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後方,陳澄有些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們,他張了張嘴,似乎想問“等一下剛剛發生了什麼難道在場所有人裡只有我看到了嗎”,但是,還沒等他真的說出什麼不中聽的言論,就被陳默不做聲地一手掐在了胳膊的傷口上,頓時臉孔一陣扭曲,什麼字都吐不出來了。
只可惜,錯過了這次說話的時機之後,他就再也沒有開口的機會了。
只見站在最前方的溫簡言緩緩向前走了一步,手中不知何時出現了一盞冰冷的銅油燈。
這是來自於列車的頂燈,尚未燃燒殆盡的灰白色燈油盛在其中。
伴隨着“嗤”的一聲響,一簇火苗直竄而起。
就這樣,鮮紅的火舌一點點舔上了油畫畫布的底端。
隨着火焰向上攀升,油畫的布料也開始隨之皺縮,上面的顏料在高溫燻烤之下開始一點點融化,滴滴答答地淌下,本就陰冷詭異、令人毛骨悚然的圖畫也變得越發扭曲。
一股屍體被燒焦般的臭味立刻在空中瀰漫開來。
可是,在上升到一定高度之後,火焰卻無法再繼續向上蔓延了。
火光中,那原本一動不動坐在畫面中的肖像忽然動了一下——!
“……?!”
見此,溫簡言心中一悸,不由得向後倒退半步。
他知道,這一切絕非自己的幻覺,立刻扭過頭,厲聲道:“快,剩下的燈油!”
雖說他並沒有完全猜到現在的異狀,但也差不多預想到了,一切不可能像他期望的那樣順利,於是,出於保險考慮,在其他人拆拍賣臺的時候,他則前往列車內,將裡面所有留下的燈油全部一一收集起來,以備不時之需。
更多的燈油被接二連三地砸上油畫,烈火燒的越發兇猛,幾乎熾白如鎂。
可即便如此,火線依舊攀升緩慢,無法寸進。
就這樣,在火光的照耀之下,宿居於油畫中的“人像”一個接着一個地恢復了行動能力。
一張接着一張……
面目模糊的亡靈緩慢地起身,開始向着油畫框外走去。
很快,第一個人邁出了畫框。
它的身材並不高大,脖頸以上一片黑暗,無法看到五官,唯一能看清的是……
一雙端端正正放在前方的手掌,蒼老皺縮,猶如樹皮。
“呃——”
一瞬間,季觀猶如迎頭遭遇了一記痛擊似得,他踉蹌着向後退了兩步,擡手按住了太陽穴,臉色刷的白了下去。
身爲靈媒,他的感知比所有人都更敏銳。
他能感受到,此時此刻進入到他們所在空間的“東西”強大無比,也邪惡無比,幾乎遠勝他之前遇到的任何存在……那種幾乎濃達實質的壓迫感直衝而來,幾乎要將他的意志力就此摧毀。
這不是什麼普通的存在——而是被放在夢魘最核心位置中,被這裡的血腥氣滋養哺餵了不知多少年的鬼物——
皮膚之下,那原本已經沉寂許久的惡鬼似乎也嗅到了同類的氣息,開始蠢蠢欲動起來。
季觀額頭佈滿冷汗,厲聲喝道:
“小心!!”
老人走的非常緩慢,可是每向前一步,周遭的光線就暗下一點,像是油畫深處的黑暗也隨着她的身形被裹挾了出來,猶如濃濁的霧一樣,在身後涌出、逸散。
四周的溫度在飛快下降,不過短短几秒,居然已冰寒刺骨。
溫簡言只覺得冷汗順着脊背向下淌去。
他心裡知道,他們現在這個狀況已經經不住第二場苦戰了。
所有人幾乎都已油盡燈枯,幾乎窮途末路,可如果這種狀況持續下去的話——
忽然,猝不及防的——面前老人的步伐一停,居然就這樣站住了。
注視着面前一動不動的陰冷身影,溫簡言一怔,好像忽然反應了過來,猛地扭頭向着身側望去。
巫燭站在咆哮的黑暗中央,細細的金紋在皮膚下流淌,一片窒鬱暗影深處,他的眼眸冷冷燃燒,像是兩點鬼火。
一瞬間,空氣中已經被蓄積許久的壓力在一瞬間釋放,狂暴的力量自四面八席捲而來。
在這猶如排山倒海的巨浪中,祂像是被死死釘入的強硬礁石,護着身邊方寸之地的平安。
而後……
他緩緩邁出一步。
季觀目瞪口呆,震驚地注視着眼前的這一幕,那在剛剛給他帶來無盡恐懼和威脅的存在,緩慢地——幾乎是不情願地——向後退了一步。
一步,兩步,三步。
像是黑暗在火焰下退卻,潮水在礁石前潰散。
所有的“人像”都似乎同樣感受到了同樣的強制力,對方每向前一步,它們就不得不後退一步,就這樣,被生生“壓”回了它原本應該在的肖像畫內!
巫燭微微側過頭。
金色裂紋在他的顴骨上延展。
他的目光落在溫簡言身上,那如鬼火般的目光中,只剩下迫人的專注。
“……你可以繼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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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簡言如夢初醒,他扭過頭,厲聲:“快——”
在這樣生死存亡的關頭,哪怕是傷者也行動了起來,竭盡全力,不留一絲餘地,不剩半點氣力——一盞,一盞,又一盞,灰白色的燈油被火焰融化,赤紅色的火舌像是要燃盡一切般跳躍着,所有的燈油都被傾盡一切地砸了上去!
可是,哪怕火焰肆虐,顏料融化,畫面扭曲,肖像畫卻都如同無法被徹底銷燬一樣,它們都在始終和外界存在着、對抗着、維持着完整。
很快,最後一盞燈油也被用盡了。
可是不夠,依舊不夠。
人像在火焰中扭曲,它們在巫燭的壓制之下無法離開畫框,但又不甘這樣消散。
看着巫燭臉上崩裂開的、越發密集的金紋,溫簡言只覺心急如焚。
他焦躁地四處環視,想要尋求破除現狀的方法。
不能再這樣拖下去了,必須趕緊……
忽然,始終被他拿在的死海古卷,正在這時詭異地脫手了,那猶如人類皮膚一般的質地就這樣從他的指尖突兀滑下,像是擁有自己的個人意志一樣,從他的手中墜落。
——?!
溫簡言的瞳孔一縮,下意識地伸手去撈,但伸到一半,卻忽然生生止在了半中央。
就這樣,他眼睜睜地看着死海古卷落入烈火。
不過眨眼的功夫,在屍油催生下猛烈燃燒的火焰瞬間舔上了封皮。
嘩啦啦!
書頁在火焰中無風自動,一張張由人類皮膚製造而成的書頁飛快地翻動着,不過瞬間,目力所及的一切似乎都隨之燃燒了起來!周遭的一切都隨之陷入了煉獄火海,空氣像是變成了流淌着的岩漿,向着四周直撲而來!
溫簡言聲嘶力竭:“退後!!!”
衆人彼此拉拽着,攙扶着,踉踉蹌蹌向後退去,以免被扯入烈火。
可是,即便他們已經退的足夠及時,依然無法阻擋地受到了高溫的侵襲,臉上傳來尖銳的灼痛感,每一下呼吸都像是要將肺部燒盡成灰。
溫簡言咳嗽着,單手擡起,擋在眼前。
在鎂光彈一般的強光和熱浪之下,他勉強將雙眼撐開一條縫隙,竭力向着遠處看去。
無數的火焰組成的細蛇隨之騰躍而起,一道道虛無的影子隨之浮現,它們裹挾着烈火,在黑暗中鼓動成奔涌着的狂風,猶如龐然的巨人,猛地向着那幾幅肖像畫撲去!
烈火和颶風中,傳來尖銳的呼嘯——絕望、憤懣、怒火——混雜着無數情緒的咆哮聲沖天而起,凝聚成恐怖的力量。
畫布捲曲,顏料熔融。
原本止步不前的火線一步步推進、攻城陷地。
被火焰熔化扭曲的油畫之中,五官模糊的“人影”仍在不甘地掙扎,但是,無數烈火凝練而成的手臂抓住了它們,將它們死死捉住,強行向着火焰的更深處拖去!
四百零八條性命,四百零八個亡靈。
寄託着鮮血和不甘、未來與希望的《死海古卷》,自誕生之初,就註定了將與夢魘無法分割,像是一段從源代碼演變而來的病毒——哪怕撕下殘頁,封鎖原本,夢魘都無法將它從自己的系統中拔除——那一次又一次反覆出現的“408”,就是它所留下的、無法被消除的烙印。
而在不遠處,一道佝僂着的,蒼老的身形站在那裡。
那道身影的輪廓同樣被烈火點燃,但卻像是沒有感受到似得,宛如巖塊般巋然不動。
它遠遠望向巫燭的方向,原本挺直的肩膀向下垮去,然後……
彎下腰,緩緩地鞠下一躬。
“轟!!!!”
伴隨着一聲震耳欲聾的轟鳴,熱浪在衆人的眼前炸開,它以破壞性的力量向着外部擴散,摧毀着附近的一切——
衝擊之下,溫簡言踉蹌向後退去,可下一秒,眼前過分刺眼的灼烈光熱被遮擋殆盡。
夜色在眼前鋪展而開,猶如溫柔的羽翼。
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彌散。
它吞沒了一切。
烈火被阻隔在外,所有人都被牢牢護於其中。
終於……
黑暗漸漸散開。
烈火已熄,空中尚餘滾滾熱浪。
被薰得看不出原樣的牆壁上,歪斜掛着扭曲的、不能辨認出原型的畫框,深深被燒融進了牆壁之中,猶如人類焦黑的骨殖,畫布已經徹底被燒燬,連同着其中的人像一起。
塵歸塵,土歸土。“……”
衆人在一片狼藉中彼此攙扶,艱難起身。
他們茫然地環視着,急促地喘着氣,似乎還未從剛纔發生的一切中緩過神來。
沒有絲毫預兆的,四周的一切忽然開始晃動,震動從地面深處一波一波地傳導而來,不過眨眼間,就由輕微變得劇烈,似乎整個世界都在隨之震顫。
隆隆,隆隆——
地面深處,傳來沉悶的響聲。
原本完好無缺的天花板上一種無可阻擋的速度裂開,巨大的裂紋瘋狂生長,原本橫亙於頭頂的詭異紋路隨之變得七零八落,大大小小的磚塊瓦礫向下砸去,發出轟然巨響。
目力所及之處,似乎一切都在隨之崩塌。
所有的所有,都在昭示着一個現實:
他們成功了。
無形的重擔從肩上卸下,強烈的疲倦和釋然從身體深處升起,一時間,居然給人以痛哭的錯覺。
“毀掉了嗎?”目不能視的楊凡擡起頭,茫然無措地四下環顧。
“嗯。”聞雅垂下眼,強忍着淚意,回答道,“是的,毀掉了。”
“一切結束了,對麼?”
“……”
“對麼?”
這個問題之後,是長久的寂靜,衆人不由得一怔,扭頭向着溫簡言的方向看去。
青年一言不發,目光久久落在那些畫框的殘骸之上,不知在想些什麼。
“喂……喂!”
如此漫長的沉默,令所有人都開始控制不住地緊張了起來。
“怎麼回事?難道有什麼地方不對嗎?”
“……不。”溫簡言回過神,搖搖頭,緩緩說,“沒什麼不對。”
是啊,結束了。
所有訂立最初契約的血脈靈魂都被徹底拔除,夢魘和這個世界最後的連接就此斷裂。
失去了立足於這個世界的“錨點”,夢魘就再也無法侵入進來。
一切似乎都順理成章,毫無任何漏洞。
可是……
不知道爲什麼,在他的心裡,卻似乎有一種隱隱的不安在生長。
“只是……”溫簡言很快找到了這種不安的來源。猶豫幾秒之後,他開口說道,“我總覺得似乎……遇到的阻礙有些太少了。”
“……什麼?”費加洛扭過頭望着他,像是聽到了什麼天方夜譚一般,聲音難以置信地上揚,“少???”
他們遇到的阻礙到底少在哪裡了?
列車上的九死一生,遊輪上的以命相搏——一個接着一個,生生斬斷夢魘的左膀右臂,從紳士,到耶林,丹朱,再到張雲生,直到它所有的棋子盡廢,所有的手段都斷絕。
這一路,每一步走的都是如此艱辛,每前進一寸,他們都爲此付出了血的代價。
“不,我說的不是這個……”溫簡言搖搖頭,開口道,“而是在自從列車進入遊輪之後,夢魘似乎就再也沒有對我們的所作所爲給出過任何反應,難道不是嗎?”
夢魘當初是多麼害怕他們上車啊。
它不惜動用一切力量,所有的底牌都一一打出,無論是用幸運遊輪的殘骸拼湊出一個虛假的副本,還是將失去形體的No.1再次喚醒,這一切的一切,都不過只爲了阻止他們登上列車,阻止他們進入到這一層。
可是,當列車真的進入這裡之後,夢魘卻再也沒做出任何反應了。
肖像的位置並非實時的變動,否則的話,它完全可以被挪出拍賣會場,而肖像在烈火的掙扎和反擊,也是它自主的選擇,在這一過程中,夢魘的存在幾近於無。
爲什麼?
難道是失去了所有的底牌,所以就乾脆放棄了抵抗?一切真的有這麼簡單嗎?
隨着四周的搖晃越發劇烈,他心中的不安隨之擴大。
倏地,巫燭擡起頭,他的臉上流露出前所未有的凝重神色:
“等等,不對。”
轟!!
幾乎在他話音落下的瞬間,一塊足足有數人多高的石頭砸落下來,在地面上留下一個深達數米的大坑,發出轟然的巨響,但卻無法蓋住他冰冷緊繃的嗓音。
“它沒有走。”
嘩啦啦。
頭頂的天花板徹底垮塌。
一陣冰冷的、裹挾着陰冷腥氣的海風從上方送了過來。
衆人似乎意識到了什麼,他們緩緩地、幾乎是遲鈍擡起頭。
上方的天花板不知何時已經被徹底破壞,上方被壓着的所有的層數似乎都隨之消失了,再向上,就是冰冷無垠的夜空——不過,和記憶中的黑暗無光不同的是,這一次,天空已經變成了徹頭徹尾的紅色。
它像是被某種恐怖的力量徹底撕裂了。
無數碩大的、龐然的眼珠在天空中轉動,有的小如手掌,有的大若高樓,它們彼此擠壓,幾乎佔領了整個天空,無盡的紅光從上方俯視下來,像是血色的簾幕,將一切都籠罩在其中。
溫簡言仰頭望着那些熟悉的眼珠,一瞬間如墜冰窟。
他忽然明白了。
天空這紅色的、宛如傷痕般的裂口是什麼時候出現的來着?
對了。
是在列車上。
他從初始之地中被德叔送上列車,回到現在的時間線上時,透過車窗,他第一次看到了空中血紅色的傷痕。
裂口之中,眼球轉動。
隨着溫簡言距離真相越來越近,夢魘終於意識到了自己不再安全,於是,從那時開始,它就開始做兩手準備。
其一,——也是夢魘到現在爲止一直在做的——就是阻止破壞溫簡言的一切計劃:無論是阻止他回到遊輪,還是登上列車,只要溫簡言試圖做些什麼,它都千方百計地試圖阻止。
其二,則更爲隱蔽,也更爲核心。
夢魘知道,一旦它和這個世界的連接點被破壞,它將被徹底排斥出這個世界,它在這裡付出的所有努力、設下的所有佈局,都將前功盡棄,付諸東流。
爲了阻止這一切的發生,只有一個辦法能夠一勞永逸:
徹徹底底地進入這個世界。
使它和這個世界的關聯,不再只有那一紙契約,深深紮根於這個世界之內,猶如牢牢長入肌理的膿創,哪怕錨點被破壞,也無法將它從中驅趕出去。
隨着時間推移,那道裂縫被扯的越來越大,越來越大。
越來越多的眼珠從縫隙中鑽了進來,佔據着越來越多的天空。
它操縱張雲生干擾列車的進度,利用丹朱毀滅着遊輪上的有生力量。
這一切的一切,只爲了一個目的。
那便是……
徹底入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