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 道.9

爺爺托起父親,走出張先生的家。

爺爺思慮重重地看着昏昏迷迷地躺在窩棚裡的我父親。父親臉上蒙着白紗布,只露着一隻鬼鬼祟祟的眼睛。張辛一先生又來過一次,他給父親換過藥後,對爺爺說:“餘司令,傷口沒發炎,這就是大喜。”爺爺問:“你說,只剩下一個子兒,還行嗎?”先生說:“司令,眼下還顧不上那個,令郎是被瘋狗咬了,能保住命就好。”爺爺說:“要是那個不中用了,保住條命又有什麼用。”張先生見爺爺面露殺相,唯唯諾諾地退着走了。

爺爺心中煩亂,提着槍出去,到那窪子附近轉悠。秋氣肅殺,白霜遍地,黃綠色的高粱芽苗被霜打蔫了,溼水成窪的地方,有了一些細小的凌刺。爺爺想起,已是十月底了,寒冬即將來臨,自己病體虛弱,兒子生死未卜,家破人亡,百姓塗炭,王光、德治又死了,瘸子郭羊遠走他鄉,劉氏腿上的疽還在流膿淌血,瞎子整日枯坐,倩兒姑娘什麼也不懂,八路拉他,冷支隊擠他,日本人又跟他結了怨仇……爺爺拄着棍子站在窪地邊緣的一個土丘上,眄視遍野屍骨和譭棄在地的紅高粱,思緒萬千,心灰意懶,他的心裡不斷地閃出恩恩仇仇的往事,富貴榮華,嬌妻美妾,寶馬金槍,花天酒地,都像流雲一樣飄飄而去,幾十年鬥強使氣,爭風吃醋,換來的是眼下一副淒涼景象。他幾次把手按在槍把上,又猶猶豫豫地放開。

一九三九年秋冬,是我爺爺的歷史上一段非常困難的時期,隊伍被消滅,愛妻被打死,兒子受重傷,家園被燒燬,病魔又纏身,戰爭把爺爺的一切,幾乎全部毀掉了。他面對着人的屍首和狗的屍首,像對着一大團千絲百縷地交織在一起的亂麻線,越擇越亂,怎麼也理不出個頭緒。他幾次手按槍把,想告別這個混蛋透頂的世界,但強烈的復仇情緒戰勝了他的怯懦,他恨日本人、恨冷支隊,也恨八路的膠高大隊,膠高大隊從他這裡拐走了二十多條槍,就消逝得無影無蹤,並未聽說他們與日本人去戰鬥,只聽說他們與冷支隊鬧摩擦,並且,爺爺還懷疑,他和我父親藏在枯井裡後來突然不見了的那十五條日本“三八”式蓋子槍,也是被膠高大隊偷走了。

四十出頭年紀、面容還算俏麗的劉氏到窪子邊上來找爺爺,她用憐愛的目光撫摸着爺爺銀色的頭顱,用粗糙的大手攙住爺爺的胳膊,說:“兄弟,別坐在這苦想了……回去吧,古人說『天無絕人之路』,猛吃猛喝猛喘氣,養好了病再說……”

爺爺感動地看着這婦人慈善的面容,叫了一聲:“嫂子……”眼淚幾乎滾出來。

劉氏撫摸着爺爺的弓背,說:“瞧瞧,剛四十歲的人,給折磨成什麼樣子啦……”

劉氏攙着爺爺往回走,爺爺看着她微跛的腿,關切地問:“你的腿好些了嗎?”

劉氏說:“瘡口都收了,只是這條腿比那條腿細了。”

爺爺說:“能長粗的。”

劉氏說:“豆官的傷我看不大要緊啦。”

“嫂子,”爺爺問,“你說,一個子兒還行不行?”

劉氏說:“我看行,獨頭蒜更辣。”

爺爺說:“真行?”

劉氏說:“俺那個小叔子生來就是一個子,還不是生男生女一大串。”

爺爺說:“噢。”

夜裡,爺爺將疲乏的頭顱伏在劉氏溫暖的懷裡,劉氏用那隻大手摩挲着爺爺瘦骨嶙峋的身體,細語綿綿地說:“兄弟……你還行嗎……還有勁嗎……你別愁了,乾乾我,心裡是不是輕快一點……”

爺爺嗅着劉氏嘴裡噴出來的酸甜氣息,一下子就睡熟了。

母親總也忘不了張先生用鑷子夾住那顆紫紅色的扁球兒的情景。張先生把那球兒舉得眼前看一陣,然後扔進盛着髒棉花球、破皮爛肉的污物盆裡。豆官身上的一個扁球兒被張先生扔進污物盆裡。昨天是寶貝,今天進了污物盆。母親十五歲多了,漸省人事,她又羞又怕。她在照顧父親時,看着父親那被紗布纏住的雞子,心裡怦怦跳,臉一陣發燒,一陣發紅。

後來她發現了劉氏跟我爺爺睡在一起。

劉氏對她說:“倩兒,你十五歲了,不小了,你撩撩豆官的雞兒看看,能挺起來,他就是你男人啦。”

母親羞得差點哭了。

父親的傷口拆了線。

父親躺在窩棚裡睡覺,母親悄悄地溜進去,她輕手輕腳、臉皮滾燙。她在父親身邊跪下,輕輕地把父親的褲子褪下來。在月亮的光線下,母親看到父親的雞子因爲受傷變得醜陋不堪,雞頭上帶着生死不怕、瘋瘋顛顛的野蠻表情。她小心翼翼地用汗津津的手握住它,感到它漸漸熱起來,漸漸在她手心裡膨脹起來,並像心跳一樣在她手裡跳動着。父親睜開了眼,乜乜斜斜地說:“倩兒,你幹什麼?”

母親驚叫一聲,撒腿就跑,與正要進窩棚的我爺爺撞了個滿懷。

爺爺扳住她的肩頭,問:“怎麼啦,倩兒?”

母親哇一聲哭了。她掙脫爺爺的手,飛跑着去了。

爺爺鑽進窩棚。

爺爺像發瘋一樣跑出窩棚,找到劉氏,抓住她的兩個**,用力撕扯着,語無倫次地說着:“是獨頭蒜!是獨頭蒜!”

爺爺對着天空,連放三槍,然後雙手合十,大聲喊叫:

“蒼天有眼!”

爺爺用手巴骨敲打着牆壁。陽光斜射進來。照着擦得鋥亮的炕桌上擺着的高密泥塑。白窗戶上貼滿了奶奶親手剪出的構思奇巧、花樣翻新的剪紙。五天之後,這裡的一切都要在戰火中化爲灰燼。現在是一九三九年八月初十,爺爺蜷着一隻傷臂,帶着滿身汽油味兒,從公路上歸來。他和父親一起把那挺歪把子日本機關槍埋在院子裡的楸樹下,又進屋來尋找奶奶藏下的銀錢。

牆壁空空洞洞的響着,爺爺掏出槍,用槍把子砸牆壁,一下子砸出一個洞。爺爺伸手進去,拖出了一個紅布小口袋,搖搖,譁啷響,倒在炕上一數,五十塊銀洋。

爺爺把銀洋裝好,說:“走吧,兒子。”

父親問:“爹,去哪兒?”

爺爺說:“進縣買子彈,跟冷麻子算帳。”

父親和爺爺走到縣城北邊去,太陽偏西,膠濟鐵路在高粱棵裡烏青青如一條長龍,黑色的火車喀當喀當地爬來爬去,一團團焦黃的煤煙繚繞在高粱梢頭,鐵軌亮唧唧地刺眼,像龍的鱗片。火車尖利的嘶鳴使父親心驚膽顫,他緊緊地抓住爺爺的手。

爺爺拖着父親,走到一個高大的墳墓前,墓前有一塊兩人多高的白石碑,碑上扁扁的字跡已剝蝕的難辨橫豎,墓四周有幾棵雙人難以合抱的老柏樹,樹冠黑森森的,無風也在嗚嗚地鳴叫。墳墓被血紅的高粱包圍着,像一個黑色的孤島。

爺爺在墓碑前挖了一個坑,把自來得手槍放進去。父親也把他的勃郎寧手槍放進去。

父親和爺爺跨過鐵道,望到了高大的城門洞子。城門樓子上高挑着一面日本旗,旗上的紅日與西斜的紅日相映着,顯得鮮明又輝煌。門洞兩側站着兩個崗哨,左邊是日本兵,右邊是中國兵。中國兵盤問搜查着老百姓,日本兵持槍立着,看着中國兵搜查中國人。

爺爺一過鐵道就把父親背起來,低聲說:“裝肚子疼,哼哼起來。”

父親哼哼了兩聲,悄聲問:“爹,就這樣哼哼嗎?”

爺爺說:“動靜再大一點。”

他們隨着進城的人到了城門洞子。中國兵吼一聲:“哪村的,進城幹什麼?”

爺爺死聲死氣地說:“城北魚灘的,孩子得了絞腸痧,進城裡找吳先生給治治。”

父親光顧了聽爺爺和崗哨對話,忘了哼哼。爺爺在他大腿上用力擰了一把,父親嗷嗷地叫起來。

崗哨揮揮手,放爺爺進去了。

走到僻靜處,爺爺憤怒地說:“混蛋,爲什麼不哼哼?”

父親說:“爹,你擰人好疼啊!”

爺爺帶着父親,從一條鋪滿爐灰渣子的小斜街上往火車站方向插過去。黯淡的陽光。污濁的空氣。父親看到火車站破舊的站房旁邊修築着兩座高大的炮樓,炮樓上的白色日本旗中心凝着一團紅血,兩個牽着狼狗的日本兵在站臺上機械地走動,幾十個要乘車的旅客有蹲有站,排在鐵柵欄外邊。一個穿著黑衣服的中國人提着一盞紅燈,在站臺上立着,從東邊傳來火車的鳴叫。父親腳下的地皮都在哆嗦,那兩條狼狗對着馳來的列車叫了兩聲。一個賣紙菸瓜子的小老太婆蹀蹀躞躞地在那些旅客旁邊徘徊着。火車(同:口空)咚(同:口空)咚喘息着,在站上停下來。父親看到火車拉着二十多個長盒子,前邊十幾個四四方方,有窗有門;後邊十幾個沒有頂蓋,一些四愣八叉的東西用草綠色的大蓬布遮着。車上站着幾個鬼子,嘰哩咕嚕地跟站臺上的鬼子打着招呼。

父親聽到一聲尖銳的槍響,從鐵路北面的高粱地裡傳來,貨車上的一個高大鬼子,身體晃了晃,一頭栽到了車廂下。炮樓上響起了狼嗥般的警報聲,正下車的旅客和未上車的旅客四散奔跑,狼狗狂吠不止,炮樓上的機槍嘩嘩地往北掃射着。火車在忙亂中開動了,大團的黑煙飛散,站上煤灰飛揚。爺爺拉着父親的手,飛快地拐進一條幽暗的小巷子。

爺爺推開了一扇半掩着的門,進了一個小院子。房檐下挑着一盞紙糊的小燈籠,紅顏色,射出短而弱的神秘紅光。一個塗脂抹粉的看不出年齡的女人倚門而立,猩紅的脣裡露出兩排細密的白牙,一臉的笑容,蓬着黑鴉鴉的頭髮,鬢邊斜插一枝絹花。

“哥呀!”那女人嬌滴滴地說,“當了司令就把妹妹給忘了。”她粘在爺爺身上撒嬌。

“老實點,當着我兒子的面。”爺爺說。

“今天沒空跟你羅唆!五兄弟那邊的線還扯着吧?”

那女人悻悻地出去,插上大門,又從房檐下落下紅燈籠。進屋來,撇着嘴說:“五兄弟被警備局打啦!”

爺爺說:“警備局的宋順不是五兄弟的把兄弟嗎?”

女人說:“你以爲這種酒飯朋友靠得住是怎麼的!青島那邊一出事,老孃這邊就像坐在刀尖上過日子一樣。”

“五兄弟不會供出你來,那小子牙關緊,當年在曹夢九那兒走過熱鏊子的。”爺爺說。

“你來幹什麼?聽說你打了日本的汽車隊?”

“吃了大虧!我操死冷麻子他親孃。”

“你別跟他們糾纏,那些人一個個鬼精蛤蟆眼的,你鬥不過。”

爺爺從腰裡摸出那包銀洋,摔到桌子上,說:“給五百顆,紅屁股眼的。”

“還紅屁眼藍屁眼,五兄弟一出事,我這兒早幹啦,老孃又不會下槍子。”

“你少給我賣關子!這五十元你先花着,你想想,餘佔鰲虧待過你沒有?”

“我的哥,”女人說,“你這是說的什麼呀,妹妹跟你又不是外人。”

“你別惹我生氣!”爺爺冷冷地說。

“你們出不了城。”女人說。

“你就別管了。給五百顆大粒的,再給五十顆小粒的。”

那女人走到院子裡聽聽動靜,一會兒進了屋。她推開牆上的一扇暗門,拿出一盒子黃燦燦的手槍子彈。

爺爺找了一根袋子,裝好子彈,捆在腰裡,說:“走啦!”

女人攔住他,說:“你打算怎麼走?”

爺爺說:“從火車站那兒,,爬過鐵道去。”

女人說:“不行,那兒有炮樓,有探照燈,有狗,有崗哨。”

爺爺冷笑着:“試試看吧,不行就回來。”

爺爺和父親沿着黑暗的巷子,溜到火車站附近,這裡沒有城牆。他們躲在鐵匠鋪子的牆角上,看着燈火通明的站臺,站臺上崗哨林立。爺爺對父親耳語一聲,扯着父親向西迴轉。站房西邊是一個露天貨場,鐵絲網從站房那兒一直拉到城牆頭上。炮樓上的探照燈來來回回掃着,照得十幾道鐵軌耀眼的明亮。貨場上豎着一根高竿,竿上亮着一盞牛蛋子形狀的大電燈,綠熒熒的,照得萬物變色。

高粱酒.3高粱殯.12高粱酒.5狗 皮.8高粱酒.3野 種.4高粱酒.2紅高粱.3野 種.1狗 皮.7狗 道.8高粱酒.2狗 道.4高粱殯.9狗 道.9高粱殯.6紅高粱.2狗 皮.8紅高粱.11紅高粱.2高粱殯.3高粱殯.6紅高粱.3狗 道.2野 種.3狗 道.9野 種.5狗 道.6野 種.1紅高粱.2狗 皮.3高粱酒.3狗 皮.5狗 道.9高粱酒.10野 種.4高粱酒.3狗 皮.7紅高粱.5狗 皮.6狗 皮.1紅高粱.9狗 皮.5野 種.2紅高粱.4紅高粱.10紅高粱.5紅高粱.5狗 皮.5高粱酒.6紅高粱.9高粱殯.5狗 皮.6紅高粱.4紅高粱.2高粱酒.1高粱酒.11野 種.1狗 道.10高粱殯.1狗 道.4狗 道.10高粱酒.3高粱酒.5高粱殯.6紅高粱.8紅高粱.11高粱酒.7野 種.1野 種.1紅高粱.11狗 道.1高粱殯.8紅高粱.3高粱酒.2高粱殯.11高粱殯.4狗 皮.5狗 道.10紅高粱.1高粱酒.3野 人.1野 種.2高粱殯.9狗 道.6狗 皮.8狗 道.10狗 皮.4狗 道.6紅高粱.5狗 皮.8高粱殯.1紅高粱.11狗 皮.8野 種.5高粱殯.3狗 道.7野 種.1
高粱酒.3高粱殯.12高粱酒.5狗 皮.8高粱酒.3野 種.4高粱酒.2紅高粱.3野 種.1狗 皮.7狗 道.8高粱酒.2狗 道.4高粱殯.9狗 道.9高粱殯.6紅高粱.2狗 皮.8紅高粱.11紅高粱.2高粱殯.3高粱殯.6紅高粱.3狗 道.2野 種.3狗 道.9野 種.5狗 道.6野 種.1紅高粱.2狗 皮.3高粱酒.3狗 皮.5狗 道.9高粱酒.10野 種.4高粱酒.3狗 皮.7紅高粱.5狗 皮.6狗 皮.1紅高粱.9狗 皮.5野 種.2紅高粱.4紅高粱.10紅高粱.5紅高粱.5狗 皮.5高粱酒.6紅高粱.9高粱殯.5狗 皮.6紅高粱.4紅高粱.2高粱酒.1高粱酒.11野 種.1狗 道.10高粱殯.1狗 道.4狗 道.10高粱酒.3高粱酒.5高粱殯.6紅高粱.8紅高粱.11高粱酒.7野 種.1野 種.1紅高粱.11狗 道.1高粱殯.8紅高粱.3高粱酒.2高粱殯.11高粱殯.4狗 皮.5狗 道.10紅高粱.1高粱酒.3野 人.1野 種.2高粱殯.9狗 道.6狗 皮.8狗 道.10狗 皮.4狗 道.6紅高粱.5狗 皮.8高粱殯.1紅高粱.11狗 皮.8野 種.5高粱殯.3狗 道.7野 種.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