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 道.1

光榮的人的歷史裡羼雜了那麼多狗的傳說和狗的記憶,可惡的狗可敬的狗可怕的狗可憐的狗!爺爺和父親在他們人生的十字路口躊躇俳徊時,數百條狗在我家黑狗、綠狗、紅狗的率領下,在我們村南高粱地裡的屠殺場上,用堅硬的腳爪踩出一條又一條灰白的小道。我家原先養着五條狗,兩條歷盡滄桑的黃狗在我父親三歲那一年同時去世。黑狗、綠狗、紅狗成爲狗羣三領袖在屠殺場上顯露才華時,都年近十五週歲,這對人來說還是少年,但對狗來說,已是不惑之年了。

大屠殺過後的日子裡,汩漫的黑血毫不留情地塗蓋了爺爺和父親在墨水河橋頭伏擊戰鬥中刻在心頭的痛苦記憶,好似黑雲掩沒了血紅的太陽。但父親對我奶奶的思念,總像陽光一樣,掙扎着從雲縫裡射出來。被黑雲遮掩的太陽一定是極端痛苦的,那些穿破重雲射出來的陽光使我戰慄不安;父親在與吃屍瘋狗的堅韌鬥爭過程中間歇發作的對奶奶的深切思念,更使我惶惶如喪家之犬。

一九三九年中秋節晚上的大屠殺,使我們村幾乎人種滅絕,也使我們村幾百條狗變成了真正的喪家之犬。爺爺對着那些趨着血腥味前來吃屍的狗,連連射擊,“自來得”手槍在他手裡聲嘶力竭地叫着,槍體散着灼熱的氣息。槍筒發出暗紅色,在白得如霜、涼得如冰的中秋月下。激戰過後的高粱地,罩在皎潔的淒涼的月色裡,顯得分外清靜。村子裡的火焰燒得正旺,火舌亂紛紛地舔着低矮的天空,發出旗幟在急風幡動的聲響。日本軍和皇協軍攻破村莊後,點燃了村子裡所有的房屋,然後從村子的北圍子出口撤走了。這是三小時之前的事了,那時候爺爺在七天前受過傷的右臂金瘡迸裂,胳膊像死去了一樣不會動彈。父親幫着他捆紮傷口。爺爺被打得滾熱的手槍扔在高粱根下潮溼的黑土上,滋滋地叫着。捆紮好傷臂,爺爺坐在地上,聽着日本人的戰馬嘶啞地鳴叫,馬蹄如旋風般響着,從村子裡漸漸向村北聚攏,最終消逝在村北和平的高粱地裡,連同馱炮騾子們的雜種腔調,連同皇協軍們的疲憊不堪的腳步聲。

父親站在坐着的爺爺身旁,一直用力捕捉着日本大洋馬的蹄聲。下午,父親被那匹衝他壓過來的火紅色的大洋馬嚇破了膽,他眼見着洋馬面盆大的蹄子對準自己的腦袋扇過來,弧形的鐵蹄像一道觸目的閃電,在他的意識深處亮開。父親不由自主地叫了一聲爹,然後雙手捂着腦袋,蹲在高粱棵子裡。馬肚子上濃烈的尿臊和汗酸味被馬身帶起的旋風漫卷着,沉重地胡塗在父親的頭上和身上,久久拂不去。洋馬肥胖的身體把高粱棵子闖得東倒西歪,蒼老的、然而更加鮮紅的高粱米粒像冰雹般打在父親的頭上,地上布着一層可憐的紅高粱籽粒。父親想起高粱籽粒打在仰面朝天躺在高粱地裡的奶奶臉上的情景。七天前高粱成熟但未蒼老,高粱米粒是靠着鴿子們的短嘴頻頻啄擊才脫殼落下的,也不是如密集的冰雹,而是如溫柔的稀疏的雨點。奶奶微開的血色褪盡的蒼白雙脣間亮着貝殼般牙齒,牙齒上託着五七粒鑽石般閃爍的紅高粱的生動圖畫迅速地出現在父親眼前,又迅速地消逝。衝過去的那匹大洋馬又困難地彎回來,高粱在馬腚後痛苦掙扎着,有的斷裂,有的彎曲,有的重新站起來,在秋風中像發瘧疾涌來寒潮般顫抖。父親看到大洋馬因急促呼吸而圓睜的鼻孔和翻裂的肉紅色的厚脣,血紅色的泡沫從咬得發烏的嚼鐵中和雪白的牙齒中噴出來,沾在貪婪的下脣上。洋馬的眼睛被高粱棵上抖散的白色粉塵刺激得眼淚汪汪。馬通體發亮,高高在上的一個年輕英俊的日本士兵戴着一頂四方小帽的腦袋略略高出高粱穗子。在劇烈的運動中,高粱穗子毫不留情地抽着他、搡着他、刺癢着他、甚至是討厭地胳肢着他。他不得不眯縫着眼。看來他恨透了、膩歪透了這些高粱,高粱把他的美麗的臉抽打得傷痕累累。父親看到他憤怒地用馬刀把高粱穗子劈下來,有的高粱無聲無息地頭顱落地,連站立的棵子都紋絲不動;有的高粱嘩嘩亂響,被砍折了的穗子喑啞地哀鳴着歪向一邊,懸掛在莖葉抖顫的秸杆上;有的高粱則以極度的柔韌順着刀前傾,又隨着刀後仰,像粘在刀口上的一捆麻線。父親看到那個日本軍人縱着馬、舉着刀又一次衝了過來。他把早就不中用了的罪惡累累的勃郎寧手槍對準長方形的馬臉拋去,手槍筆直地飛到疾馳來的馬額上,發出沉悶的撞擊聲。紅馬脖子一揚,雙膝卻突然跪地,嘴脣先吻了一下黑土,脖子隨着一歪,腦袋平放在黑土上。騎在馬上的日本軍人猛地摜下馬,舉着馬刀的胳膊肯定是撲斷了,因爲我父親看到他的刀掉了,他的胳膊觸地時發出一聲脆響,一根尖銳的、不整齊的骨頭從衣袖裡刺出來,那隻耷拉着的手成了一個獨立的生命在無規律地**着。骨頭刺出衣袖的一瞬間沒有血,骨刺白瘮瘮的,散着陰森森的墳墓氣息,但很快就有一股股的豔紅的血從傷口處流出來,血流得不均勻,時粗時細,時疾時緩,基本上像一串串連續出現又連續消失的鮮豔的紅櫻桃。他的一條腿壓在馬肚子下,另一條腿卻跨到馬頭前,兩條腿拉成一個巨大的鈍角。父親十分驚訝,他想不到高大英武的洋馬和洋兵竟會如此不堪一擊。爺爺從高粱棵子裡哈着腰鑽過來,輕輕喚一聲:

“豆官。”

父親侷促不安地站起來,看着我爺爺。

日本的馬隊從高粱地深處又旋風一般刮出來,馬蹄踩着鬆軟黑土的重濁聲響與折斷高粱的清脆聲響對比鮮明地混雜一起。騎兵們漫無目標地橫衝直闖,他們被我爺爺和父親準確的冷槍折磨得十分惱火,所以不得不暫停對頑強抵抗着的村莊的攻擊,在高粱地裡拉網般衝襲。

爺爺摟住父親,緊貼着黑土趴着,洋馬的健壯的胸肌和粗大的蹄腿從他們的面前呼呼隆隆滾過去,被踩翻的黑土痛苦呻吟着,高粱棵子無可奈何地搖擺着,金紅色的高粱籽粒星散遍地,深刻在地上的鐵蹄印裡,積滿了高粱籽粒。

馬隊遠去,高粱們的搖擺也漸漸停息。爺爺站起來。父親從地上爬起來,看到自己的膝蓋在黑土上跪出的窩窩,才意識到爺爺壓得他多麼狠。

那個日本馬兵沒有死。他從尖銳的疼痛中甦醒過來,用沒斷的那隻胳膊按着地,費力地把那條可能拉脫了臼的腿從馬頭前騙回去。他運動着那條好象不屬於他的腿,發出一陣陣低沉的哮喘。父親看到一片汗珠從日本馬兵的額上冒出來。汗水沖刷着日本人臉上的黑土和槍煙。露出一道道慘白的臉皮。那匹洋馬也沒有死,它的脖子像蟒蛇一樣扭動着,那隻翠綠的眼睛悲哀地看着它陌生的高密東北鄉的天空和太陽。日本馬兵休息一會,又用力往外抽那條壓在馬腹下的腿。

爺爺走上前去,幫他把那條腿抽出來,然後抓住他的後頸窩把他提起來。日本馬兵雙腿無力,整個身體的重量都掛在爺爺的手上。爺爺一鬆手,他就像泡酥了的泥神一樣癱在了地上。爺爺撿起那柄鋥亮的馬刀,對準一行高粱,下斜着一劈,又上斜着一掄,二十幾棵高粱輕俏地斷了,水分不多的高粱秸子直立着戳在地上。

爺爺用日本馬刀鋒利的刀尖戳着日本馬兵挺拔漂亮的白鼻子,壓低了嗓門說:“東洋鬼!你的威風哪兒去啦?”

日本馬兵那兩隻漆黑的大眼睛不停地眨動着,嘴裡吐出一串串圓溜溜的話,父親知道他是在求饒。他用那隻顫抖的好手,從胸兜裡掏出一個透明化學夾子,遞給我爺爺,他說:

“嘰哩咕嚕嗚嚕哇啦……”

父親湊上去,看到那個化學夾子裡裝着一張塗着彩色的照片,照片上有一個年輕漂亮露着一條雪白胳膊的婦人,抱着一個胖墩墩的男孩子。孩子和婦人臉上掛着和平的笑容。

“這是你老婆?”爺爺問。

“嗚哩哇啦嘰哩咕嚕……”

“這是你兒子?”爺爺問。

“嗚啦咿呀吱唧唏嗤……”

父親把頭更近地湊上去,看着那個甜蜜微笑着的婦人和那個憨態可掬的孩子。

“畜牲,你想用這個來打動我嗎?”爺爺把化學夾子用力拋起,化學夾子像蝴蝶一樣頂着陽光飛起又沐着陽光下落,爺爺抽回刀,對準那下落的化學夾子輕蔑地劈去,刀刃閃出一線寒光,化學夾子跳了一下,裂成兩半,落在父親的腳前。

父親眼前一片漆黑,一陣冰涼的寒氣貫通全身。綠色和紅色的光線照射着父親緊閉着的雙眼。父親感到心中痛苦萬分。他不敢睜眼去看那個肯定被劈成了兩半截的美麗溫柔的婦人和那個天真無邪的嬰孩。

日本馬兵困難地、急遽地爬到父親腳前,用那隻沒有受傷但是也索索抖動的手搶起被馬刀劈成兩半的化學夾子,他一定想用那隻受傷的手,那隻手掛在胳膊樁子上,已經不服從他的指揮了。鮮血順着焦黃指尖淅淅瀝瀝下滴。他笨拙地用單手拼湊着破碎的妻子和兒子,枯萎的嘴脣哆嗦着,從咯咯得得打着戰的牙縫裡,擠出了一些破破爛爛的話:

“啊呀……哇……吐……嚕……呵……喳……嗐……嗚……”

兩行清亮的淚水沿着他骯髒的清癯的面頰流出來。他把照片放在嘴上吻着,他的喉嚨裡咕嚕咕嚕地響着。

“畜牲,你他媽的也會流淚?你知道親自己的老婆孩子,怎麼還要殺我們的老婆孩子?你擠圪着尿罐眼睛淌臊水就能讓我不殺你嗎?”爺爺大聲吼叫着,舉起了銀光閃爍的日本馬刀。

“爹——”,我父親長叫一聲,雙手抱住了我爺爺的胳膊,說,“爹,別殺他!”

爺爺的胳膊在父親懷中哆嗦着,父親仰着臉,用兩隻貯滿淚水的可憐巴巴的眼睛祈求着他的殺人如麻、心如鐵石的爹。

爺爺也垂下了頭,日本迫擊炮轟擊村莊的震耳巨響、日本機關槍掃射在土圍子裡堅持鬥爭的鄉親們的尖利呼嘯又如浪潮般涌來,遠處的高粱地裡又響起了兇狠的日本洋馬的嘶鳴和馬蹄踐踏黑土的破裂聲。爺爺一抖胳膊,把父親甩開。

“兔崽子!你怎麼啦?你的眼淚是爲誰淌的?是爲你娘淌的?是爲你羅漢大爺淌的?是爲你啞巴大叔他們淌的?”爺爺厲聲呵斥着,“你竟爲這個狗雜種流淚?不是你用勃郎寧打倒了他的馬嗎?不是他要用馬蹄踩爛你要用馬刀砍死你嗎?擦乾你的眼淚,兒子,來,給你馬刀,劈了他!”

父親退一步,眼淚紛披下落。

“來呀!”

“我不——爹——我不——”

“孬種!”

爺爺踢了父親一腳,提着馬刀退了一步,與日本馬兵拉開了一點距離,然後高舉起馬刀。

父親眼前一道強光閃爍,緊接着又是一片漆黑。爺爺刀砍日本馬兵發出潮溼的裂帛聲響,壓倒了日本槍炮的轟鳴,使我父親耳膜震盪,內臟上都爆起寒慄。當他恢復視覺時,那個俊俏年輕的日本馬兵已經分成兩段。刀口從左肩進去,從右肋間出去,那些花花綠綠的內臟,活潑地跳動着,散着熱烘烘的腥臭。父親的腸胃縮成一團,猛彈到胸膈上,一口綠水從父親口裡噴出來。父親轉身跑了。

父親不敢看日本馬兵圓睜着的睫毛上挑的眼,他的眼前不斷地重複着人的身體在馬刀下分成兩半的情景。爺爺這一刀,彷彿把什麼都劈成了兩半。連爺爺也成了兩半。父親恍然覺得,有一把在空中自由飛旋的閃着血紅光芒的大刀,把爺爺、奶奶、羅漢大爺、日本馬兵、馬兵的老婆和孩子、啞巴大叔、劉大號、方家兄弟、『癆病四』、任副官……如砍瓜切菜一般,通通切成兩半……

爺爺扔掉了在刃口凝着一線透明血膠的馬刀,去追趕在高粱棵子裡亂鑽的我父親。日本馬隊又像颶風一樣颳了過來,迫擊炮彈打着響亮的呼哨從高粱地裡飛起,幾乎是垂直地落進了圍子後用土槍土炮頑強地抵抗着的村民中間爆炸。

爺爺捉住了我父親,捏住他的脖子用力晃着:“豆官!豆官!你這個王八羔子!昏頭了嗎?你要去送死嗎?你活夠啦?”

父親用力抓搔着爺爺堅硬的大手,尖利地叫喊着:“爹!爹!爹!帶我走!帶我走!我不打仗啦!不打了!我看到俺娘啦!看到俺大叔啦!看到俺大爺啦!”

爺爺毫不留情地在父親的嘴上搧了一巴掌。這一巴掌非常沉重,父親的脖子一下子軟了,腦袋晃晃蕩蕩地耷拉在胸前,嘴裡流着攙着血絲的透明的涎線。

日本人撤走了。碩大的、單薄的像一片剪紙一樣的圓月,在升上高粱梢頭的過程中,面積凝縮變小,並漸漸放射出光輝。多災多難的高粱們在月光中肅立不語,間或有一些高粱米墜落在黑土上,好象高粱們晶瑩的淚珠。空氣中腥甜的氣息濃烈稠密,人血把我們村南這一片黑土都給泡透了。村子裡的火光像狐狸尾巴一樣聳動着,時不時響起木頭燒焦的爆裂聲,焦糊味道從村子裡彌散出來,與高粱地裡的血腥味攙和一起,形成一種令人窒息的怪味。

爺爺胳膊上的老傷口在三個半小時前累發了,瘡面迸裂,流了那麼多烏黑的花白的腥臭膿血。爺爺要父親幫助他擠壓傷口。父親用冰涼的小手指,膽顫心驚地擠壓着爺爺胳膊上的傷口附近青紫的皮膚,擠一下,噗噗冒出一串虹膜般的氣泡,傷口裡有一股醬菜般的腐敗氣息。爺爺從近處的一丘墳墓上,揭來一張用土坷垃壓在墳尖上的黃表紙,他要父親從高粱秸上刮下一些鹼滷般的白色粉末放在紙上。父親用雙手託着放了一小堆高粱粉的黃表紙,獻到爺爺面前。爺爺用牙齒擰開一顆手槍子彈,倒出一些灰綠色的火藥,與白色高粱粉末攙和在一起,捏起一撮,要往傷口上撒,父親小聲問:

“爹,不攙點黑土?”

爺爺想了一會,說:“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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