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此番兵部召開緊急會議, 正是因了江淮地區告急。彼時阿速領兵入侵中原,江淮地區的土匪勾結海上倭寇,趁着朝廷出兵北上之時自南方聞風而動, 舉兵北上, 以鎮江爲據點, 迅速佔領揚州、淮安、江寧及其周邊地區, 各地官員亦曾出兵剿賊, 卻俱是無功而返,此番江蘇巡撫行蹤不明,便連兩江總督並了安徽布政使本人亦是命喪賊手。此番賊逆一黨正逼近安徽省, 欲就此北上,聯合南下的阿速部族夾擊京師, 使神京腹背受敵。
那爲首的賊寇名爲馬文夢, 本是江淮地區的私鹽販子。自景治帝登基之後, 江淮地區的鹽政長官接連換了人,朝廷對於私鹽的打擊控制力度日漸加強, 遂販賣私鹽日益成爲一高危職業,私鹽販子接二連三地爲官府抓獲,那馬文夢日覺生計艱難。加之景治帝繼位後任用三皇子稌澤爲戶部尚書,三皇子揚言自己當值期間定爲朝廷謀得穩定的財政賦稅增長。遂三皇子大力改革過往的財政賦稅制度,首先便在江淮地區試行, 重新丈量該地區的土地面積, 以避免各地賦稅不均抑或官吏土豪隱田逃稅之舉。其次便是將各地方長官的吏治績效與所徵收賦稅之多寡結合起來, 若是該地徵收賦稅不足標準收入的九成者, 該地長官將受降職處分。如此一來, 江淮地區的官員們皆不敢怠慢,紛紛使出渾身解數來徵收賦稅。由此伴隨着朝廷財政賦稅的增長, 江淮地區因無力繳納賦稅而流離失所的農民亦是日益增多。那馬文夢見罷此景,號召一干無地流民夥同勾結販賣私鹽之時認識的一干海盜倭寇結成草莽,蜂擁而起迅速佔領了江淮地區幾個州府,並向西入侵安徽。此番馬文夢自稱擁兵三十萬,盤踞自北向南的交通要道,以佔領的幾個州府作爲據點,以爲己方補給之用。
這邊景治帝接到地方告急文書,大爲震驚,較之前收到阿速部族南侵之信時更爲驚遽不安。只道是京師北部已存威脅,又聞南面的賊寇不過半載便佔領數處城池,可謂是來勢洶洶,此番真真令了景治帝有那腹背受敵的危機之感。遂此番景治帝亦不敢怠慢輕忽了,忙不迭星夜召來各部並內閣重臣商議對策。期間更是毫不猶豫地委任五皇子爲鎮南大將軍,領兵十萬前往江淮地區,勢必奪回爲賊寇所掠諸城池,再將賊首項上人頭取回,方能還朝。五皇子領旨去了,至兵部調兵遣將,將江淮情勢簡要向手下官員陳述一遍,之後便指派此番需跟隨自己南下出徵的衆官員將領。之後又欲對羣臣做出交待,將三皇子革去三月錢糧,降職三級。然不到一載,三皇子方又轉遷吏部尚書,此乃後話。
五皇子於兵部召集諸臣商議分派之時,賈珠不過從旁漫不經心地聆聽,一面儘自己職方清吏司郎中的職責將此番官員的委派調遣情況從旁如實記錄。只不料正垂首書寫,便忽聞座上五皇子發話道:“職方司郎中。”
賈珠聞言愣了片晌方纔反應過來五皇子喚的是自己,忙出聲答道:“是,下官在。”
五皇子道:“此番你亦隨本王一道出徵。”言畢亦不解釋,又對周遭衆人吩咐道,“此番需隨軍的諸人皆回去準備,軍情緊急,兩日後的辰時,衆將於南城門集結完畢,卯時出發。”
賈珠聽罷心下頓時五味陳雜,只道是自己不過兵部的一介文職人員,素昔不過負責考覈、記錄武職官員的功過評估、升降調遣之類的工作,從未有過從軍征戰的經驗。雖習得劍術,亦只爲強身健體,從不以此爲長,除卻身邊親人,還未曾告知與他人。更非三頭六臂,能以一抵百之人,此番卻偏令了自己隨軍南下,不知這五皇子到底出於何意。然賈珠亦只得聽命行事,不敢詢問緣由,行禮過後便隨兵部諸人一道退下。
待賈珠心緒繁亂地坐車回了榮府,聞說劉姥姥已領着板兒出城家去了。賈母則因了昨日逛園受了風寒,請了太醫前來診視。此番賈珠雖知曉煦玉亦在府中,卻不知該如何向他說明此意外之變,只得先行避開一陣,前往上房,向賈母王夫人交待一番。她二人乍聞此消息頓時驚得手足無措,皆摟着賈珠淌眼抹淚地哭個不住。一邊王夫人只自顧自地哭道:“我苦命的兒啊,朝廷派誰不好,做甚非令你前往?!你又不是那武官,去了豈不是白白送死嗎?!那戰場之上刀劍不生眼,到時候可是誰來護着你啊!如今好不容易將你拉扯大了,你若有個什麼三長兩短的,叫爲孃的今後如何是好啊!……”
賈珠聞罷只得從旁寬慰道:“太太莫要太過憂懼擔心,我本是文官,便是隨軍出征,大抵亦是留守大營,無需如將士一般上陣拼殺……何況兒子年紀尚輕,在這世間尚有許多牽掛,還需在老太太老爺太太跟前盡孝,遂還不欲就此這般將自己性命草草交待了,由此兒子定會平安歸來!”
身旁二人聞言更是無法自制,哭得更是厲害。正值此時,又聞隔壁寧府諸人聞知此事皆紛紛趕來探望。賈珠不得不前去應付周旋,遂只得草草寬慰賈母王夫人一番,便前往面見寧府諸人。此番寧府賈敬領着賈珍賈蓉前來,倒並非如榮府諸人那般傷懷,只道是賈珠此去,若能得勝歸來,定能功成名就,升遷之事亦不在話下。遂此番倒很是勉力了賈珠一回,令他千萬把握此次機會。賈珠聽罷自是一一應下。換過兩道茶,又與賈母述了一陣後,賈敬等人便也告辭而去。隨後賈珠又回到書房,欲寫了信遣家人送與賈政,告知自己南下從軍出征之事。一面又喚小子前往將千霜千霰等自己素昔信任得力之人召至跟前,彼時煦玉去了園裡,他正可趁機交待諸事。
此番賈珠將千霜千霰潤筆鄭文等心腹之人喚至跟前,趁着煦玉未在身側之時將些許私事就此交待了。千霜等人驟聞此事,俱震驚難安,只憂心賈珠此番前去可是吉凶未卜。賈珠只得先行寬慰衆人一番,隨後又按捺下己我心下悲慼,勉力打趣道:“你大爺我此番前去,不求能就此揚名立萬,設或當真得了個馬革裹屍的結局,便也算是實現了人生意義,永垂不朽了~”
衆人聞言更是唏噓嗟嘆道:“大爺何出此不吉利之言?大爺是福大命大,長命百歲的……”
賈珠聽罷倒也渾不在意,轉向千霰道:“此番出征,王爺允許部下官員每人攜帶一名貼身隨從。千霰,你既對你爺我放心不下,此番你便隨我出征。當初送你前往那嚴遊擊的府上習學騎射,便是看你有那演習騎射的天分,如今看來,此舉當真可謂是有那先見之明。如此若是你跟隨前往,不比他人,乃是身手頗佳,既可貼身保護我,戰時亦可上場殺敵。”
千霰聞知賈珠令自己跟隨前往,心下很是欣忺歡喜。一旁千霜聞言心下五味陳雜,既欲兄弟前往保護賈珠,又憂心兄弟前去遭遇危險意外。
跟前賈珠目見千霜神色,心下了悟,遂開口打趣一句:“千霜,爺見了你之神色,只道是千霰年紀尚輕,還未娶妻成家,如上陣拼殺這般危險萬分之事,是斷不敢勞駕他了。若是令千霰就此生出三長兩短,爺豈非罪過。此番即便是爺我有那殺身成仁的覺悟,也不敢輕易前往送死了,需得拼死護他周全,令其得以好手好腳的回來成親方是~”
千霰聞言面上泛起一絲羞赧,對曰:“大爺何出此言,千霰尚未有成家之念,只欲跟隨大爺辦事。”
千霜聽罷忙對曰:“大爺說哪裡話,千霜如何敢起這般念頭?此番大爺欲千霰跟隨前往,乃是因了千霰有那用武之地,是大爺瞧得上千霰,我這做哥哥的驕傲還來不及!……只是心裡到底有些憂心,只恐千霰力不能及,無法護得大爺跟自己周全……”
賈珠笑道:“你既如此說,我便將千霰領走了,你可莫要心疼。”說罷又吩咐千霰,“後日便需出發,你先行下去準備,明日尚需令你兄弟團聚一日方是。”
千霰遂行禮退下了。隨後賈珠又對一旁的其餘諸人吩咐一陣,令諸人千萬各自顧好自己的本職工作,不可因自己離府而有所懈怠,待他歸來,若是發現誰出了紕漏,屆時處罰加倍。衆人聽罷自是拍胸脯保證曰絕不怠慢了。吩咐畢,賈珠便令衆人退下了,惟留下千霜。
待房中惟剩千霜,賈珠又道:“此番留你在此處,正是有事欲吩咐了你。若我此去當真有個萬一,我需將身後之事預先吩咐妥當方是,之後我會親自寫下遺囑……”
千霜聞賈珠這話說得悲哀,忙不迭地出言打斷道:“大爺何出此言?!若大爺有個三長兩短,這府裡頭上的老太太老爺太太將如何是好?便是我們這些跟隨大爺多年的家下人,亦當如何?況且還有大少爺,若大爺有了甚萬一,大少爺當情何以堪……”
賈珠乍聞千霜提起煦玉,心下更是悲慼,便連之前那一絲戲謔打趣的心思亦退了個乾淨,自顧自低聲說道:“是了,想來我跟珣玉成親不過數載,伉儷正篤,卻忽地面臨兩廂分離之境,生死難料。不想我七夕所道之言竟一語成讖,總歸了是好事多磨,真可謂是天意弄人……不過我只道是若此番我當真命喪沙場,就此與珣玉天人永隔,且勿論珣玉聞知將若之何,我自己亦會死不瞑目!……由此,無論如何,我均會勉力活着回來,與大少爺重逢!……”說到此處又回過神來,強打精神對千霜說道,“言歸正傳,此番你好生記下我所道之言。你是跟隨我多年之人,你之心性品質我皆信得過,此番便惟有託付與你。”
千霜聞罷答是,忙從旁執了紙筆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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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聽賈珠說道:“其一,若我身死,府中其餘諸人大抵對了我名下的私產虎視眈眈,此番我將那從屬我個人的銀票契據之類交與你代管。按當初的約定,匯星樓並了趣園的收入皆屬我的“嫁妝”,乃大少爺繼承,只你莫要就此將收益直接交與他保管。珣玉向來對於銀錢之類無甚概念,若由他自己掌管,還不知會被如何稀裡糊塗地花費了。此番慶幸乃是生於富貴之家,不愁銀錢之事;若是生在那貧苦之家,他少不得是個慷慨捐金、典衣沽酒而最終落得個資斧不繼、入不敷出之人。何況他林府裡的家人大抵亦是各懷心思,難免有那起小人倚恃少爺不善掌家理財而欺上瞞下,趁機騙取府中財產。由此你代他收着,若遇那等大事,便助他籌劃,取出銀錢來周旋。至於我餘下的財產則分成三份,一份供頭上老爺太太養老送終,一份留與寶玉,剩下一份由你們這幫跟隨我多年的家人們平分了。只這份財產亦不可提前透露與他們,皆由你代理便是。事實上,這份財產除卻我個人,他人均不知曉,想我亦是苦心經營這些年,爲府裡賺了一筆,然府裡這般人事蕪雜,如此消耗下去終不是長遠之道,衰敗虧空不過是遲早之事。而我自己‘另謀他路’,額外賺了一筆,不過是想爲自己留一條後路罷了……”
隨後又道:“其二,此番我亦將我身邊家人的身契交與你,若有萬一,你便將他們悉數放出府,還他們自由身,贈予遣散費,令其各奔前程罷。”
此番賈珠頓了頓,面露一絲微笑打趣道:“其三,若我當真馬革裹屍,得以回鄉安葬,其餘金銀珠寶皆可不需要,只需將此三物與我陪葬便可:成親時你贈予我與珣玉的冰彩玉髓,我手上的戒指並了當初珣玉親手篆刻題寫聘詩的玻璃屏風。如此我便是死了,亦如他伴於我身邊那般……”
一旁的千霜雖只是從旁聆聽,亦能明瞭賈珠言下的悲慼,忙不迭地出言寬慰道:“大爺何需如此,大爺福大命大,自當逢凶化吉。千霜自是於京城料理大爺的產業以待大爺領着千霰得勝歸來,屆時尚待大爺爲千霰的親事做主!……”
賈珠聞言正待答話,卻見煦玉掀簾而入,一面說道:“珠兒,聞你歸來,今日兵部緊急召見,可是出了何事?”
賈珠聽罷隨即轉向一旁的千霜說道:“我欲說之事業已說完,你下去吧,與千霰好生聚聚。你放心,此番我領了他去,自是想方設法地將他完好無損地帶回來。”
千霜聞言垂首謝過了,隨後便行禮退下。
一旁煦玉聽罷他二人對話,尚且摸不着頭腦,不知此言何意。
賈珠待千霜去了,方纔轉向身旁的煦玉說道:“玉哥,此番我告知你一事,你且安靜聽我說完,莫要多說什麼……”
煦玉聽罷蹙眉狐疑地問道:“出了何事?”
賈珠方纔緩緩將五皇子命自己跟隨出征之事告知與煦玉,見煦玉聞言正欲開口,便忙不迭地伸手捂住煦玉雙脣,制止他道:“不要說甚諸如珍重之類的話,如此我便更難與你分別。”
煦玉聽了這話則伸手將賈珠覆於脣上之手拿下握在掌中,說道:“此番我惟欲告知與你,此去小心爲上,自保爲上,我於京城待你歸來。”
此番不過短短數十字,便令賈珠紅了眼眶,賈珠將頭埋在煦玉胸口,勉力打趣一句曰“不料素昔策滿萬言的林大才子亦有言阻語塞的一日,還以爲你會說甚長篇大論來作別”,只話未說完便已哽噎着說不下去。此番賈珠方知,人於大悲大痛之時,往往最難明言。遂二人此番便只沉默相擁。
然他二人尚未獨處多久,便聞外間管事家人等紛紛候在院中等待賈珠吩咐交接府中諸事,房內賈珠聞見只得強自按捺下己我悲傷,前往前廳應付。之後的半日與次日賈珠俱是忙於料理府中諸事,忙得腳不沾地,不得半刻餘閒。然賈珠私下裡亦是甚爲慶幸,如此反能將心思放於府中雜事之上,而減少幾許與煦玉的分離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