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邊, 卻說刑部並了大理寺爲徹查周家椽一案而忙得不可開交之時,待於府中將養的煦玉並了惟前往五王府當值的賈珠皆知之不多,因彼時相關官吏皆是諱莫如深。於林府將養了半月之後, 煦玉方得以起身, 彼時賈母已令賈珠並了其餘家人催了三四回, 遂煦玉待好轉些許, 便忙不迭攜了黛玉熙玉一道前往榮府請安, 與賈珠一道居於榮府之中。
之後一日,珠玉二人偶然從外出採辦的剪紙口中聞知於煦玉外任期間代理詹事之職的少詹事正尋人添置三品官服,料想是要升官了。這邊煦玉聞知倒也無可無不可, 心下早料到自己此番因周家椽之案怕是觸犯得罪京裡的權貴,此番受人彈劾排擠亦是意料之中之事, 便是自己因之失了烏紗, 亦不是甚大不了之事。然賈珠聞罷倒也心疼嘆惋, 隨後便開口勸慰煦玉道:“之前我亦曾聞說刑部並了大理寺正複查此事,尚未發佈上諭公佈此案結果, 我們現下且莫要妄自揣測方是。我想南安王正是刑部侍郎,據聞這幾日正忙得腳不沾地,等過了幾日我私下向王爺打聽一番,便知大概,此番且莫要憂心……”
煦玉則攬過賈珠說道:“此番我並不憂心。我當日所爲不過順應己心, 做我應做之事, 至於如今他人如何看待, 倒也無關緊要。古人所謂‘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 若我得以高居廟堂, 則尚可擔君之憂、輔君當道;若廟堂容我不得,我亦不過修身於世……”
賈珠則打趣道:“倘若廟堂當真棄了你, 倒是有眼無珠呢,再上何處去尋了這般正經肯幹的爲官之人?……”說着又將煦玉撂於身側的那柄湘妃竹泥金面撰扇拾了在手中把玩,轉了話題道,“我記得我離京之時玉哥尚且用着一柄水摩骨玉雕花撰扇,如今怎的又換成了這湘妃竹的?”
煦玉聞言方憶起那柄扇子正是那次賈璉借酒撒潑之時摔壞的,然又不欲將此事告知與賈珠知曉,令其平添不快,遂隨口搪塞一句道:“那柄扇子爲我贈了他人。”
賈珠聽罷倒也不甚在意,忽地念起一事,忙不迭從煦玉懷中翻身坐起,亦爲以此事紓解煦玉之懷,令他高興一回,遂說道:“我就這柄扇子題首詩與你罷。”
煦玉聞言來了興致,問道:“題首何詩?乃是珠兒作的?”
賈珠則答:“並非我自己所作,我作的有何稀奇,只怕入不了大才子之眼。我題首前人作的。”
煦玉道:“前人做的倒也無甚稀奇,前人所作且珠兒亦知之詩,還有何詩乃我所不知的?”
賈珠聽罷煦玉這一輕狂之言,對曰:“呵,玉哥莫要小瞧了珠兒,總有那玉哥不知之書,不識之詩。此番我便題首英文情詩,看玉哥可解不可解。”
煦玉倒也坦言:“若是洋文的,我倒真不可解。”似是又憶起一事,卻又躊躇了,“此番莫要又是那等奚落挖苦人的罷?……”
賈珠聽罷煦玉之言,方知煦玉是憶起了從前之事,遂情不自禁歪倒在煦玉身上捂着肚子狂笑一陣,口裡一面保證道:“不會、不會……哈哈哈……”
卻說那次賈珠接待英國使團,從沃爾特手中得了一支羽毛筆,登時只覺重拾了穿越前寫字的感覺。彼時手邊沒有那可用來寫字的紙張,興奮難耐之下,賈珠便將煦玉從不離手的撰扇索來。又念及此番正是從英國人手中得來的書寫工具,便乾脆應景寫了首英文詩,亦可看看自己告別英語許久,是否還能回憶起來。遂隨手寫了首《I am Afraid》:
“You say that you love rain, but you open your umbrella when it rains.
You say that you love the sun, but you find a shadow spot when the sun shines.
You say that you love the wind, but you close your windows when wind blows.
This is why I am afraid,you say that you love me too.”
煦玉見罷此詩,自是看不明白,遂詢問賈珠道:“珠兒,此詩乃是何意?”
賈珠見狀頗爲得意,隨即便也賣起了關子:“終於有珠兒知道而玉哥不知之事!這詩不過珠兒隨手所寫,沒什麼特別的意思~”
煦玉聽罷又打量一回,說道:“我見這詩句子長短不齊,倒絕類我們這裡的詞曲,有些詞又是一模一樣的,似是鋪陳排比之類……”
賈珠笑道:“玉哥所言無錯~”然仍是不肯道清詩意。
見賈珠百般推諉,煦玉倒也不甚在意,亦不追問。之後某一次,煦玉持了這柄撰扇爲孝華目見,孝華見扇上題着英文,好奇之下索來一看,隨即啞然失笑,問道:“此詩可是鴻儀寫與賢弟的?”
煦玉見狀心下暗警,不欲對孝華承認,心下更是升起一陣挫敗感,不得不承認對了這洋文,跟前這人的確勝了自己一籌。然作爲傳統意義上的文人儒士,煦玉便也執拗着堅決不肯習學外文,於他看來,這由幾十個字母任意搭配組合的洋碼子無非是些蟲書鳥篆,何嘗及得上體正格方的漢字,真真毫無美感可言。亦曾嘗試以賈珠那支羽毛筆書寫漢字,只見以羽毛筆所寫之字已頓失毛筆所寫之飄逸瀟灑的氣韻,風骨精神內韻驟減,遂便連這西洋的書寫工具也一併厭棄了。
隨後又聽孝華說道:“此詩不難,若是賢弟不解此詩之意,在下寫與賢弟便是。只在下不解何以鴻儀竟題了此詩與賢弟。”言畢,孝華以騷體翻譯該詩,題曰《吾心噬之》:
“君樂雨兮啓傘枝,
君樂晝兮陰蔽日,
君樂風兮牖戶閉,
君樂吾兮吾心噬。”
待煦玉閱罷,登時較了真,只道是這分明是首挖苦人的詩,極盡譏誚諷刺之能事,此番乃是被賈珠賺了,更令人氣惱之事便是還爲一旁孝華瞧了笑話。之後賈珠賠了多少不是,道是自己不過隨手一寫前人之詩,並非是針對煦玉之言,煦玉方纔解氣。
對了當初之事煦玉到底心有慼慼,遂此番倒也躊躇了。賈珠則詛咒發誓曰此番自己斷不會賺人,言畢方取來當初那支羽毛筆,以一手飄逸的花體英文題詩扇上:
“Shall I compare thee to a summer's day?
Thou art more lovely and more temperate:
Rough winds do shake the darling buds of May,
And summer's lease hath all too short a date;
Sometime too hot the eye of heaven shines,
And often is his gold complexion dimm'd;
And every fair from fair sometime declines,
By chance or nature's changing course untrimm'd;
But thy eternal summer shall not fade,
Nor lose possession of that fair thou ow'st;
Nor shall Death brag thou wander'st in his shade,
When in eternal lines to time thou grow'st:
So long as men can breathe or eyes can see,
So long lives this, and this gives life to thee.”
寫畢將撰扇遞與煦玉,煦玉接過,掃視幾眼,無奈全然看不明白,方擡首問道:“此詩亦是長短句子相間,我見還不若當初那首詩對仗工整。”
賈珠聞言笑曰:“玉哥且看,這詩一共十四句,我們便稱它‘十四行詩’,它採用‘五步抑揚格’,結構亦十分精巧。我且將它譯出來與你瞧瞧。”心下暗忖自己當初誦熟的莎翁情詩竟還全然記得,真乃奇事。隨後另取一張冷金箋,將詩句翻譯成漢語,全文如下:
“我怎麼能夠把你來比作夏天?
你不獨比它可愛也比它溫婉:
狂風把五月寵愛的嫩蕊作踐,
夏天出賃的期限又未免太短:
天上的眼睛有時照得太酷烈,
它那炳耀的金顏又常遭掩蔽:
被機緣或無常的天道所摧折,
沒有芳豔不終於雕殘或銷燬。
但是你的長夏永遠不會凋落,
也不會損失你這皎潔的紅芳,
或死神誇口你在他影裡漂泊,
當你在不朽的詩裡與時同長。
只要一天有人類,或人有眼睛,
這詩將長存,並且賜給你生命。”
譯罷將詩箋交與煦玉,煦玉本饒有興味地接過,待讀過一遍後隨即拉下臉來,僅予以八字評語:“淺白直露,詩意全無。”
賈珠聽罷訕笑兩聲,心下道句“我就知道”,正待斟酌詞句解釋一番曰別人西方情詩講究直抒胸臆,此詩已算其中蘊藉含蓄之作了,便見煦玉掀衣而坐,持筆在手,就着賈珠所寫譯詩之後,另做一首:
“佳人當青春,婉麗自銷魂。
焉知東風惡,良辰拒待人?
朝日何皋皋,暮色何昏昏。
衆芳俱搖落,天意倩誰詢?
我有丹青筆,騰挪似有神。
爲卿駐顏色,風霜不可侵。
延年詩一首,萬古揚清芬。”
寫畢,將那箋紙遞與賈珠,問道:“若何?”
賈珠見罷讚不絕口:“不愧是玉哥,這轉譯得較我更好,亦更爲貼合我們的詩歌審美方式。”
煦玉則道:“若以此示人,此詩尚還有些意思。此既爲珠兒題與爲兄的,爲兄當承珠兒盛情,斷不會辜負了。”
賈珠道:“這扇上所寫,除卻子卿,大抵世人亦瞧不明白,玉哥心裡是喜它也好嫌它也罷,皆莫要將扇子送了人。”
煦玉對曰:“此乃珠兒之情,我如何會將之送了人?亦不與人瞧了,定一生珍藏。”
賈珠聽罷頷首:“如此甚好。”
二人正說着,便見潤筆進了房中說道“南安王爺前來拜見大爺少爺。”
珠玉二人聽罷對望一眼,道句:“南安王爺爲周家椽之事忙得連人影皆尋不到,何以此時前來拜訪,難道是此事有了甚逆轉?……”他二人亦猜不透,隨即整肅衣裝,出門迎接。只見此番炎煜惟攜了數名家人隨從騎馬而來,看來並非特意前來,只怕是臨時起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