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張照片都是對逝去瞬間的溫柔暴政”,拍攝者可以帶着絕對的主觀性,去凝固那段記憶,等我們怯弱到去選擇遺忘時,它依舊替我們承擔着罪孽。
高命走進了暗房,屋外的光停留在他的影子上。
身前的桌子上擺放着溫度計,幾個燒杯,量筒和專爲膠片濾水的夾具,頭頂掛着一根根細長的繩子,更遠處的牆面上張貼有很多照片。
“這個好像叫沖洗罐。”李三思的記憶在高命指尖跳躍,他小心地打開沖洗罐,調整其內部的中軸和片夾,注入顯影液、停顯液以及定影液,輕輕晃動,視野中彷彿出現了一張過去的照片。
“李三思腦子裡沒有關於這個房間的任何記憶,沒有關於街坊鄰居和周邊活人的任何記憶,這些被遺忘的時間都保留在了照片嗎?”
走到那面光亮無法照到的牆壁面前,默默看着照片裡的每一個人,高命好像隔着一面名爲過去的鏡子,看到了一個陌生的自己,不,陌生的李三思。
位於所有照片最下方的是一個沉默古板的中年男人,他穿着深灰色的西裝,那張臉和他手中捧着的律法一樣無趣。
在男人身後,站着一個瘦弱的男生,他頭髮很長,疏於照顧和管教,很內向,也很敏感,抓着父親的褲腳,躲在父親的身後,靠着父親帶給的安全感,纔敢怯生生的探頭去看鏡頭。
和父親不同,男孩的眼眸中帶着好奇,他不會擺姿勢和造型,所有的情感都從那雙漂亮的眸子裡顯現了出來。
那雙眼睛,和李三思很像。
“父親?”
指尖不自覺的搭在了照片上,一段高命從未在李三思腦海裡閱讀過的記憶緩緩浮現,那好像是李三思的童年。
莊嚴肅穆的法院裡,高大的父親像一頭憤怒的獅子,他一手壓着桌子,另一隻手隨着聲音揮動。
“死刑既不是必要的,也不是有益的,我們首先要爲人道打官司。只要死刑還存在着,那麼整個刑法就都散發着血腥的氣味,整個刑法都帶有陰森恐怖的印記,整個刑法都充滿着報仇雪恨的污點。”
李三思的父親是一位律師,記憶有些模糊,更準確的說應該是位律法研究者。
人人都對李三思父親說的話嗤之以鼻,一對年老的夫婦更是對他滿眼的失望,李三思獨自坐在老夫婦旁邊,抓着一個簡陋的塑料玩具。
在這座混亂的城市裡,李三思的父親一直在爲廢除死刑奔走,直到這一天李三思的媽媽被殺害,患有精神障礙的兇手笑眯眯的坐在被告席位上玩弄着頭髮。
所有人都想要那個兇手死,父親卻想讓他活。
爲什麼要他活?
是要用更殘酷的方式讓他贖罪嗎?
死亡是種在李三思心裡的第一枚種子,對他來說死亡就是被鮮血染紅的廚裙,一聲聲快跑和一聲聲救命,還有媽媽最後凝固又擔心的眼神。媽媽睡着了,蓋着紅色廚裙,這便是死亡。
高命看向第二張照片,古板嚴肅的父親好像從來不會笑,幾年之後,他娶了另一個女人,一個出生比媽媽晚,卻比媽媽年紀還要大的女人。
照片裡的女人很白,笑起來像一朵開在夏天的花,李三思記得她姓夏,因爲他最討厭悶熱的夏天了。
三人的合照像亂葬崗胡亂拼湊的屍體,年齡大了一些的李三思獨自站在一側,他的頭髮更長了,就算化了淡妝,也無法遮蓋身上的傷痕。
童年記憶裡沒有任何跟家暴有關的,李三思也想不起來那些傷是從哪來的,他只知道從很小的時候開始,自己就很喜歡胡思亂想,想的多了,身體就會痛。
最下面一排的第三張照片是張大合照,人物很多,內容也很多。
蒼老了一些父親站在中央,夏阿姨抱着一個剛出生的嬰兒靠在父親身邊,李三思抱着媽媽的相框站在另一側,透過他們身後的窗戶玻璃,隱約還能看到對面樓內有一對上吊的老夫婦,它們的身體在輕微晃動,外凸的眼睛好像看着某個方向。
照片記錄下了這一刻,拍下了屍體,也拍下了團聚。
整面牆上好像只有這三張照片不是李三思拍攝,每當看到這三張照片,都會幫李三思想起一些什麼,它們就像是一把鑰匙,可以爲李三思打開另外一個自己,因爲他知道自己所有的改變都是從那段時間開始。
視線上移,高命看到了一個嬰兒慢慢長大的過程,那些照片都和李三思的弟弟有關。
不知是因爲年紀大了,還是李三思做了什麼事情,父親改變了讓李三思學法律的想法,送了他一臺相機。
他不喜歡拍攝景物,只喜歡拍人,弟弟就是他的主要拍攝對象。
事實上在李三思看來,剛出生的嬰兒並不好看,還不如路邊的流浪貓。可隨着嬰兒慢慢長大,李三思越來越覺得弟弟可愛,小傢伙愛哭,也喜歡笑,能夠讓父親不再沉迷工作,會吸引周圍鄰居所有的誇讚,他的周圍好像聚集了很多的愛,這些都是李三思不曾得到過的,但李三思並不羨慕,至少在李三思的記憶裡他覺得自己從未羨慕過弟弟。
小小的胳膊真可愛,小腳丫,這麼小,還會揮動,他好像餓了,臉肉嘟嘟的,他在看我,他的眼睛在笑。
李三思喜歡通過相機去看弟弟,因爲只有隔着那臺小小的儀器,他才能不帶任何情緒的去觀察。
相機拍攝下來的世界和現實世界是完全不同的,相機拍下來的是死物,現實裡他們都是活着的。
父親很喜歡李三思給弟弟拍攝的照片,兄弟情深,家庭和睦,讓他覺得自己應該是個很不錯的父親,但夏阿姨不同,每當她看見李三思拿着相機靠近弟弟,都會沒來由的緊張,尤其是當李三思的鏡頭探入嬰兒車的時候,那黑色鏡框隱藏了李三思真實的目光,遮住了他的上半張臉,只能露出他嘴角上揚的微笑。
這個孩子以前從未露出過笑容,明明和他父親是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