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鶚娶壽康的那年才十七歲,但他也知道,自己娶長公主、留在京城,不過是做個質子罷了。尊榮這種東西於他,不過就像是死刑犯臨刑前吃的最後一頓好的。
大婚那天,十里紅妝,京中最尊貴的一羣兒女雙全、高堂俱在的命婦們爲長公主扶輦,他的新娘穿着大紅的禮服,戴着皇帝特賜的十二龍鳳金冠,那樣的榮耀,再也沒人有過。
喜娘們爲她理了裙襬,讓她好跨過火盆。
裙落在地上的那一刻,耿鶚彷彿看見無數的塵埃被激起,耳邊又傳來她一聲細不可聞的嘆息。
他鬼使神差地在她耳邊輕聲說,新娘子嘆氣,以後的日子就過不下去了……
她的手變得冰冷,卻也再沒有發出聲音。
堂上主婚的是天子,那樣幾乎無法掩飾的仇恨的目光,連說出的祝福之語似乎也帶着刻骨的怨恨。
他很想問,難道我就願意留在這兒做這個戰戰兢兢的質子了麼?難道我就願意做這個駙馬,忍受你的恨了麼?但他不能,他只能磕頭謝恩,只能說陛下之恩昊天罔極,臣粉身碎骨難報萬一。然後,看着皇帝笑着說,大喜之日,姐夫可別說這樣忌諱的話。
兒子出生的那一天,他抱着孩子,突然就想,是不是如此,他們一家人就能一直在一起了?即使有一天父親造反起兵,只要自己無叛意,是不是皇帝就能放過他了?
抱着這樣的幻想,他帶着希望和恐懼過了十二年。
然後,那一天終於到了。
也許十三年的憂慮、恐懼實在讓時間變得太漫長太難熬,所以當薛昭鴻帶着兵馬包圍公主府的時候,他驚訝地發現自己並沒有想象中那麼害怕,那麼驚慌。他甚至是冷靜而清醒的。他像一個郡王一樣拉着兒子的手去見妻子最後一面,看着兒子在妻子懷裡最後一次叫她母妃。
是我對不起公主,若不是我,公主如今便是薛夫人,大約早已兒女雙全美滿安樂了。他跪在她腳邊,說,但願公主來生別再遇見我了……
他起身的時候看着薛昭鴻,很驚訝自己居然笑了,他輕聲對他說,但願薛將軍今日之後,踏着我父子的血功成名就,千古長留英名。
城牆上長風獵獵,吹得他不得不眯起眼。但他還是看見他的天子妻弟穿着明黃的鎧甲站在那兒訓話。
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那年的那個把所有仇恨都寫在臉上的小男孩,已經變成一言萬鈞的天子,威重九重。
他笑着走過去,跪拜如常,皇帝倒彷彿有些驚訝,問,怎麼?姐夫就這麼視死如歸?
臣並非視死如歸,臣只是知道,會有人爲臣和青兒報仇的。
耿順必死,姐夫別想太多了。
父親……陛下以爲殺了我父子再殺我父親,這世上就再沒有與我相關的人了麼?陛下錯了,除非陛下連自己的親姐姐也殺了,否則這世上總有一個人是記得陛下是如何殺了自己的姐夫和外甥的。
朕殺的是逆賊,姐姐自然諒解。
他看着年輕的君王自信的臉,突然不可抑制的大笑起來,天子無情!天子無情!陛下日後必是一代明主!一個女人,能原諒殺了她丈夫的人,卻永遠不可能原諒殺了她孩子的人。陛下且看着罷,臣會在九泉之下看着陛下和自己的姐姐宛如仇讎,臣會祝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千年萬年永遠在自己姐姐的怨恨裡享用這萬里江山。
瑤生,殺了他,讓他閉嘴!皇帝似乎意識到他說的是對的,所以暴跳如雷,姐姐是朕的親姐姐,姐姐怎麼可能怨恨朕?
他閉上眼,感受到薛昭鴻的刀冰冷的殺意,他笑着柔聲道,陛下啊,人心不可測,人心最易變啊。陛下可以用威嚇和恩賞來駕馭羣臣,但能用這些來統御你的姐姐麼?
我祝你天家姐弟永相疑,祝你一生一世都挽回不了你姐姐。
只是可惜,公主,臣要先走一步了。
臣會和公主白頭偕老永結同心,只是,隔着一道黃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