有!”
還沒說完,就被無名給捂住了嘴,不等琴笙發飆,無名小聲道:“有人來了。”
兩個少年對看了一眼,驚慌地躲進了衣櫃裡。
衣櫃門剛關上,曹長老和鄭長老便推開門走了進來。
曹長老氣呼呼地大罵:“琴長音那個老匹夫真是越老越糊塗,我們魔教怎能安於現狀,一味躲在這南疆荒蠻之地,氣死老夫了!”
鄭長老附和道:“就是,還讓我們不要隨意燒殺搶掠,去學那正道的虛僞做派,自給自足,這……這簡直是荒謬!”
躲在衣櫃裡的琴笙聞言,氣得差點衝了出去,被無名給一把抱住,捂死了嘴巴。
屋內長老兩人一番抱怨,皆是對魔教教主琴長音的不滿,顛來倒去就是那麼幾句。說到最後,鄭長老忽然道:“要想改變現狀,倒也不難。”
曹長老疑惑道:“你有何妙計?”
鄭長老神秘一笑,湊到曹長老耳邊一陣嘀咕。衣櫃裡的兩少年伸着脖子使勁聽也沒聽出個什麼來。只依稀聽到“正道、陷阱、騙局”幾個字眼。
曹長老聽了喜不自禁,拍着鄭長老的肩膀道:“不愧是老鄭,好,就按這個來!”
鄭長老摸着鬍子但笑不語。
畫面又是一轉。這次是一個荒郊野外裡。正道人士正在大肆屠殺魔教中人,大批人慘死在正道中人的刀下。
無名拉着琴笙在草地上瘋狂地跑着,琴笙早已淚流滿面,一邊跑一面哭喊:“爹,娘!!!”
無名面無表情道:“少爺,你這樣只會把追兵引過來的!”
忍耐許久的琴笙終於忍受不住,一把甩開無名的手,大吼道:“我不管,我要爹,我要娘!!!我要回去找他們!!”說着轉過身向回跑。
無名咬了咬牙,跟了上去。誰知琴笙還沒跑上幾步,就被一隔空射來的羽箭給當胸刺穿!無名嚇得腳步一頓,頓時趴下。
無數的羽箭從天而降,很快將小小的少年給紮成了刺蝟。
不遠處隱隱有聲音傳來。
“那小子已死,可以撤了!”
“可是沒看到那個隨從……”
“一個隨從而已,不足爲懼,走!”
“是!”
無名繼續在地上趴了許久,直到沒有聽到任何動靜才向琴笙的屍體跑去。
琴笙大睜着一雙眼,渾身上下插滿了羽箭,嘴裡不斷往外噴着血。
見無名走過來,還剩一口氣的他擡起手死死抓住無名的衣袖,大眼裡滿是恨意:“幫……我……報仇!曹……鄭……娘……”
斷斷續續的話,無名卻是聽懂了。他沉默了一會兒,終是點了點頭。
哽着一口氣的少年總算笑了,他從懷裡掏出一個瓷瓶遞給無名,說出了自己此生最後一句話:“……以我……之名,去……報仇。”
說着,頭歪了過去,大眼裡的光澤歸於灰暗。
無名將瓷瓶握在手中,用力握緊。那是一瓶可以去除他臉上胎記的藥,琴笙偶然得到,原本想挑個好時機送給無名,誰知竟成了兩人生死訣別的禮物。
從此之後,世上再無無名,只有琴笙。
後面的畫面皆是一閃即逝,短短一瞬。
巨大的藥桶裡,琴笙渾身骨頭噼啪作響,他痛得冷汗直流,卻死死咬牙,沒發出一點聲音。旁邊美婦人流着淚,冷聲道:“縮骨功就是要能忍常人所不能忍方成大器,笙兒,忍住,只有忍過這關,我們將來才能爲你爹報仇!”
昏暗的房間裡,琴笙捂着胸口跪在地上狂吐不止,吐出來的全是泛着惡臭的綠色汁液,裡面還可見到不少蠕動的軟體小蟲。十二歲的阿童用小手拍着他的背,心痛地哭喊着:“教主大人,我們不要復仇了!爲什麼要去學蠱術,還沒學成,倒把自己的小命給弄丟了大半!”
吐得渾身虛脫的琴笙半靠在支架上,有氣無力道:“閉嘴!”
巨大的蛇窟裡,站了許多同琴笙一般大的少年郎,四周羣蛇環繞,無不支着花花綠綠的蛇頭,吐着蛇信,準備向中央的食物撲去。少年們嚇得臉色慘白,渾身幾乎無法動彈。琴笙站在最中央,冷眼看着這些蛇,思考對策。
苗疆大祭司站在蛇窟上方,看着下方的少年們冷冷道:“誰能從蛇窟裡活下來,就能擺脫學徒身份成爲我的關門弟子。不過,老夫只收一名弟子。”說完,甩袖離去。
蛇窟裡的少年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無聲沉默。不知誰先動的手,一場人與人,人與蛇的廝殺就此展開。
慘烈的廝殺後,琴笙身上的衣服只剩破爛的幾條掛在身上,幾乎無法蔽體。裸.露在外的大片肌膚沒有一塊是完整的,勒痕、咬痕、掐痕、利刃劃過的傷痕,遍佈全身,鮮血淋漓,無不彰顯着這場戰鬥的激烈。
他緩緩從蛇窟屍堆裡爬出,猶如從地獄裡爬出來的惡鬼,一步步走向驚愕的大祭司:“我贏了。”
大祭司由最初的驚訝漸漸轉爲欣賞:“好,從今天起,你就是我苗千秋唯一的弟子!”
聽到承諾的琴笙笑了笑,轟然倒地,安然閉上了雙眼。
太累了,總算可以休息一下了。
畫面又是一變,琴笙已蛻變成如今的琴笙。大祭司苗千秋站在他面前,將一把匕首遞給他:“我已將畢生所學傳授給你,今天是最後一課。要想成爲偉大的煉蠱師需無心無情,第一步便從弒師開始!”
苗千秋將刀尖調轉,握着琴笙的手轉向自己的胸口方向,眼裡透着狂熱的期待。
琴笙的手微抖。
“別讓爲師失望!”苗千秋看着琴笙的眼睛,大聲道。
琴笙猶豫了片刻,猛地刺了下去。隨着刀刃的深入,黑色大眼中,最後一絲溫度漸漸褪去。
苗千秋咳出一口血,艱難笑道:“好……好,不愧是爲師的得意弟子,你會成爲比爲師更厲害的煉蠱師!哈哈哈!”
畫面不停閃過,最後定格在一處暴雨天的山窩裡。
身着道袍的老道人凝視着琴笙道:“無名,這就是你們的命運。你死則她生,她死則你生。如何選擇,端看你自己了。”
老道士將手中雨傘遞給失神的琴笙,緩步走入雨幕中,很快消失在遠方。
接收了所有記憶,對所有經歷感同身受的雲蘅早已泣不成聲。
原來他這一生爲她擋去了如此多的災難,而她最後竟親手要了他的命?!他最後更是爲了讓她活下去,才選擇不反抗,就這樣默默死去……
她甚至在他死後,才知曉他真正的名字,無名,從來都是無名,不是琴笙。
無名,你這個傻瓜,太傻了!
雲蘅跪倒在地,哭得撕心裂肺。
爲什麼會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