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果的瞳孔倏地一縮。
他定在原地,猶如被當頭棒喝。
“總而言之,別愣着了!”
橘子糖也不顧對方究竟是什麼反應,她拎着不知何時已經被染成血色的長刀,轉身面對那重新生長出來的猙獰藤蔓,“這裡可是戰場,你難道真的想死嗎?趕緊處理完這邊的事,且不說塔羅師和陳澄那邊還需要我們幫忙,匹諾曹那傢伙也說不定很快就會來,那傢伙可不適合應對這種戰鬥場面!”
她頭也不回,聲音依舊是那樣急躁不耐。
“丹朱這邊交給我。”
“至於那邊,”
不遠處,傳來女孩的聲音。
“就由你來親自動手。”
聽着那一個又一個熟悉的名字,看着那毫不猶豫交給自己的後背,雨果的眸光一晃,不由得微微怔住了。
“……”
獨行者停下腳步,恍然驚覺,不知從什麼時候起,身邊已經再一次聚起了新的人羣。
不處於同一公會,沒有固定的小隊。
但卻交付信任與後背,共享目標與信仰。
——去吧,親手給予友人最想要的結局。
灰色的煙霧在雨果的身邊遊動環繞,再一次緩緩凝聚成型。
他轉過身,再一次看向了不遠處那兩道熟悉的身影。
這一次,在那同色的雙眼裡,不再有掙扎,不再有動搖。
取而代之的,是如磐石般的意志力。
空氣凝實而下沉,壓在肩上,有種將之慾發的沉靜。
“準備好——”
橘子糖掂了下長刀,咧開嘴角。
“三、二——”
“一!”
話音一落,她的腳下就一蹬,小小的身體猶如子彈般彈射了出去——而在她邁步向前的前一秒,耳邊掠過一道很遠、很輕的聲音。
被風送來,又像是下一秒就要再次消失在風裡。
“………………多謝。”
*
下墜的過程平穩而輕盈。
大概不到半分鐘過後,所有人都穩穩落地。
伴隨着遮擋在眼前的黑暗漸漸散去,出現在眼前的,是一條長長的、令人透不過氣來的沉悶走廊,兩邊的門緊緊閉着,一眼望去看不到頭。
“所以,這裡就是這個副本的最核心區域……”
季觀上前一步,四下環視,神情有些驚異。
他雖然和溫簡言一樣經歷過這個副本,但進入到醫院隱藏起來的最深層對他來說也還是第一次。
“但上次可沒這些東西。”
溫簡言的目光落在牆壁上,意有所指。
冰冷骯髒的棕灰色牆壁像是生了某種令人生厭的頑疾,遍佈大大小小的紅色斑塊,顏色時深時淺,看上去像是在呼吸似的,宛如脈搏般鼓動。
正在這時,他的腳邊忽然一重。
一隻鬼嬰不知何時出現在了他的腳邊,它伸手抱住了他的腳踝,正在用青紫色的爪子勾着他的褲腿向上爬。
溫簡言心頭一跳,一彎腰將它撈了起來:“其他人呢?”
鬼嬰有兩種形態,一種是一百一十個青紫色的“鬼嬰”,一種是所有鬼嬰聚合之後成型的“聖嬰”,而這一次,既然出現在他面前的事鬼嬰,那就不可能只有一隻,也就是說……
“媽媽……”鬼嬰窩在溫簡言懷裡,抽抽搭搭道,“其他、其他的……被抓走了……被壞人抓走了!!”
溫簡言一驚:“怎麼回事?”
在鬼嬰斷斷續續的描述中,真相很快被拼湊而出。
和猜想中一樣,身爲這個副本中最危險、也最核心的產物,哪怕是這裡的其他怪物有了夢魘的加持和異化,在它們的面前也都沒有一戰之力,可是,這種優勢卻沒有維持太久。
一個詭異而強大、甚至它們都無法違抗的存在出現了。
就像是副本中其他怪物在它們面前沒有抵禦之力一樣,它們在“他”面前也是如此。
在其他鬼嬰被一個接一個地捉住時,只有其中一隻趁亂逃了出來,跑到溫簡言的身邊通風報信。
鬼嬰的身體顫了顫,那張青紫色的小臉上流露出清晰的恐懼:
“除了我之外其他人都被捉住了,我們跑不掉——他是我們的創造者……他知道怎麼捉住我們——”
……張雲生。
聽到這裡,溫簡言的心猛地向下一沉。
他最不想見到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他想讓我們和媽媽永遠分開——我不想和媽媽分開——”
說到這裡,它的抽噎變成了放聲大哭,大顆大顆黑色的眼淚順着臉頰淌下。
“放心,不會的,”青年一下一下順着它的脊背,溫柔道,“沒人能把你們和媽媽分開。”
望着眼前着詭異的一幕,費加洛臉上的表情一言難盡。他都不知道是該吐槽匹諾曹真把厲鬼當嬰兒哄這件事,還是還吐槽對方毫無障礙絲滑當媽的好心態了……總之眼前的一切都已經超出了他的常識,以至於破壞了他的一部分語言功能。
“你能感受到你的兄弟姐妹們在哪兒嗎?”溫簡言低頭看向懷中的鬼嬰,問道。
“……能,”鬼嬰啜泣了一下,用青黑色的小爪子抓緊他的衣襟,又不動聲色地往他懷裡鑽了鑽,小聲嘟囔,“但是……”
“能就下來帶路。”一旁始終冷眼旁觀的巫燭忽然開口。
溫簡言:“不用……”
他話還沒說完,就見巫燭手一伸,輕鬆將鬼嬰從溫簡言懷裡拽了出來。
“?!”剛被扯離溫簡言的懷抱,鬼嬰就一改剛纔的溫順模樣,它兇殘地掙扎起來,張牙舞爪地左右抓撓,但卻被後方的手指穩如泰山地拎着後脖頸。
它兇惡地呲牙瞪向巫燭,卻正對上了男人冰冷的金色雙眼。
鬼嬰瑟縮了一下,安分了。
巫燭鬆開手,扭頭看向溫簡言:“這是爲了效率。”
溫簡言:“……”
不過,他轉念一想、的確,如果真靠鬼嬰並不清晰的口述,想找到路說不定要花費更長的時間。
而時間,正好是他們現在最稀缺的東西。
他俯下身:“這次先幫媽媽帶路,下次再抱你,乖。”
在他身邊,男人冷冷盯住了鬼嬰,眼神像是在說——不可能有下次了。
怪物就是怪物,沒人比他更清楚它們的想法,無論裝的有多委屈,多在乎自己的同伴,實際上打的卻是甩開所有競爭者獨佔“母親”的主意。
這種裝可憐的方法對溫簡言很有用,他實踐過,當然清楚。
所以自然決不允許其他“東西”在他眼皮底下再實踐一次。
像是感受到對方如有實質的可怕視線,鬼嬰利爪彈出、後背拱起,也不由得同樣目露兇光。
失策了。
媽媽只有它一個孩子的話雖然很開心,但卻忘了,只剩自己的時候,就搶不過那個站在媽媽旁邊的壞東西了——果然還是兄弟姐妹在一起勝算更大些。
於是,它最後依依不捨地看了眼溫簡言空出來的胳膊,然後轉過身,迫不及待地帶路起來。
鬼嬰四個青黑色的爪子着地,手腳並用向前奔跑,看上去像一隻野性難馴的小動物,爪子敲擊在地面上發出咔噠咔噠的聲響,因爲速度太快,跟在後方的幾人必須全力奔跑,才能保證不被落下太遠。
在它的帶領下,衆人在迷宮一樣的走廊中穿梭着。
終於,它在其中一個實驗室的門口停下腳步:“媽媽,就在裡面!”
拉開門之後,出現在眼前的,是一個面積極大的老舊實驗室。
這裡層高極高,面積龐大,一排排擺滿標本的架子陳列其中,在黃褐色的骯髒液體中,各式各樣的怪異軀體沉沉浮浮。
一切都和記憶中毫無區別。
標本架之間,是一整排的金屬產牀,上面還殘留着乾涸的棕褐色血跡。
一進入這裡,一股難以忍受的窒息感就壓迫而來,微微的紅光彌散在四周,像是某種無所不在的介質——和醫院的別處不同,或許因爲這裡曾經是副本核心區域的緣故,現在,整個空間都幾乎完全落入了夢魘的掌控中,黃毛悶哼一聲,猛地閉上了已經完全赤紅的眼珠,而靈感最強的季觀也因此眉頭緊蹙,呼吸急促起來。
溫簡言擡起頭,目光落在在產牀前方不遠處。
紅光的正中央,站着一個熟悉的身影。
這一次,他沒有穿那件骯髒的白大褂,身上也沒了那些亂七八糟的繃帶和縫線,但是,那張面帶微笑的、沒有絲毫人類特質面孔,卻有着和記憶中中完全相同的森冷氣息。
似乎聽到了身後的腳步聲,張雲生扭過頭,看了過來。
“你來的很快,”看着憑空出現在的溫簡言,張雲生露出意外的神色,“速度超出我的預期。”
他的目光落在溫簡言腳下,笑意加深,“啊,原來我還落了一隻,怪不得。”
在他身後,是一個巨大的、足足有一人多高的標本罐,罐子裡裝滿了瘋狂掙動着的青黑色鬼嬰,它們有的啜泣哭泣,有的拼命尖叫,還有的抓撓撞擊着罐壁,但卻沒有給罐子製造出任何創口——它就像是專門爲它們量身定做的一般,將這些可怕的小怪物牢牢封鎖在裡面。
它們也看到了那隻落單的鬼嬰,立刻面目猙獰起來。
“是你!!”
“你想獨佔媽媽!!”
“不要臉!!!”
剛剛就已經足夠兇狠的掙扎,此刻變得更加瘋狂,罐子裡的所有的鬼嬰都躁動起來,衝撞的力道大到甚至讓這個巨大的罐子都開始歪斜搖晃起來,旁邊的神諭成員頓時一驚,連忙伸手扶住。
“……我從來沒見它們這麼熱愛過一個人類,”張雲生扭頭看向鬼嬰,“真是令人驚訝。”溫簡言冷笑一聲:“你上次就是這麼說的。”
上一次,就是在這裡,對方說了一模一樣的話,甚至連句式都完全一致——雖然那個副本中的“院長”只是張雲生的一個幻影,只是一個爲維持副本運作而誕生的空殼,但卻和他本人給出了完全相同的評價,實在是有種奇異的諷刺感。
“原來如此,看來這就是實驗成功的原因了,”張雲生點點頭,他定定望着站在不遠處的溫簡言,神情惋惜,“你果然是最合適的人選——真可惜……如果當初真的把你成功帶到了這裡,而不是讓你在外面野蠻生長了這麼長時間的話,那後面的這一切麻煩也就不會發生了。”
溫簡言露出一個假笑:“或許吧,但很可惜,時間不能倒流。”
“畢竟,如果真能倒流的話,我當初會放的可就不止一把火了。”
這句話似乎終於戳到了張雲生的痛處,他臉上的微笑第一次消失了一瞬,變成了令人心頭髮冷的空白表情,但下一秒,他的眼珠一轉,猛地看向了後方:
“想趁我分神的時候行動?”
原來,在溫簡言和張雲生對話的時候,陰影的邊緣正在不動聲色地擴散。
只不過,這裡處於夢魘的無時無刻無死角的高強度監視之下,所以幾乎是立刻就被覺察到了。
張雲生揚起了嘴角,笑容的弧度恢復如初。
“……很可惜,沒那麼容易。”
幾乎在他話音落下的瞬間,伴隨着“咔咔”的破裂聲,兩邊架子上的標本罐子一個接着一個裂了開來,裡面原本漂浮不動的胚胎標本從中墜落下來,在接觸到地面的瞬間就開始以一種難以想象的速度瘋狂生長,被泡得棕黃髮皺的表皮上一個接一個地綻開血紅色的口子,嘰嘰咕咕轉動着的眼珠子從中立刻擠了出來,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膨大。不過呼吸之間,剛剛還空無一物的偌大實驗室,就被模樣詭異的胚胎狀怪物充斥,它們沒有經過正常的發育,在夢魘中被直接催大的身體呈現出一種令人膽戰心驚的扭曲感。
“哇——哇——哇——”
它們發出類似啼哭的尖叫。
“這……”望着這令人反胃的一幕,哪怕是見過大風大浪的幾人,都不由被駭得後退兩步。
“我不能行動,”季觀一字一頓道,“這次就交給你們了。”
他說話緩慢,臉色蒼白,皮膚上滿是冷汗,脖頸上的青筋暴起,隱約可以見到皮膚下有什麼東西在不規律地鼓動着。顯然,寄生在他皮膚下的厲鬼也感受到了外界氣息的異變,於是便再一次開始和他爭奪身體的主導權。
望着從四面八方圍繞而來的詭異怪物,衆人一步步後退,生存空間被進一步壓縮。
相對那邊而言,他們這邊實在是太過弱勢了——黃毛、白雪和溫簡言三人沒有基礎戰力,在此處核心的夢魘壓迫之下,巫燭在怪物羣中護住所有人不被吞沒已經是極限,更是無法再做任何多餘的事。
而現在,季觀又失去了行動能力,唯二的戰鬥人員就只剩下了費加洛一個。
在這種情況下,能維持現狀都很艱難,想要突圍甚至反擊?
簡直是癡人說夢。
“後悔啊,我可太后悔了,當初怎麼就接了神諭的那個單子呢?”費加洛一臉的心如死灰,用只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嘀咕着,“說真的,如果能再來一次,我一定離您遠遠的,錢給我十倍我都不接了……”
他在夢魘裡摸爬滾打這麼多,還是第一次被逼到如此絕境,而這一切顯然都拜溫簡言所賜。
災星……純純的災星啊!
不遠處,在衆多胚胎的拱衛之下,張雲生則顯得十分閒適,他扭過頭,向着其他神諭的成員看去:“都送到這裡來了麼?”
最後一個神諭成員從後方走來,將懷中的一捧東西丟在地上。
在玻璃罐旁邊,堆着蜷縮乾枯的一堆怪異組織。
溫簡言的目光落在上面,忽然辨認出了它們的形狀——那是業已枯萎的臍帶和胎盤,數量龐大,幾乎堆成小山。
像是意識到了什麼,他倏地上前一步:“你要做什麼?”
“做什麼?”張雲生面帶微笑,“你那麼聰明,不會猜不到的吧?”
他扭頭看向旁邊巨大罐子裡瘋狂掙動的上百隻鬼嬰,語氣惋惜:“明明實驗成功了,但還是得把它們銷燬掉,真可惜。”
“但畢竟沒有辦法,”
張雲生扭頭看向不遠處的溫簡言,
“只要有它們在,你就永遠是神的候選人——如果你願意乖乖聽話該多好,你,我,夢魘,還有其他更多的加入者,我們能成就多麼偉大的事業,完成多麼輝煌的旅程——只可惜,你實在是太不乖、太不乖了。”
他的眼神如冰冷的剃刀,緩緩剜過青年的臉:
“和你小時候一樣,真是一點都沒變。”
“所以,哪怕再不捨,這一切也得結束了,我們會進行新的實驗,不過不是在這裡,用的也不是它們了。”
張雲生收回視線,語氣再次變得輕鬆起來,
“孩子,你已經制造出了太多的威脅。”
“而這,已經遠超過你所能爲我們帶來的價值。”
他向着旁邊的人伸出手:“好了,把燈給我。”
緊接着,一盞模樣形狀十分眼熟的油燈被遞了過來——溫簡言呼吸一窒,他認出,那是育英綜合大學內,釋放出無盡大火的那盞油燈——盛放在裡面的屍油盈盈晃動,散發出不詳的詭異氣息。
緊接着,玻璃罐內部的鬼嬰們更加瘋狂地掙扎了起來,它們對那火似乎十分恐懼,用自己的身體一次又一次不知疲倦,也不知疼痛般地撞擊着玻璃壁,發出令人牙酸的“咚咚”巨響,神諭的人不得不伸手扶住玻璃罐,才能避免它摔倒在地。
但令人震驚的是,即便到了這個時候,它們口中喊的依舊是“媽媽”。
“媽媽,媽媽快走!!”
不行——
他不能——
溫簡言牙關緊咬,瞳孔緊縮,下意識向前一步。
腳下,唯一自由的鬼嬰抱緊了溫簡言的腳踝,急道:“媽媽,快走!”
“我們被殺掉之後,他就要來對你動手了……不要管我們了,快點離開這裡!”
明明距離這麼近,跨出幾步就能接近,可是,這短短几步卻像是有着天塹相隔,被濃烈紅光和鋪天蓋地的怪物割裂成兩個世界,無論如何也無法彌平。
張雲生輕笑了一聲,手指一鬆。
伴隨着油燈傾斜,一叢焰火緩緩墜下。
時間像是被放慢了。
那點橘紅色的火焰在空中翻卷,一點一點下落,不過眨眼間,就已逼近了地面上乾枯的人體組織,無法被撲滅的熊熊大火即將燃起,就像它曾經在大學中一樣——
可是,下一秒,奇怪的事出現了。
似乎一陣無形的風吹過,火星的落下偏移了一寸。
它輕飄飄落在地面上,閃爍了一下,熄滅了。
張雲生一頓,臉上露出意外的神色,他扭過頭,正對上白雪直直望來的漆黑眼眸。
少年面色雪白,眼瞳幽深,一行極淺的、只剩下淡粉色的血順着鼻孔淌下,滴滴答答墜落在地面。
概率控制?
可怕的天賦。
不過沒關係,越可怕的東西使用起來的代價就越高,而油燈在他的手上,他想點燃多少次都可以,但對面的天賦又能使用多少次呢?
張雲生嗤之以鼻。
這一次,他沒有向下傾倒火焰,而是直接俯下身,用油燈接近胎盤,這一次,不會有任何意外——
可詭異的是,他的動作才做到一半,就頓住了。
嗤。
伴隨着一聲破肉的輕響,一柄雪白的利刃穿喉而過。
張雲生的臉上第一次流露出愕然的神情。
他偏過頭,向後看去。
一具女人的乾屍站在身後不遠處,她的身體看上去和其他怪物一樣,腐朽、恐怖、令人生厭,一道道血紅色的裂口橫亙皮膚,血紅色的眼珠在裡面瘋狂轉動。
但不同的是,她用那隻被夢魘寄生、強化的手掌,緊緊握着一把銀亮的手術刀。
那柄手術刀在他的咽喉處旋轉,以超出人類所能及的力量,扎出一個深深的、汩汩涌動着黑血的窟窿。
……?
張雲生費解地望着那張面目全非的臉,在腦海中搜腸刮肚,但卻無論也想不起來對方的名字。
這是誰?
爲什麼明明對方應該也是一個誕生在這個副本中的怨靈和怪物,卻反而會對身爲造物者的自己刀刃相向?
的確,他怎麼想得起來?
死去的人那麼多,受折磨的靈魂那麼多,這個死在手術檯上的女孩,不過又是犧牲者中一個微不足道的數字。
也正因他想不起來,所以,夢魘的福澤降臨在了每一個死在這個副本中的怪物身上。
甚至包括其中的異類。
一個曾向溫簡言的手中塞入髮卡的白影。
一個仍然保有意識、保有靈魂、保有記憶的人類靈魂。
這一次,得到了夢魘的強化,她終於能夠——也終於有力量——以自己的方式,將滿腔恨意和怒火,向着罪魁禍首傾瀉而去……向他當初剖開自己肚腹一樣,洞穿他的喉嚨!!
在張雲生喉嚨被洞穿的瞬間,周圍的所有胚胎像是被按下了休止符一般,也在同一時間頓住了。
“做好準備。”巫燭的聲音在衆人耳邊響起。
在陰影撤去的瞬間,黃毛被季觀用青筋暴起的手壓着脖子按倒在地,費加洛手中的圓月刀在空中劃出一道雪亮的弧線,清出一小片暫時無怪的安全區域。
下一秒,黑暗滾動着向前奔涌,發起突襲——
“砰!!!”
伴隨着一聲巨響,巨大的玻璃罐歪斜而下,重重地砸在地上,碎裂成無數碎片。
上百隻鬼嬰從中瘋狂地涌出,它們張開利齒,用力咬在那些胚胎怪物的身體之上,生生將那些眼珠撕扯下來,還有一部分則狂暴地衝向張雲生——
不過眨眼之間,他就已經被青黑色的鬼嬰盡數淹沒。
而剛剛那隻自由的鬼嬰也同樣被自己的兄弟姐妹摁在地上左右開弓地開揍——溫簡言眼疾手快,一手拽一隻將它們拉開,才勉強阻止了這場內訌。
鬼嬰在暴動。
它們爲這個副本所帶來的影響是毀滅性的。
Www● Tтkǎ n● ¢ ○ 牆壁、地面、建築物、怪物——所有的一切都被摧枯拉朽般破壞。
伴隨着胚胎怪物被壓制,張雲生的身影被吞沒,始終瀰漫在空氣中的紅光無可避免地被撕開一個裂口,透過裂口,能隱約看到外面殘破的車廂內壁,呼呼冷風從破碎車窗灌入,直直吹到醫院內部。
與此同時,地面以下傳來持續而均勻的震動——那是火車發動機的聲音。
“噹啷。”
伴隨着一聲輕響,一柄站着黑紅色血液的手術刀輕輕墜下。
乾枯的屍體上前一步,她站着兩個世界重迭的縫隙間,緩慢地、幾乎是難以置信地擡起頭,深深地望着迎面吹來的風,那張已經腐壞乾枯、看不清楚無關的臉上,似乎掠過了恍惚的神色。
這似乎是她死後第一次……
站在了醫院外的天空下,沐浴在了那個地下室以外的冷風中。
“——林青!!!”
忽然,身後傳來青年急切呼喚的聲音。
“……”
女人扭過頭。
溫簡言步伐一停,他定定站在原地,注視着不遠處熟悉的身影,一字一頓地鄭重道:
“謝謝。”
這不是林青第一次幫助他了——當初在福康醫院中,這次在殘破列車上。
兩次都是生死攸關,危急關頭。
女人搖搖頭,殘破的喉嚨中發出一個艱難的單音。
“不。”
她擡起頭,再次迎向風。
倏地,在這一瞬間,乾枯醜陋的屍體模樣像是一層幻影般從她的身上褪去了。
在冰冷的、近乎是呼嘯着的狂風中,她忽然再一次變成了生前那張醫師證照片上的樣子,漆黑的發被吹亂,眼眸溫柔,側臉光潔。
“謝謝你。”
她望着溫簡言,笑容如初:
“……我終於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