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棧老闆兼職給鎮上的人看點傷風感冒的小毛病, 給陳川包了點藥,臨走那天特地將袁三爺叫去一邊。
“這是瑪莎拜託我轉交給你的,她是個好姑娘, 願神保佑她。”老闆雙臂交叉抱在胸前。
袁三爺接過東西, 依樣也做了那個手勢, 他沒有打開布包, 只是貼身揣在胸懷裡。轉身大步走向車隊, 把瘋子一腳踹開,勒緊貨箱上的繩索。他臉上笑紋深刻,車隊啓程時, 他坐在貨車尾部,遙遙回頭看了眼。
刷得黃燦燦的屋頂上飄着一幅紅白條紋旗, 旗子半舊, 那是瑪莎的住處。
夜裡在沙漠裡安營扎帳, 風很大,吹得帳篷嗚嗚作響。沈寒香叫人給她支了間帳篷。
“車上睡着不舒服, 肩背會痛。”
瘋子蹲在地上,替她扎帳篷。
沈寒香把靴子脫下來,倒出硌腳的細沙,袁三爺又在吹骨笛,那樂聲讓人心生煩躁。瑪莎美豔絕倫的臉又浮現在沈寒香眼前, 她走到袁三爺坐着的板車旁, 蹭着坐上板車, 搓着手, 陳川向一旁讓了讓, 遞給她一小罐青提子葡萄乾。
“瑪莎的丈夫是幾月去世的?”沈寒香問。
袁三笛聲不停,他深凹的那隻眼睛, 在夜色裡散發着冷厲的光,就像狼的眼珠一樣。
“好像是十月。”陳川說。
六月從京城出發,到現在已過去了三個多月,十月近在咫尺。沈寒香凝望着天上碩大無暇的圓月,嘆了口氣,“還有八天。”
袁三的獨眼閃爍了一下。他收起笛子,一言不發,回自己帳裡去了。
沈寒香無聊地嚼着葡萄乾,側頭看了眼陳川。
“你想回去救她嗎?”陳川問。
“我不能救她。”沈寒香短促地回答,盯着遠處火堆發了會神,聽見瘋子嘴裡嗚嗚的響聲。瘋子手舞足蹈跑來,指了指不遠處的帳篷,沈寒香笑了,抓出一大把葡萄乾給他。
“謝啦。”她跳下板車,鑽進溫暖厚實的帳篷裡,那晚上她一個人睡。這一路算十分順利了,雖然遇上狼羣,但都化險爲夷,也沒遇上賊匪,比她想象的平順太多。
沈寒香不得不感慨自己運氣太好,她天天在算,帶的這些貨,進了關內,販到南邊,能換八千多兩銀子,除去辦貨那一千多點,再除去打通各個關節,僱袁三他們的錢,再分一些除去,至少能賺五千兩白銀。
那都是實打實的銀子,現在京城裡置辦一間好點的宅子也才二百三四十兩,給沈柳德三千兩去做生意,剩下的兩千兩拿回去,將沈宅好好修整一番,這樣開了年就能多僱些人,至少能恢復從前沈家的用度。如此一來,之後再要出關來,就不必自己來。趕過年的時候,看看族中是否有能跑活的親戚兄弟,既辦了事又能恢復和沈家親族的聯繫。
次日一早車隊重新出發,到了中午,瘋子與白瑞合獵了頭黃羊,去毛去內臟,抹點鹽,香料帶了些,那香氣令人口水直流。
沈寒香吃了只羊腿就有些吃不下,弄了點麪餅煮軟吃了。
晚上營地一片闃寂,剛在還夾着細沙的大毛毯子上睡下,沈寒香聽見外面兩聲激烈的馬嘶,伴隨着絕塵而去的馬蹄聲。
她忍不住鑽出營帳,迎面嗅見烤肉誘人撲鼻的氣味。
“瘋漢弄的,吃一點。”
沈寒香喉嚨動了動,下意識想拒絕,陳川取出酒囊,在她眼前晃了晃。沈寒香嘴角彎了起來,那是馬奶酒。
兩人吃肉喝酒,陳川席地而坐,這是個沒什麼風的夜晚,十分罕見。沈寒香喝一口酒,吃一口肉,嘴角沾着油光,這樣愜意自由的生活,等回到關內再也不會有。
“剛纔誰騎着馬走了?”她撕下小腿上的肉,喂進嘴裡之後,意猶未盡地含住了手指。
“袁三。”陳川目光熠熠,“方纔瘋子剝皮烤肉時不知道嘰嘰咕咕衝他唸了什麼,忽然就打起來了,袁三坐在他身上,舉拳就揍,結果不知怎麼忽然停了手,就牽馬衝出去了。”陳川喝了口酒,神色溫和,看着有些高興。
“我猜袁三返回那座鎮子了,已經和他們打好招呼,等袁三回來再走。”
果然天亮之後,袁三還沒回來,商隊的人還在打瞌睡,瘋漢趴在地上折騰一隻渾身麻花的沙鼠。
最後他提着它的尾巴,小傢伙在空中晃來晃去,吱吱直叫。
“喂。”沈寒香叫了他一聲,遞給他一隻饢,“吃這個,放了它。”
瘋漢警惕地看她,目光在沙鼠和饢之間徘徊了片刻,聽見沈寒香心不在焉地說:“這麼一點,吃了也不管飽,還要專門生火,不麻煩嗎?”
於是他放了可憐巴巴的沙鼠,坐到一邊啃硬邦邦的饢。
沈寒香稍微走近他面前,她想問昨晚上到底他對袁三說了什麼,袁三真的去接瑪莎了嗎?還沒開口,瘋漢已經伸出手,眼珠一錯不錯,兇狠地盯着她:“還要。”
要不是忌憚他腳上的鐵靴,沈寒香只想像袁三那樣一腳把他踹開。
最後她用五張饢,一隻酒囊換得他開口,他說:“他回去接他媳婦,這是他應該做的。”
沈寒香笑了,“你對他說了什麼?”
“沒說什麼,烤肉的時候,我拿火點着了他的褲子,問他感覺怎麼樣。”
“……”
“我說,要是不帶瑪莎走,瑪莎就是一隻烤熟的黃羊,再也不會蹦蹦跳跳。”獨辮男人望了望天空飛過去的鳥,做了個拉弓的姿勢,嘴裡還配音。他的眼睛一直瞟沈寒香手裡一個布包,那是風乾的黃羊肉,用鹽醃好的,帶着路上吃。
沈寒香無奈道:“這個不能給你。”
男人無聊地挪開眼睛。
“你們打架了?”沈寒香問。
“嗯,頭狼,打不過。”瘋子簡短地說,之後閉口不言。
接近日暮的時候,袁三才出現,隨之而來的是隱約的馬蹄聲,地平線上的天空被揚塵瀰漫。
所有人立刻放下手裡的東西,收拾啓程。
袁三奪過石清的鞭子,大聲呼喝:“快,把帳篷捆上車,乾糧,肉……”
他話音未落,一支長箭嗖一聲穿破空氣,釘在裝貨的木箱上,箭身嗡嗡顫動不已。
馬匹不安地搖頭擺尾。
鍋子與木柴都來不及收了,還有兩頂帳篷,袁三的兩個手下睡眼惺忪從帳篷裡鑽出來,還來不及弄明白髮生了什麼事,就被同伴拉上馬背。
陳川先上了馬,伸手把沈寒香拉上去,沈寒香坐在他背後,不住扭頭看。
近百人的馬隊從火紅得彷彿將天空燒着了的地底冒了出來,當首一人手持弓箭正要發射,沈寒香抱着陳川的背,大聲叫道:“往左!”
陳川猛然勒住繮繩控制方向,一個緊急偏移,風聲自耳畔呼嘯而過。沈寒香覺得耳朵上有潮溼的液體滴落,緊接着耳廓感覺到疼痛,她抓緊陳川的衣袍,扭頭看到那羣本被煙塵裹挾着的,不明確的威脅者,漸漸顯露出身形。
他們不像是普通百姓,穿着關外士兵的衣服,沈寒香他們在鎮子上見過。一塊大石壓在她心口上了,如果不是民衆,而是士兵,即使現在逃脫,回到朝中也可能會被逼着交出他們這羣人來。
就在此時,爲首的弓箭手嘰裡呱啦大吼着什麼,熟悉的聲音中,沈寒香仔細看了他兩眼。驟然眉頭鬆開,扭頭大聲向陳川說:“跑,分開跑,叫大家都分頭跑,入了關再匯合。”
於是商隊分爲五路分別跑開,袁三帶着四名手下,在奔跑的途中,他的馬忽然靠近石清,只消一個眼神,石清將瑪莎帶上自己的馬背,白瑞跟着袁三跑了。
追兵因爲瑪莎和貨隊分開而停駐不前,商量好了再追時,目標已分散開來。
天黑之後,陳川還帶着沈寒香跑了兩三個時辰,他已許久沒聽見追兵的聲音,身後趕來兩騎人,福德和瘋子。
“在這兒歇一會兒,馬跑不動了。”福德喘着氣說。
陳川把沈寒香抱下馬。
瘋子又要饢,沈寒香被顛得難受,饢又幹,鍋子也沒有了,她吃不下,分了兩張饢給瘋子,叮囑道:“要撐到明天傍晚的,你別一氣吃光了!”
瘋子漠然晃着他的獨辮牽馬去喝水了。
給馬喝足水之後,四人重新上路,福德以星星判別方向,而瘋漢直接策馬狂奔,逼得三人不得不緊隨其後。
就在一個小山丘上,山坳裡零星的燈光讓衆人都鬆了口氣。
接連五日,他們都憑着瘋漢的直覺趕路,畢竟陳川與福德從未出過關,只能信任獨辮男人。
好在這選擇沒有出錯,第六天啓明星落山的時刻,衆人抵達舊城牆,辨認出上面老舊脫落的石刻,與出關時看見的一樣。
背後便是漢人的地盤,陳川勒馬佇立在城牆後,他們的馬都沿着破敗的石梯登上城牆,一眺千里之外的遼闊草原,微風拂動之下,漾起的波浪在人心底掀起巨浪。
驟然間傳來尖銳的骨笛聲,沈寒香猛一回頭,她與陳川同乘的馬失去平靜,一聲長嘶,返身朝骨笛響動的地方直奔而去。
沈寒香不得不緊緊抱住陳川的腰,隱約而沉厚的笑聲自陳川胸腔傳出。
一匹黑得發亮的高頭大馬停駐在另一座小丘頂端,袁三爺嘴角的皺紋猶如刀割,他的笑容凌厲而充滿鋒芒。
“喲嚯——!駕——!”響亮的馬鞭催促中,袁三騎着馬俯衝下來。
陳川也加快了馬速,他口中大聲叫道:“抱緊了!”
沈寒香臉貼在他背上,風聲自耳畔呼嘯而過。
一聲吆喝從身後老遠傳來,是瘋漢發出的,他一把摘下氈帽,抓在手上,一溜往下衝,帽子在他手上晃個不停。
夜半三更,連瑪莎也到了,大家風塵僕僕,但都很高興,問附近居民借來鐵架烤肉,篝火熊熊燃燒,劈啪作響的乾柴。
瑪莎摘去了她的面紗,裙子在逃跑的路上破了些,還有一塊系在石清臂上,她手臂捱了一箭,卻若無其事隨着骨笛聲拍手。
閃亮的,黃綠相間,閃着亮片的大裙子圍繞着篝火轉動,瑪莎的舞步讓沈寒香感到了遲來的睡意,她手裡握着一隻酒囊,每一口下去,腳邊都有種輕飄飄的感覺,她簡直覺得自己要在燎人的火光裡飄起來了。
陳川一手輕輕託着她的肩,令她端坐。
而她總忍不住歪七扭八,石清走來,朝陳川說:“讓我來,你去那邊。”她以目示意袁三身邊的位子。
沈寒香枕在石清的腿上眯盹起來,她眯着眼看石清,石清也在打量她,鼻子裡發出不屑的聲音,似乎在嘲笑沈寒香的酒量。
沈寒香則完全看不清眼前的是誰了,像做了個特別甜的夢,夢裡誰都沒有,只有一陣陣的滿足。
清晨來臨,晨曦照亮滿地黢黑的柴火痕跡,肉骨頭散落了一地,邊鎮上跑來的一隻大黃狗叼走一塊,又小心翼翼靠近熄滅了的火堆,鼻子一抽一抽,從中尋求更多食物。
石清撈起河裡冰水洗過的頭髮,坐在陳川身邊,陳川正在攪動一鍋粥。他們問邊城的居民借來一口大鍋,鍋裡煮着撕碎的肉乾和一些米,和着很多水,空氣裡全是米粒和肉煮熟之後的香氣。
一點細微的響聲讓陳川擡起了頭,他笑了,勺子仍然在鍋裡打轉。
“醒了?快去洗洗,過來吃飯。”
如果沈寒香再年紀輕些,如果真是在她十五六歲的年紀,看見一身灰撲撲粗布袍坐在石頭上,鬍子青了,眉鋒猶如刀刻的陳川,在這樣一個晨光嶄亮的清早,遞給她一隻溫熱的粗陶碗,也許她真的會怦然心動,慌亂得說不出話來。
沈寒香只是洗過了臉,坐在石清旁邊,接過碗來招呼剛起來的車隊成員們過來吃飯。
陳川把飯盛好分給每個人。
據袁三說,過個七八天,他們就能進入離東北最近的一個繁華城鎮。
“咱們可以洗熱水澡,找個好姑娘給爺換一嘴好菸絲,聽幾句軟綿綿長腔短板,爺的耳朵都要被這裡的風凍成冰塊掉下來了。”袁三的耳廓上生了凍瘡,他解釋過,他家裡祖祖輩輩都是如此,即使經常在冰天雪地裡趕路,仍然一冷就生瘡。
瑪莎溫順地給他盛第二碗肉粥。
袁三吃得胡茬上都是米粒,瑪莎就撕下一塊衣料來給他擦淨,露出一小截雪白的手臂來。沒一會兒,吃過了飯,瑪莎再從袁三的帳篷裡出來,肩上擁着一襲大毛。
瑪莎一直很快樂。
十月中旬,車隊終於進入南方富庶的青州,熟悉的胭脂香味自硃紅牆中升騰,清晨各種小點蒸騰起的熱氣瀰漫了整座城,畫舫緩緩在河面上滑行,輕紗如同個個軟夢垂落在水中,一襲又一襲華麗裙裳自窗口底下露出些許。
就在這裡,沈寒香做成了她兩輩子裡的第一筆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