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日午後,三希殿。
海州日出通景畫外,青金墨麒麟香爐花瓣形的尾尖煙氣凝結如線筆直上升,在天花板的日月浮雕上撞散成一朵微雲。
“父皇這般深的眼窩,最近未免太勞累了。”
蕭楚一身宮裝,關心道。
“確實不輕鬆。”
【琳琅盛大】匾額下,皇帝蕭策面南而坐。
“三郡還州方畢,中州吏治整頓還如火如荼;自開年來爲父每日批的摺子都有半人高,如何能不勞神?”
他呷了一口女兒帶來的滋補湯。
“你或也聽說了,五日前北疆戰火新燃,賀州最北部的兩座衛城受巨靈猛攻;這幾日鎮北衛送來神京的軍情邸報每日一封,可見情勢不善。”
蕭楚並未去過大華北疆,勝遇軍也未曾與北方異族對壘。
但巨靈在諸族中具備首屈一指的個體實力與戰術智慧,甚至能大規模籠絡人類爲其所用,棘手程度絲毫不弱於海族與蟲族。
“還請父皇多保重身體。”
除了口頭勸囑,蕭楚別無他法。
“一隊太醫整天圍着朕轉,已經很保重了;但天下紛擾繁多,哪怕有你兄長分擔,操勞依舊難免。”
蕭策笑道。
“倒是你身爲一軍主帥,這回非年非節,怎麼有閒情逸致來探望老父?”
他一口喝乾了湯盅,常年深鎖的眉心難得鬆解,示意坐在一旁的長子給自己再盛一碗。
“是有事,關於女兒的終身之事。”
蕭楚作深呼吸,難得露出些緊張神態。
“女兒從前無心於情愛,現在已有屬意之人。”
聽聞此言,身爲父兄的蕭策與蕭延驚訝溢於言表。
“誰家子弟有這般福氣?”
蕭策輕撫長髯,心中隱有不祥預感,努力將聲音放得謙和。
自家長女開年來虛歲廿九,近些年武道進境減緩,也到了考慮這事的時候。
他如此安慰自己。
“是洪範。”
蕭楚十指捏緊裙角,猛地鬆開。
“洪範?”
皇帝與太子的面色驟然嚴肅。
作爲天驕榜最出名的天驕之一,神京已很少有人未聽說過這個名字,更何況他還算蕭楚的半個救命恩人。
“沙世界星君洪範?”
蕭策確認了一遍。
“是他。”
蕭楚徑直回覆,離座正對父親跪下,以示決心。
“洪範才德兼備,正爲兒臣良配。”
“不可!”
太子蕭延脫口而出。
“爲何?”
蕭楚轉過眸子看着長兄,平靜問道。
蕭延卻是張口結舌。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此乃人倫之禮。你再不捨得你妹妹也遲早要有自己的人家。”
蕭策莞爾而笑,接過話頭。
“星君乃祖龍敕選,自有其神聖。‘熾星’的名聲哪怕是朕也多次聽聞,當是個難得人才;但他出身草莽,很難讓朕與你兄長放心。”
“你十幾歲要去從軍,彼時父兄挨不過你鬧騰只能同意,心中卻想着將來能有個安穩人把你扯住,怎想到兜來轉去居然要找個更會鬧的,這讓我們如何放得下心?”
他狀似隨意地揮了揮手。
“好了好了,你都先天三合了還動不動跪什麼,別傷了膝下那枚青花瓷磚。”聽聞老父話中真情切意,蕭楚一時悲喜夾雜。
“洪範志向高遠卻出身平凡,所以不得不鬧;今後有我相助,條件不同,不需要那般艱險拼搏。”
她雖回座,卻未迴避話題,作正面應答。
“事關終身不可輕忽,亦不可急切。”
蕭策沉凝片刻,眉宇間愈見疲憊。
“最近國事繁忙,且多給你父兄些時日考量,你也再想想。”
蕭楚頷首。
她知道婚配之事哪怕放普通人家也沒那麼簡單,何況自己身份不同,不可能一蹴而就。
待長女告退,徹底聽不到腳步聲,蕭策與長子獨對,臉色終於徹底陰沉。
“父皇,這該怎麼辦?”
蕭延問道。
“怎麼辦,自然是不能辦!”
蕭策怒對,只覺得焦頭爛額。
“大陣日益減損,時不我待;觀院尊那邊百尺竿頭只差一步,撐死二三十年便要盡取千星,到時我們該如何對她交代?朕爲父你爲兄,難道腆着臉去找楚兒說什麼爲了天下大勢借你夫君的性命一用嗎?”
三希殿中迴音散去,寂靜非常。
“要不兒臣去勸勸她?若不行便再從洪範那邊……”
蕭延進諫道。
“勸?你憑什麼勸?”
蕭策瞥了眼長子,眉頭擠成川字。
“你妹妹什麼性子你還不知道?我們不交代實情不可能改變她的主見。你也莫想要去壓洪範,這二人戰場中結識,血火中來去,用強只會適得其反。”
他心念電轉,終有定計。
“你妹妹行事縝密又向來替人着想,與心上人地位懸殊下必會先把自己這邊的障礙掃平,所以此事洪範大概率還不知情。”
“姓洪的小子朕雖未見過,但能同時得到觀院尊與山長的關注,才華品貌應是無疑。作爲同輩裡的翹楚,他們互生好感原是尋常,但小情小愛其實沒什麼非他不可,只是年輕人誤以一時當一世罷了。”
“所以爲今之計只有一個辦法最好,那就是拖!給他們找點事,讓這兩人各自忙起來,待離多聚少,情緒自然就淡了……”
蕭策說完悶悶然嘆息一聲,抓起金盅將已冷的滋補湯一口悶了。
而左下座中,蕭延目光轉動,已有定計。
······
兩日後,三月半。
神京北城,易府。
溪水潺潺注入碧湖,亂風捲着水腥氣穿過空廊。
水榭中擺有美酒與瓜果,聚了八人。
隔着七十尺湖水,蕉葉琴絃在歌女指下揉按出溫婉散音,卻將氣氛催得越發焦灼。
“我有一事不吐不快,要徵詢各位。”
易奢神情冰冷,注視着燃了一半的線香。
“世兄但說便是。”
衆人擠出笑容,有活潑些的當即接過話。
“我要和洪範做過一場。”
易奢怔怔然出了一句,聽得衆人面面相覷。
“你說的哪個洪範?”
場間地位最高的河間國王室嫡系後明煦莫名其妙問道。
“天驕榜上那個?”
他比易奢大了四歲,穿一身雨過天青色的南綢直裰,雙眼因修習《三界遍照經》染作純黑。
“有必要嗎?沒聽說你們有什麼仇怨,總不至於是爲了淮陽國?”
後明煦微垂眼簾將黑眸遮去一半,望向相交多年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