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眼前的一幕是如此有衝擊性,以至於奪走了每個人的呼吸。
他們呆呆站在原地,大腦一片空白,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雙眼。
四周一片死寂,安靜得幾乎能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
怎麼會這樣?
四周的光線暗了下來,巨大的培養皿再一次浸沒在了黑暗中,只剩下蘇成本人站在他們面前,他的投影是如此真實,就像剛纔看到的不過只是一個殘酷的玩笑。
他的聲音很輕,猶如一聲嘆息。
“一切皆有其代價。”
“……夢魘從一開始打的就是這個主意,”溫簡言閉了閉眼,聽到自己用艱澀的聲音問道,“對麼?”
“對。”蘇成望着他,點了點頭。
從進入夢魘開始,神諭的力量就始終如影隨形。
無論是最開始的投以橄欖枝,還是之後的不斷騷擾、針對——身爲排名第一的公會,爲何要對一個新入夢魘、且尚未成長起來的主播進行全力圍剿……僅僅只是爲了壟斷嗎?
不,神諭之所以名爲“神諭”,是因爲整個公會的存在,都不過只是夢魘意志的延伸。
“上一任船長身體受損過於嚴重,哪怕被夢魘暫時續命,時間一久,也遲早無以爲繼,”蘇成垂下眼,淡淡說道,“在進入下一個世界之前,它必須物色新的代行者,找到更趁手的工具。”
而他,就是那個被選中的繼任者。
它撬動着他意志的薄弱處,給他以在主播空間使用天賦的特權,看着他一步步走向異化,引導者他倒向神諭,並在加入時,就直接慷慨地給與了他副會長的身份和地位。
遊輪之上,夢魘也同樣爲他大開綠燈。
明明紳士如此渴望成爲它下一任的代行者,但它卻依舊將向下的通行證留給了蘇成。
這一切從不是巧合。
四周一片死寂。
黑暗沉沉壓在每個人的胸口,像溼棉花一樣塞在他們的喉嚨深處,令他們無法呼吸,無法說話,只能定定注視着對方的身形。
如此真實穩定,以假亂真,但他們知道,只要伸觸碰。一切就會如同夢幻泡影,眨眼間消散不見。
像是意識到周遭空氣的凝滯,蘇成擡起頭,話鋒突然一轉,用輕鬆的語氣道:
“不過,失去身體,以意識體的狀態存在,也並非完全沒有好處,無論夢魘是否樂意,現在,我的一部分意識都和它緊緊連接。”
在這種狀態下,他能看到以往身爲主播時無法看到的東西,窺見無法窺見的全景。
“不過,我想,”蘇成看向溫簡言,“現在你應該已經知道夢魘是什麼,以及它是如何運轉的了吧?”
畢竟,溫簡言向來如此。
他永遠能快所有人一步。
“……”溫簡言應了聲,“嗯。”
夢魘是惡意的販賣者,是高效的製造商。
它用盡一切手段,擠壓、榨取、掠奪着整個世界的一切,在這裡建立一條一條的產業鏈——
規則殘缺的昌盛大廈,由將厲鬼送入墳墓,被異化成了將厲鬼送往人間;拔地而起的興旺酒店,將封印鬼門關的小鎮亡魂引入其中,使得生門與死地之間的封印一步步鬆動;以造神爲核心的育英綜合大學,卻在一點點將可以掩埋墳墓的土壤搬運至校園,讓越來越多原本已經陷入沉睡的鬼恢復行動能力;而孤兒院內源源不斷製造出來的燈油,又使得這一切順利運轉。
幸運遊輪,作爲一切的核心,也是一切的開端,一切的藍本,則擁有着整個夢魘中最直接,也最毫不掩飾的厲鬼工廠。
它一刻不停地運轉着,製造着數之不盡的厲鬼,然後再將它們輸送進不同的副本之中。
於是,一張恐怖的龐大網絡就此建成,它將整個世界密密遮蔽,悄無聲息地收緊絞索,直到將這裡汲取殆盡,變成嚼之無味的乾澀殘渣,等到那時,夢魘就會再次啓航,前往下一個沒有被玷污過的嶄新世界。
不過,還有一些問題依舊懸而未決。
“還有一件事我需要確認。”
溫簡言頓了頓,看向蘇成,緩緩說出自己的猜測,
“遊輪上的十名荷官,應該就是上一個被如此侵吞過後的世界中,所保留下來的夢魘前十,對麼。”
蘇成一定。
他深深地看了溫簡言一眼,點頭:“是的。”
聞言,所有人都是一驚。
“等等……什麼?”
“明明會駛入下一個世界,但卻提前在遊輪上爲我們幾個留下了房間,”溫簡言無奈地聳聳肩,試圖扯出一個笑容,但卻失敗了,“喏,這不是很明顯的嗎?”
而導致他產生這一猜測的,卻並不只有這一點。
很早以前,溫簡言就意識到了一件事:
這幾名荷官太像人了。
他們的面容能力不盡相同,性格各異,他們會恐懼,會貪婪,有喜惡,有私心,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和副本中由夢魘製造生成的怪物有着天壤之別——他們並非天生的異類,而是由人類異化而成的怪物。
可是,溫簡言卻得到了和他的猜測完全相反的答案:
從可追溯時起,他們就已經住在了船上。
不是人類,也並非主播。
夢魘前十,從一開始就只有九人。十名荷官,真正出現的也只有九人。
最上方那個空懸的位置,屬於幸運遊輪船長,不知追隨了夢魘多少個世界的忠實追隨者、代行者,信徒與幫兇。
正因如此,其代號名纔會爲——
“永生”。
一切信息就此咬合,如此牢固而嚴密。
溫簡言相信,如果一切“順利”,在將這個世界像是咀嚼過的渣滓一樣拋棄之後,夢魘這艘船上就會出現十名新的荷官——正因如此,丹朱纔會竭盡全力地搶奪那個唯一的“船長”之位。
九個席位雖然可以跟着夢魘一同離開這個世界,但長久下去,卻依舊是耗材。
因爲只有成爲了夢魘的代行者,纔不會被換掉,不會被取代,也不會被丟棄——如果不是張雲生在這個世界的溫簡言身上折戟,被亡靈的怨念之火毀掉了身體,否則的話,他恐怕還會繼續跟着夢魘一起航行,前往一個又一個的世界。
所以,只有爬上那個位置,她才能真正克服死亡和失權的恐懼。
“既然如此,那No.8也曾是……”聞雅怔然,喃喃道,“所以他纔會一直幫助我們……?”
“是的。”
蘇成點頭。
“他已經被夢魘異化的很徹底了,幾乎已經完全喪失了身爲人類的記憶,但是……”他頓了頓,“在他軀殼深處的某個位置,應該還保留着一點,曾經屬於的人類的情感和認知。”
腦海中,再一次出現對方被吞入牆壁深處時絕望的掙扎和求助,聞雅的心口一悸,幾乎立刻就感受到了一股窒息般的鈍痛。
她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不去回想。
“別擔心,他現在還‘存在’着,這還要多虧你們……你們在他被消化之前殺死了丹朱,他的意識才得以保存,”蘇成看向聞雅,說道,“只是受損太嚴重了,無法立刻再度出現,所以只能由我來代勞了。”
聽到這裡,聞雅的眼眶不由得一熱,她深吸一口氣,點點頭,說道:
“好,太好了。”“如果就像你說的那樣,夢魘前十會登船成爲夢魘的一部分,那其他人呢?一旁的陳澄皺着眉,困惑地問道,“那些被夢魘榨乾的世界裡,那些不是夢魘前十的人,他們後來怎麼樣了?
“他們?
蘇成一頓,望了過來。
他的眼珠很黑,黑得令人莫名有些心慌,
“他們當然也在。
聞言,幾人都是一怔。
也在?
這又是什麼意思?
但是,還沒等他們將疑問問出口,就只見隨着蘇成的話音落下,四周原本微弱的光開始一點點亮起,逐漸明亮光線驅逐了黑暗,照亮了他們身邊的龐大空間——
在看清自己現在的所在之處的那一霎那,所有人都渾身一震,露出駭然的神色,瞳孔因震驚而戰慄緊縮。
腳下,身邊,頭頂,四面八方。
一張又一張神態各異的臉彼此貼合,緊密相連,它們或微笑,或憤怒,或期待,或悲傷,但無論神情如何,它們的雙眼都緊緊閉合,像是陷入了一場永遠也不會醒來的夢。
怪不得腳下會如此溼軟,就像是踩在活着的血肉之上。
上一次見到類似的場景,是在幸運遊輪副本崩潰之時。
濃黑如墨的海洋和天空之間,是細密冰冷的大雨,一張張青白色的人臉沉睡在船體之中,它們似乎並不屬於這一維度,無法被他們以任何手段攻擊到,直到那把弒神的匕首,深深扎入其中。
它們張開雙眼,尖叫着。
不!
我要睡過去!
不要讓我們醒來!!
而在那之後,夢魘直播間陷入了長久的斷聯,直播間陷入維修,副本陷入了漫長的關閉狀態。
一瞬間,所有的一切疑問都清晰如晝。
望着這令人不寒而慄的一幕,衆人瞠目結舌:
“它……它們是……
“觀衆。
溫簡言開口,喃喃地道出一切的真相。
那些沒有成爲夢魘前十的主播、那些對一切都懵懂無知的普通人,他們並沒有消失。
他們仍在船上。
構成了龍骨,甲板,船體,成爲了這個有機生命體中不可或缺,不可區分的存在,認知被篡改,精神被麻痹,靈魂被馴化,只能被圈養在這個爲他們編織出來的夢境中,永遠地沉眠着,哪怕是一秒鐘的清醒,也會帶來無法忍受的痛苦。
雙眼用來觀測,靈魂被迫量化。
從他們身體中榨取的積分被用來供養着一個又一個的副本。
於他們而言,那些一個個屏幕裡上演着的生死愛恨,都不過只是消遣而已,在這場永遠無法醒來的夢中,他們爲這場永不會停止的表演獻上隆重的掌聲和笑聲。
在這娛樂妝點而成的地獄深處——
他們無法醒來。
他們不願醒來。
——
一個埋在很久之前的小呼應
溫簡言開始進入前十排名就是no.8
他們的交集,本就是來自兩個世界的守望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