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看着太子遞過來的摺子臉上有些陰晴不定, 過了許久才慢吞吞地道:“你是說……有人奏報,李宣懷貪腐,且勾結壽康長公主?”
太子看上去胸有成竹, “正是。此折內已寫明詳情, 請皇父試想, 如果李宣懷沒打着要勾結壽康長公主的心思, 爲何當年長公主遠在松江府他還要千里迢迢去送壽禮?又爲何要巴結着和順長公主, 詢問壽康長公主的喜好?這豈不是意圖勾結麼?”
皇帝垂下眼沉默了片刻,然後問道:“那貪腐呢?就因爲他曾在東北接受過人家幾百兩銀子的年禮?”
對於官員,年禮這種東西嚴格來說的確不能算是什麼合規則的勾當, 但和真正的貪腐比起來好歹也算是上得了明面的人情往來,皇帝對這個一貫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完了。而且幾百兩銀子雖然不少, 但李宣懷作爲一個總督, 拿這個數兒倒也不算過分, 如果爲了這個就要懲治他,皇帝估計這全國上下就沒有官兒了。
“正是, 兒臣以爲,貪腐之事應該防微杜漸,絕對不可以放任自流。更何況,除了貪腐之外,李宣懷作爲外臣居然還意圖勾結壽康長公主, 這更是大罪。”
皇帝嗯了一聲兒, 把摺子放在炕桌上, 推開了些, “別的還有什麼要緊的摺子麼?”
太子一愣, 他本以爲皇帝聞言會勃然大怒,但看眼前這意思, 皇帝不但不生氣反而似乎還是要息事寧人的意思。太子略定了定神,道:“回皇父的話,今兒倒是沒有別的太要緊的事兒了。大多都是各地督撫呈上來的請安摺子,或是一些可以緩緩處置的民情摺子。”
皇帝看上去有些無力地嘆了口氣,“那李宣懷貪腐怎麼就變成特殊的、朕今晚必須得知道的事兒了呢?究竟是因爲你恨他貪腐,還是因爲你恨他呢?”
太子臉色陡然一變,“兒臣是太子,待衆大臣的所有態度唯出自公心,而非私意。”
“那你倒是告訴朕,爲什麼這份摺子偏偏就是崔棲桐和和順的那個兒子寫的呢?”皇帝的語氣聽不出來生氣,相反倒是失望多一些,“你說得對,你是太子,凡事都該出於公心。你要知道,等朕殯天,你就是天下共主。爲人君者要有容人的雅量,豈能以親疏論人呢?”
這要是三年前,太子勢必要問一句,如果皇父不以親疏論人,那滿朝何至於看薛昭鴻一枝獨秀?可見,凡是人都有人的弱點,偏愛之心古往今來都是相同的。然而如今他不會說了,因爲他已經知道父親待他早已不如往日,當年說這樣的話叫做直言相告,如今說這樣的話就是不知好歹了。
“兒臣謝皇父指點。只是兒臣此次的確無私心,皇父只要看過摺子就知道,李宣懷罪證確鑿,不容辯解。”太子收拾了心思,如此答道。
皇帝按耐了一下脾氣,差點兒就要拍案而起大罵太子糊塗,“好了!朕知道了。李宣懷的確不夠清廉,朕自會命人帶着旨意去申斥他,此事到此爲止罷。”
他語氣裡的不耐煩,太子當然聽得出。太子不但聽出了這個,還聽出了皇帝無意計較李宣懷勾結壽康長公主一事,而這點偏偏又是他的重點,“皇父,兒臣以爲,就算貪腐一事可以如此混過去,外官勾結長公主一事卻絕不能善罷甘休。畢竟,外官勾結內……”他突然頓住了,覺得將壽康劃入內宮有點兒奇怪,想了一下才含含糊糊地說道:“外官勾結宗親,意圖不明啊。”
皇帝有些不耐煩的用手指關節敲了敲桌面,“你姑姑一個沒權沒勢沒兒子的寡婦長公主能做什麼?又爲什麼要做什麼?李宣懷勾結她,圖什麼?你倒是告訴朕,嗯?”
太子自然不能說,這兩個人都看我這個太子不順眼,都一門心思想拉我下馬,我如今做的這些都是自保。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後道:“回皇父的話,兒臣以爲姑姑所謀乃是身後事。而李宣懷所謀,乃是一族的大富貴。”
這話比起他內心所想,雖然已經算是委婉了很多,但實際上皇帝還是能聽出他言下之意。
“你姑姑一個寡婦,她謀身後事又能怎麼樣了你?再說她的身後事朕都想好了,朕已暗中命人在朕的陵寢邊爲她選一中吉之地,以做萬年安寢之處。就連這個她都推辭了,說怕讓你覺得爲難!你還覺得她要謀什麼?”皇帝終於覺得忍無可忍,霍然起身在太子面前有些焦躁地走來走去,“你如果連她這麼一個寡婦都容不下,那等朕百年以後,這滿朝大臣你是不是個個都要疑心?個個都不肯放過?朕還是那句話,你是太子,是未來的一國之君,你要有容人之量,要有天子氣魄。你現在這樣婦人氣量,成何體統?又讓朕怎麼放心把這萬里江山交到你手上?”
皇帝這話不過是出於一個父親對一個不成器的兒子的失望和恨鐵不成鋼,本意還是希望太子改好了,以後大家把這檔子事一抹,還可以安安穩穩的等着皇位交接——皇帝再怎麼絕情,也還沒有逼死自己親生兒子的愛好。然而這番話放到太子耳朵裡卻變了味兒了。在太子聽來,這話分明就是警告和威脅,就是在告訴他,朕有意要廢了你,如果你能好自爲之,再沒事兒找事兒了,那朕看在多年父子情份上或許還能容你幾日以觀後效。
太子面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咬了咬牙,“兒臣不敢容不下壽康長公主,但兒臣也是爲了江山社稷着想,唯恐一個不慎,竟出了女禍。”
“女禍?”皇帝彷彿覺得不可思議,“你姑姑那個樣子是像了呂雉還是像了武曌?還女禍?虧你想得出!再說,她要是女禍,那朕是什麼?縱容姐姐禍國殃民的昏君不成麼?”
“皇父總覺得她是個菩薩,卻不知這位菩薩如今也張開了血盆大口要吃人了!”太子顯然也是被激怒了,“太子妃告訴兒臣,她不過說了句二位先皇后也要禮拜長公主,她豈可不拜,您的這位菩薩姐姐竟然就反咬她一口,說什麼太子妃至孝,如果徐皇后在天有靈知道了,必然也十分安慰?這不分明是在誹謗母后對皇父之命有怨言麼?”
這事兒不能怪太子妃嘴快。太子妃說這話的本意是要告訴太子,你面對這個姑姑的時候最好能打疊起十二萬分的精神,要不然隨時都掉進她給你挖的坑裡,然後被她埋了。這完全是出自夫妻之間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一體同心。而並非是想讓太子記着這個事兒,然後找個機會去跟皇帝抱怨,‘你姐姐要害我’什麼的。太子妃覺得自己的意思表達清楚了,所以根本沒想到太子有一天會在氣急之下跟皇帝抖落這事兒,順便還把自己給賣了。
皇帝聽了這話,突然想起來剛纔壽康所說的太子妃給她臉子看的話。本來太子妃這話就是有歧義的,如果不加上她自己的語氣很容易就會被人認爲是在抱怨。再因之前就有了壽康這句話做鋪墊,皇帝自然難免就要覺得太子妃的話就是在給壽康臉子看,而且不但如此,完事之後居然還去跟太子抱怨告黑狀了。再一想到劉志明那段案子,就夠覺得這劉氏一家子都不是什麼好東西,竟把自己這寶貝兒子帶壞成這個樣子。今兒不認姑姑,明兒是不是就要不認宗親?後兒是不是更要連朕這個父親都不認了?
這麼一想,自然更沒有什麼好語氣,“你姑姑說的有錯麼?當年你母后剋扣你姑姑的用度,朕看在她是皇后的份上給她留體面,不說什麼也就完了,你如今還要爲她鳴不平?”
這樣一說自然是對徐皇后不滿了,太子聽着當然不會高興,“皇父爲了壽康長公主,竟然連崩逝多年的母后都不肯放過了麼?”
皇帝深呼吸了一下,稍微平復了一下心情,“你聽着。你母后是朕的皇后,這一點,除非你做了什麼讓朕無法容忍的事兒,否則就永遠都不會改變。”他略頓了一下,“今兒既然說到這兒了,朕就不妨把話都敞開了告訴你。你聽好了。李宣懷貪那幾百兩銀子的事兒朕會降旨申飭,至於此事你究竟是出於公心,還是黨同伐異,朕不做評價,你自己心裡明白。而什麼他意圖勾結皇姐,朕只當沒聽見你這番話,你把它收回去,爛在心裡。還有劉志明,朕看在你的面子上沒爲那檔子事重罰他,只要他老老實實地在左侍郎的位子上呆到致休,朕也不會以此再問罪於他。但如果他膽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不守規矩,那徐家就是前車之鑑。最後就是和順的那個兒子和他的兄弟,還是那句話,看在你的面子上,這封摺子的事兒朕不計較了,讓他們別再出來乍翅兒。要不然……哼,朕又不是沒殺過自己的外甥!”
“成維,太子最近有些上火,帶他去外頭跪着,敗敗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