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知‘人有失手, 馬有失蹄’之理,人這一生,如何沒有一個犯錯之時……你亦有那晚節不保的時候, 且看那時你當如何是好……”
在漆黑悠遠的蒼穹之下, 傾盆而下的冷雨之中, 煦玉忍受着遍體骨刺針扎般的寒冷, 憶起數年前某人對他之言……
上回說到探春爲減免自家之罪, 自願替代炎煐遠嫁番邦。南安王炎煜聞知,亦是喜不自勝,心下着實感念探春。又忙不迭將此事告知與北靜王等人, 衆人一致稱道,令炎煜當即上奏天聽, 將賈姑娘之事奏明, 只道是賈家伏乞此事, 希欲能夠戴罪立功。其餘諸人則一併聯名上保,懇請聖上應允此事。
卻說此番待景治帝閱罷忠順王奉上的查抄家產的清單賬冊之時, 只見帳上皆是“抵押虧空”等字樣,心下着實歡喜,只道是如今又添了一樣治家不善之罪了。正待就勢喜滋滋地批下上諭,將賈府罪名濃墨重彩地寫上一筆,再判個充軍流放, 如此一來, 便也不懼這賈府再有翻身之日。接過內侍遞來之筆, 正待落下, 便聞見殿外內侍宣道:“內閣學士林煦玉有要事求見。”
那景治帝聞言, 只聽是煦玉求見,便知煦玉來意, 定是爲賈氏一族求情而來,心下一凜,握筆之手不禁一顫,一滴濃墨就此落於攤開的紙上,污了白紙。景治帝見狀,心下升起莫名的煩躁,隨即便令戴權前去回絕了煦玉,只道是有事待明日早朝再行奏請。
戴權領着一個小太監撐傘,頂着傾盆雨幕領命而去。只不多時,那戴權便又匆匆返回,對景治帝報曰:“林大人不肯離去,亦不肯起身,任奴才如何勸說亦不肯就範。只道是陛下既不願見臣,臣亦不敢勞動聖駕,惟請允臣長跪稽首,代親族恕罪。”
景治帝聽罷冷笑一聲,道句:“他欲長跪,朕自當順承之,便令他長跪罷。”
戴權聞言,有倏忽間的遲疑,方答了聲“是”,隨後躬身側立一旁。
此番景治帝仍舊命伺候的內侍奉上嶄新之紙,待重新書寫一回,然此番卻是輾轉數次,皆是難以落筆;便是勉力寫了幾字,待回過神來,方覺所寫字句又不合體例。這般寫兩字又換紙的過程反覆幾次,景治帝終於承認此番自己是格外心神不寧,遂只得撂了筆,不再繼續。轉而令內侍將未曾批閱的奏本奉上,自己依次撿了來覽閱。不料半個時辰過去,卻未曾將奏本之言讀進心裡,只埋怨這奏本所言條理不清,頗多虛言,打定主意下回召見羣臣之時,務必警告這幫庸才,切記將參奏之事寫得簡潔明瞭方是。
之後景治帝頗爲不耐地撂開奏本,向一旁侍立的戴權問道:“林煦玉可仍在殿外?”
那戴權聞言已曉聖意,忙對曰:“奴才前往探視一番。”言畢亟亟撐傘往了殿外一視。
只見此番已過去近一個時辰,煦玉仍跪於長階之上,瓢潑大雨將渾身淋得溼透,無一處乾爽,那張俊逸風流的面龐被雨水浸了滿臉,面頰凍得青白,前額則因稽顙而磕碰得紫青。雖姿態狼狽,然身形卻跪得筆挺。
戴權見狀,忙不迭命了一名內侍替煦玉撐傘,自己則入殿回報曰:“回皇上,林閣學尚在殿外,長跪不起,亦不肯離開。”
景治帝聽罷這話,眉頭深蹙。
戴權察言觀色,忖度着詞句說道:“陛下莫怪奴才多嘴,林閣學素來體弱多病,此番已在殿外跪了一個時辰,若是就此病倒在殿門外,傳了出去,有損皇上英名。不若讓奴才帶人將林大人攜往偏殿中歇下。”
景治帝頷首道:“準,林煦玉向來體弱,此番已淋了一個時辰的雨,只怕已然染恙;若不斥退,大抵便能跪上這一夜。戴權,你命宮人將其扶往偏殿歇下,喚太醫診視一回。若是任此事傳了出去,朕豈非落了個苛待重臣之名?”
戴權領命自去。殿內景治帝仍舊將衆御史受命所寫賈氏之罪的參本拾了來重又翻看一陣,只此番未看幾頁,便又心煩意亂地置於一旁。復又翻開那上諭,持筆欲接着未完內容繼續,卻仍舊惟寫了幾字,便因心神不寧,難以繼續。終於景治帝無奈長嘆一回,自顧自道句:“罷了,待明日上朝之時,與閣臣商議。”隨後腦中竟無端地描繪起煦玉冒雨跪於大殿之外的身影,細瘦筆挺,固執倔強。心下好笑地嘆了句:“真拿這林大才子無法。”
卻說當日聞罷忠順王前往賈府傳旨查抄之事,煦玉便知賈府乃是受到五皇子之事牽連,賈珠更是放矢之的,在所難免。煦玉隨即回府,着人往宮中打聽消息,聞知此番賈府獲罪不輕,心下大急,又聞忠順王已命禁軍將賈府團團包圍,未及細想,惟心懸賈珠安危,忙匆匆換了官服,乘車進宮,求見聖上。彼時夜幕始降,大雨傾盆,煦玉連晚膳亦未及用上,便於殿前求見。見景治帝命戴權前來通報曰不見,便也賭上一口氣,拼着滿腔意氣,於殿前臺階之上長跪不起、稽顙泣血。
彼時煦玉雖跪請求見,然實則腦中混沌一片,便是蒙得聖上親見,亦未必能說上個正理。於殿前長跪之時,冷雨不見勢小,反而漸大,兜頭而下,將煦玉渾身淋了溼透。兼之此番正值陰陽交接之時,陰氣正盛,寒氣如針錐一般侵入肌體,如跗骨之蛆遊走於四肢百骸,漸次覆蓋全身。石階之上濺起半尺來高的水花,一遍一遍浸溼褲管衣裾,將那官服的絹綢浸泡得只如死皮一般沉重地貼於膚上,激起體表髮膚一陣陣寒顫。煦玉素昔畏寒,記憶之中,自己從未經歷過如此的體寒骨冷,亦知以己身體質,是斷然無法承受這般天寒冷雨,彷彿已能預感到沉痾已至。而此番體表雖寒,然渾身上下竟又升騰起不自然的高熱,如烈火一般從心下直竄而上,燒灼着五腑六髒,烘乾肌體內所有的能量。
正在這般高燒之中,煦玉竟渾渾噩噩地憶起諸多往事。此番方纔明瞭爲何素昔賈珠在提起諸如家族、未來、久長之類的話題之時,常作那末日之感,興亡之嘆;而又爲何他從無積極入世之舉,對了官場、朝堂之事,常作消極之態,往往避之唯恐不及。賈珠常道自己無甚遠大志向,惟願獨善其身。彼時自己對此全然不解,如今真正歷此生死存亡,方知其中端倪。
思緒兜兜轉轉,隨後方從賈珠身上轉至自身。可知儒者一生,自是以“修身以至至善,明德以安天下”爲道。修身養性,明德至善以達聖人之境,方爲自己一生所求。遂時至今日,自己均是黑白分明、嫉惡如仇,秉持殺伐果決、有罪當誅之念。彼時判處江西科場一案之時,未免爲人嗔戒曰“略爲狠戾嚴苛”,周家楣亦曾託人告誡自己道“人非聖人,如何沒有馬失前蹄之時”,又預言曰“待你晚節不保之時,當如何自處”。彼時聞罷此言,自己尚且不以爲意,自詡一生之行光明磊落,且生死由命,斷不會令雙膝爲援求鑽營而屈居泥塵。然不料那周家楣之言如今竟一語成讖,今日自己爲求赦免賈氏之罪,終至於違背初時之志。方知世間之事,當不會惟因是非好壞而爲之。
儘管溼冷遍襲周身,灼燒浪遊五腑,然跪於此處之時,煦玉未嘗有絲毫遲疑悔恨,惟存些許淡淡的悲涼縈繞不消。
尚且不知自己於此跪了幾時,便見一束光亮映入眼中。煦玉方將浸溼的面龐擡起,往那光亮望去。只見正是那戴權領着幾名內侍,匆匆撐傘而來。
那戴權走近煦玉身側,將傘往煦玉頭頂移來,便見煦玉擡眼望來。只見那張被冷雨浸溼的面容雖凍得青白,然其眉目間的一派瓊姿玉質卻未失分毫。戴權率先開口道:“林大人,聖上有旨,請大人移駕偏殿,勿要滯留此處。冷雨浸人,只怕會侵染傷寒。又吩咐奴才爲大人傳請太醫診視。”
此番煦玉聞言,心下洞然明瞭,知曉今日景治帝斷不會面見自己,遂便也轉了念頭。待戴權說罷,方開口對曰:“此番有勞戴公公,皇上既不欲見臣,臣自當告退。”言畢方叩首再三,禮畢起身。不料此番跪了太久,雙腿早已麻木無力,使力立起身,不提防雙腿便是一軟,摔倒下去。一旁戴權等人見狀,忙不迭伸手扶住。戴權見煦玉此番只怕是難以行走,隨即命人擡了春凳來,將煦玉擡出宮去。
卻說彼時林士簡領着執扇潤筆詠賦等人候於宮外,見大雨傾盆,而煦玉進宮許久皆不見返回。家人又不可進宮,只得託了宮中的內侍打探了幾回消息,得知煦玉此番正跪於大殿之外不肯離去,登時心急如焚,只恨不能插翅飛入禁內,將煦玉帶出宮去。此番候了一個多時辰,方見宮門內擡了人出來,衆家人見狀忙迎上前去,對戴權千恩萬謝了,林士簡忙不迭遞了十兩銀子上去,又將碎銀子分送與其餘內侍。戴權見罷倒也笑呵呵地收了,道是“聖上亦是掛念林大人身體,灑家自是不敢怠慢了,只此番大人淋了雨,回府後需得好生伺候,尋醫診治方是”。林士簡聞言連連行禮,戴權方領着內侍揚長而去。另一邊,執扇忙喚了馬伕將馬車駛來,衆人七手八腳地扶了煦玉上車。此番煦玉已是燒得昏昏沉沉,惟對衆人吩咐一句:“速速回府。”
回了府裡,煦玉隨即喚了家人來吩咐道:“急尋了小少爺回府,有要事相商。”
家人聽罷,隨即尋人不提。這邊煦玉先入內書房中,令衆丫鬟打水伺候。之後亦不及捂暖身子,不過草草沐浴一回,方起身着衣。另一邊執扇與林縉商議,只道是少爺雖未吩咐,然下人們少不得把細些許,先行將邵先生請來,診視一回方可安心。林縉隨即喚兒子林士簡前往趣園請了應麟前來診視。
待煦玉沐浴整裝畢,隨即前往書房,命小子們伺候筆墨,竟不顧高燒之恙,親自執筆,寫下萬言奏本,洋洋灑灑,滿紙珠璣,不過頃刻便成。奏本中只道是:
“……人臣事君,匡弼之心,乃人臣之本;縱因忠正懇直,以激切之言,或過戇之語,臣或觸惡而予杖,或激怒而爲殺,而致使君擔拒諫之名,原不得已;然爲人臣者,若惟知阿諛取容,事事度其有濟,則既失諍臣之風,又失君王納諫之名,斷不合君臣之道!……”隨後則指出,“賈氏一族乃開國元勳,軍功赫赫,賈珠於南征之時,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兼了護主有功,不容輕忽……若爲君者不念先功,則臣下之人何敢立功也?豈非令鎮守四方以靖四海之將士鬱卒寒心……”最後則道,“臣叩闕泣諫,懇請聖上,念在賈氏一門先祖有功而後代立業之份,寬其罪愆,從輕發落,以慰天下功臣之心!臣林煦玉,伏乞叩首。”
此番待煦玉寫罷最後一字,熙玉正巧趕回府裡,亟亟進了書房,對煦玉行禮道:“弟歸來已遲,累哥哥久候,懇請哥哥降罪。”
煦玉寫罷擱筆,道句:“罷了,亦不謂遲。此番不過喚你回府附議此本罷了。”言畢,將所寫之文遞與熙玉覽視,熙玉答是,伸出雙手接過。
隨後煦玉方見熙玉身後又跟了數人,方開口問道:“這是?”
那跟來的幾人忙不迭步至書案前,向煦玉行禮。只見正是孫念祖、嶽維翰、何貴高、李文田四人,其中倒有三個同年,幾人見問,嶽維翰忙答:“學生等之前正於匯星樓與珩珍兄一道湊份子聚會,會上聞知林大人進宮面聖,然期間又逢淫雨,珩珍兄提及此事,很是憂心大人身體。方纔見大人府上的小爺前來尋珩珍兄,方知大人回府了。又聞說大人淋了雨,尊體染恙,膺泰兄便道定要隨同前來探望一回內兄大人,學生只道是尊師染恙,我等亦是憂心萬分,遂便一道同來。”
熙玉又道:“外間還有同我們一道聚會的同年同館,因未曾通報,不便入內。”
煦玉聞言忙道:“快請諸位往廳中奉茶,我自是親自前往招待。”正待起身,便見林士簡接了應麟前來。遂煦玉只得令熙玉並跟來的四人先行前往廳堂,自己則留下與應麟交談。
應麟見此番煦玉因淋了雨而大病,身體已是極虛,隨即將煦玉很是面斥一頓,當即令其萬事莫管,立馬歇下方是。煦玉沒奈何,只得將賈府遭罪之事對了應麟和盤托出,。應麟聞言大吃一驚,亦是憂心如焚,於書房內踱來踱去,一時之間亦不得個主意。反倒是煦玉從旁勸慰道:“先生無需憂慮,此事皆學生一手料理應對。不過盡人事而聽天命罷了。”
應麟聞言倒也冷靜些許,又念起煦玉之病,忙不迭寫了藥方,命府中家人立即按方熬了藥端來。彼時已知事態緊急,然以方纔診視結果,煦玉病情可謂是來勢洶洶,急需歇下將養方是,然亦知在此節骨眼上,煦玉是斷不肯就此歇下,定然勉力強撐。
待與應麟匆匆交待一回,煦玉方攜了奏本前往廳中與候於此處的衆生交接一回,只見此處除卻方纔在書房中見過的四人外,還有諸多館中同僚。此番聞罷煦玉染恙,其中有那慕名嚮往煦玉聲望名聲的抑或是希欲與林府結交的,俱借探望煦玉之病爲由前來林府招陪。
衆人見煦玉到來,紛紛見禮,問候一回煦玉病情,煦玉兀自強撐,面上自是道曰無妨。分賓主落座,煦玉又命家人擡來凳子令諸人皆能坐下。隨後方道了正事:“今日遣人往匯星樓喚回舍弟,只爲商議上奏之事,未想驚動諸位。然諸位既至,林某多謝諸位厚愛,此番若諸位能施予援手,林某感激不盡……”
隨後便將自己欲上奏替賈氏一族說情減罪之事解釋一回,只道是若是在座諸位願附其議,請於奏本之後簽名附議。熙玉自是無有不可的,二話不說,命家人端了筆硯來,於奏本末尾處簽名附議。孫念祖並了嶽維翰亦是隨即附議,煦玉見狀,淡笑着問孫念祖道:“此事未曾知會你父親,你就此附議,你父親可會認同?”
孫念祖答道:“此事未嘗知會家嚴,弟亦不知家嚴如何應對。然此事事關內人諸親生死,弟自詡責無旁貸。何況賈侍郎於弟親事有恩,弟當報之。”
煦玉聞言頷首,又令熙玉將奏本當衆誦與諸人,衆人聞罷,則各懷心思,雖知曉此事輕重,自知若是附議,奏本一旦惹怒天顏,自己少不得被判了拉幫結派。此事若成尚可,若是不成,自己豈不跟着一道遭殃?雖如此忖度一回,然衆人聞罷那奏本之言,通篇鏤金錯彩,盡皆被那奏本所述情理並了辭藻折服,便也一個接着一個簽名附議。待籤罷名姓,諸人審視一回,見自己之名同了顯宦貴胄同了頁數,心下亦是得意了一回。
煦玉見此番已有十數人附議,倒宛如士林齊聚一堂,心下亦是欣忭,隨後又對熙玉吩咐道:“明日按例乃是國子監於明倫堂宣講《訓士規條》之日,明日待我前往國子監後,方纔進宮上奏。”
熙玉聽罷答是。
之後廳中衆人用過茶果,閒談一陣,將當日集會所做詩文探討一回,邀煦玉點評一陣,待至一更,方一併告辭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