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粱殯.7

所以,狂熱的、殘酷的、冰涼的愛情=胃出血十活剝皮十裝啞巴。如此循環往復,以至不息。

愛情的過程是把鮮血變成柏油色大便的過程,愛情的表現是兩個血肉模糊的人躺在一起,愛情的結局是兩根圓睜着灰白眼睛的冰棍。

一九二三年夏,爺爺把奶奶從驢背上搶下來,抱進高粱地裡,放到大蓑衣上,這是他們的“胃出血”階段的悲壯的開始。一九二六年夏,父親三歲時,奶奶的使女戀兒姑娘作爲第三者,把兩條健美的大腿插在爺爺和奶奶之間,這是“活剝皮”的開始,他們的愛情,已由狂熱的天國進入殘酷的地獄。

戀兒姑娘比奶奶小一歲,二六年春,奶奶十九歲。十八歲的戀兒身體健壯,腿長腳大,黑魆魆的臉上生兩隻圓溜溜的眼睛,小巧玲瓏的鼻子下,有兩片肥厚的、性感的嘴脣。那時候我們家的燒酒作坊正值繁榮時期,優質高粱白酒像暴雨般灑遍九州十八縣,酒香終年籠罩着我家的院落和房屋,在這種天長日久的薰陶中,我們家的男人女人都有了海一樣的酒量。爺爺和奶奶就甭說了,連向來不沾酒的大老劉婆子,也能一次喝半斤。戀兒姑娘起初陪着奶奶喝酒,後來就到了一天無酒不能活的地步。酒使人性格豪爽,俠肝義膽,臨危不懼,視死如歸;酒也使人放浪形骸,醉如夢死,腐化墮落,水性揚花。那時候爺爺已經開始了他的土匪生涯,並不是他想錢財而是他想活命,復仇、反覆仇、反反覆仇,這條無窮循環的殘酷規律,把一個個善良懦弱的百姓變成了心黑手毒、藝高膽大的土匪。爺爺用苦練出的“七點梅花槍”擊斃“花脖子”及其部下。嚇癱了愛財如命的曾外祖父,便離開燒酒作坊,走進茂密青紗帳,過起了打家劫舍的浪漫生活。高密東北鄉的土匪種子綿綿不絕,官府製造土匪,貧困製造土匪,通姦情殺製造土匪,土匪製造土匪。爺爺匹騾雙槍,將技壓羣芳的“花脖子”及其部下全部打死在墨水河裡的英雄事蹟,風快地傳遍千家萬戶,小土匪們齊來投奔。於是,一九二五年至一九二八年間,出現了高密東北鄉土匪史上的黃金時代,爺爺聲名遠揚,官府震動。

這段時間裡,依然是難琢難磨的曹夢九任高密縣長。爺爺牢記着曹夢九用鞋底打得他皮開肉綻的仇恨,瞅個空子就報復一下。敢於直接與官府做對,是使爺爺具有大土匪英名的重要因素。一九二六年初,爺爺帶着兩個人,在縣府門口,綁走了縣長曹夢九十四歲的獨生兒子。爺爺胳肢窩夾着那個嚎哭着的俊俏男孩,一支匣槍提在手,大搖大擺地走在縣府門前用青麻石板鋪成的官道上,精明強幹的捕快頭子顏洛古小顏爺帶着縣兵追上來,幹吶喊不敢近前。縣兵胡亂放槍,子彈都離着爺爺很遠。爺爺佇足扭身,用匣槍苗子頂着男孩的太陽穴,大聲吼叫:“姓顏的,滾回去吧,告訴曹夢九那條老狗,拿一萬塊大洋贖他的兒子,限期三天,過期撕『票』!”

小顏心平氣和地問:“老餘,在什麼地方接頭。”

爺爺說:“在高密東北鄉墨水河木橋正中接頭。”

小顏帶着部隊返回縣府。

爺爺一行出城,那男孩哭爹叫娘、死命掙扎。男孩皓齒紅脣,雖因哭嚎把五官扭曲,但還是十分可愛。爺爺說:“別哭,我是你乾爹,帶你去見你乾孃!”男孩哭得更兇,爺爺煩起來,掏出那柄明晃晃的短劍,在男孩面前一晃,說:“不許哭,再哭就割掉你的耳朵!”男孩不哭了,雙眼呆愣愣地,被兩個小土匪架着走。

走出縣城五里左右路,爺爺聽到背後馬蹄聲響。急忙回頭,見車路上塵煙滾滾,一羣馬飛馳而來。當頭馬上騎着精明強悍的小顏。爺爺見勢不好,號令兩個土匪撤身路邊,三人緊擠在一起,都用槍戳着那孩子的頭。

離爺爺他們一箭遠時,小顏把馬頭一帶,斜刺裡跑進去年的高粱地。收割高粱後的高粱地裡殘存着一些高粱茬子,一冬天的風把浮土刮盡,田地平整堅硬。馬隊跟着小顏繞着大圈,跑到爺爺他們前邊去,又拐上土路,一溜塵煙,向着高密東北鄉跑去。

爺爺迷糊片刻,立刻覺悟。他用手拍着大腿,說:“糟了,這個票算白綁了!”

兩個小土匪不知奧妙,傻乎乎地問:“他們去哪兒?”

爺爺不說話,對着馬隊開槍,但馬隊已跑得很遠,匣槍子彈只能打中馬蹄彈起的塵土和清脆悅耳的蹄音了。

精明的小顏率馬隊趕到東北鄉,徑奔我們村莊,直撲我家房子,他可是輕馬熟路。這時爺爺正挪動雙腿,向着家鄉飛跑。曹夢九的兒子養尊處優慣了,哪裡吃過這種苦?僅跑了一里路,他就躺在地上不動了。一個小土匪建議:“撕了算啦,省得累贅。”爺爺說:“小顏一定抓我的兒子去啦!”

爺爺把昏厥的曹公子掄上肩頭,慢吞吞地走起來。小土匪催促,爺爺說:“晚了,慢着點吧,只要這個小畜生活着,什麼事都好辦。”

小顏帶着縣兵闖進屋,把我奶奶和父親抓出來,捆在了馬上。

奶奶怒罵:“瞎了狗眼!我是曹縣長的乾女兒!”

小顏獰笑着說:“抓的就是你這個乾女兒。”

小顏的馬隊在半道上與爺爺相遇。雙方都用槍指着“票”,幾乎是擦肩而過,誰也不敢輕舉妄動。

爺爺看到了倒剪着雙手,騎在馬上的奶奶,和被小顏攬在懷裡的我父親。

小顏的馬隊擦着爺爺他們身邊走過,馬蹄聲輕捷,馬頸上的銅鈴叮噹,馬上的人都面帶微笑,只有奶奶滿臉怒容,看着路邊上滿臉懊喪的爺爺,高聲說:“佔鰲,你快把我乾爹的孩子放回去,把俺娘倆換回來、”

爺爺緊緊攥住男孩的手,他知道這孩子遲早要放,但不是現在。

雙方交換人質的地點,還是定在墨水河的木橋上。爺爺動員了東北鄉的幾乎全部土匪,有二百三十多個,都荷槍實彈,或躺或坐,麇集在木橋北頭。河裡冰凍尚存,邊緣部分已被春天的空氣融解,化出兩條繃帶般的綠水,中央的冰塊表層斑駁淋漓,沾染了一層北風吹來的黑土。

半上午時分,縣府的馬隊從河南邊堤上,逶迤而來。馬隊中夾着一乘小轎,由四個漢子擡着,顫顫悠悠地漂游。

縣府裡的人佔着橋南頭,雙方答上話。與爺爺對話的,是儀表堂堂的縣長曹夢九。他面帶笑容,親切和藹地說:“佔鰲,你是我的幹閨女女婿啊,怎麼連小舅子都綁?缺錢花告訴你乾爹一聲就是羅!”

爺爺說:“我不缺錢花,我忘不了那三百鞋底!”

曹夢九撫掌大笑道:“誤會,誤會吆!不打不相識!賢婿,你翦除了『花脖子』,功莫大焉,我一定給你往上秉報,論功行賞。”

爺爺蠻橫地說:“誰要你論功行賞!”嘴裡雖是這般說,心其實軟了。

小顏撩起轎簾,奶奶抱着我父親款款地出來。

奶奶走在橋頭上,被小顏攔住。小顏喊:“老餘,你把曹公子弄到橋頭,號令一下,同時放人。”

小顏喊一聲;“放啦!”

曹公子叫着爹往橋南頭飛跑,奶奶抱着孩子往橋北頭走。

爺爺的土匪部隊都擎着短槍,縣府兵都托起長槍。

奶奶和那男孩在木橋中相逢。奶奶彎腰想跟他說句話,他哭着,繞開奶奶,飛跑到橋南去了。

在這次遊戲般的綁票中,縣長曹夢九心中蘊育日久的一條“三國演義”式的妙計突然成熟了,這條妙計,殘酷地結束了高密東北鄉土匪們的黃金歲月。

這年三月,曾外祖母病死。奶奶抱着父親,騎着一匹黑色騾子,回孃家辦理喪事,原說是三天之後趕回來,誰知那蒼天有意作亂,從奶奶動身第二日就開始下起大雨,雨腳直上直下,密不透風,天和地交融在一起。爺爺他們在青紗帳裡待不住,便各自回了家,這樣的天氣,連燕子都躲在巢裡夢囈般啁啾,縣府裡的兵更不會出動,況且自從春天那次荒唐的綁票之後,縣長曹夢九似乎與爺爺達成了一種默契,高密縣出現了兵匪一家的和平景象。土匪們回了家,把槍塞在枕底下,整日酣睡。

爺爺披着大蓑衣回到家,從戀兒姑娘嘴裡,知道奶奶回家奔喪,想起幾年前騎着黑騾子去嚇唬那老財迷時情景,不由暗自竊笑。當初奶奶與曾外祖父、母積惡深重,大有永不往來之勢,不想幾年之後,又冒雨奔喪,可見是“大風颳不了多日,親人惱不了多時。”

窗外雨聲如潮,瓦檐上水流如瀑。渾濁的雨水積在院子裡,足有半人深。雨水泡脹了土地,我家的院牆坍倒在雨水裡,砸起幾丈高的水花。院牆一倒,灰綠色的田野便撲進窗口,爺爺躺在炕上、蹲在炕上,都望得見這無邊無涯的灰綠高粱的海洋,低矮的雲團臥在高粱的浪潮上,喧譁的聲浪持續不斷,濃重的土腥味和青草的氣息混雜在一起,灌滿房屋。大雨使爺爺心煩意亂,麻木不仁,他喝酒睡覺,睡覺喝酒,搞得晝夜不分,天昏地暗,我家那頭黑騾子掙斷繮繩,從東院大廈棚裡跑出來,站在奶奶的窗前,一動也不動了。爺爺瞪着被高粱酒燒紅的眼睛,看着這個傻乎乎的傢伙,一陣麻酥酥的感覺,像螞蟻一樣遍體爬動。雨水像箭桿般射到騾子身上,一部分飛濺出去,一部分沿着它灰暗的皮毛,彙集到肚皮底下,流到地上汪集的雨水裡。焦慮不安的水面爆豆般跳動着,騾子一動不動,只偶爾睜一下那隻雞蛋大的眼睛,又立即閉上。爺爺感到從來沒有過的煩。他把褂子M掉,把褲子扒掉,只穿一條牛頭褲衩子。他用手搔着胸脯上和大腿上捲曲的黑毛,越搔越癢。炕上處處都散發着女人的腥鹹氣息。爺爺把一隻酒碗扔在炕上,碗壞了,一隻虎口長的小耗子從櫃子上跳下,嘲弄地看爺爺一眼,又輕捷地跳到後窗臺上,用兩隻後腿支起身體,兩隻前爪舉着,擦拭尖尖的嘴巴。爺爺把匣槍一甩,小耗子被打到窗外後,槍聲纔在屋子裡炸響。

戀兒姑娘黑髮蓬鬆着跑進來,看看抱着膝蓋坐在炕上的爺爺,什麼話也沒說,彎腰撿起碎碗渣子,轉身要走。

一股灼熱的氣流衝到爺爺的咽喉,他頓了一下喉,吃力地說:“你……站住……”

戀兒轉回身,用潔白的牙齒咬了一下肥厚的嘴脣,嫣然一笑,灰暗的房子裡像亮開了一團金色的光,窗外嘈嘈雜雜的雨聲像被一道綠色的牆壁擋住了。爺爺看着戀兒蓬鬆的頭髮,半透明的精緻的小耳朵,看着她鼓蓬蓬的胸脯子,說:“你長大了。”

戀兒把嘴角動一下,脣邊上顯出兩條狡猾的皺紋。

“你幹什麼啦?”爺爺問。

“睏覺啦!”戀兒打了一個哈欠說,“這死天,要下多久呢,天河的底子八成被捅漏了。”

“豆官和她娘被困在那兒啦,她們原說三天回來?小老太婆差不多該爛啦!”爺爺說。

“還有事嗎?”戀兒問。

爺爺低着頭,想了一會,說:“沒事了。”

戀兒又咬住嘴脣一笑,扭一個屁股,走了。

屋子裡又暗了,窗外灰濛濛的雨幕更厚更重。黑騾還站在那兒,四條腿淹在水裡面。爺爺看到它動了動尾巴,大腿上有一塊長條形的肉抽搐了一下。

戀兒又進來了,她倚着門框,目光迷離地看着爺爺,她原先清澈如水的眼睛裡蒙着一層藍色的煙霧。

雨聲又退出很遠,爺爺感到腳心裡和手心裡流出了汗水。

“你要幹什麼?”爺爺問。

戀兒咬着嘴脣,莞爾一笑。爺爺看到房子裡又成了金黃色的一片。

“你喝酒嗎?”戀兒問。

“你陪我喝?”

“啊,我陪你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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