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默到的時候,房間裡一片寂靜。
聞雅垂着眼,盯着桌上的一個點,目光移都不移,表情很是出神,陳澄一言不發,只是一杯一杯地往嘴裡灌着酒,楊凡盤腿坐在旁邊,低頭髮着呆,手邊的墊子不知何時已經被他搓得毛了邊,在旁邊扯出一堆的線頭。
“……”
陳默步伐一頓,目光落在渾身綁滿繃帶的陳澄身上,眉頭皺了一下:“你傷應該還沒好全吧,醫生讓你喝酒嗎?”
“……不讓。”聞雅掃了陳澄一眼,似乎這時才發現他不遵醫囑的狂妄之舉,可這一次,她就連勸誡都勸得心不在焉:“好了,可以了,別喝了。”
向來牙尖嘴利,出口成章的陳澄沉悶地低着頭,居然罕見得沒有頂嘴,只是順從地將半滿的酒杯放回到了桌子上。
楊凡似乎完全沒有在聽他們聊了些什麼,只是伸出手,深思不屬地在桌上摸索着。
直到往嘴裡送了半口,才意識到這居然是陳澄的那半杯酒,火辣辣的感覺從口腔燒到了喉管,撕心裂肺地咳嗽起來。
陳默:“……”
他嘆了口氣,上前一步,將楊凡手中的酒杯奪下,以免它在對方的劇烈咳嗽中灑在地毯上。
做完這一切,他環視一圈,問:
“橘子糖呢?”
這句話才終於將聞雅從自己的世界中拉了出來,她像是養成了某種應激習慣一樣,整個人倏地直了起來:
“什麼?她又幹什麼了?”
陳默:“…………”
他指了指隔壁房間:“沒事,我找到人了。”
小女孩盤腿坐在地上,正興趣頗足地把玩着面前的一把玩具刀。
等等,不對!
陳默倒吸一口涼氣。
刀尖在光線下閃爍着寒光,看着十分鋒利。
——這玩意兒是真的!!!
他猛地上前幾步,將東西從橘子糖手中奪走
被奪走了心愛的“玩具”,橘子糖既不哭也不惱,她掀起眼皮,臉上流露出這個年紀的小孩不該有的冷笑,盯着上方的陳默半晌——不知道爲什麼,陳默總覺得那眼神好像在說“放心,我還能再拿回來”一樣。
陳默後退回房間,將那兩把水果刀放到桌子上,這才終於鬆了口氣。
他扭頭看向聞雅:
“是我的錯覺,還是她真的長高了?”
“是真的,不是錯覺,和我們上次見面的時候比起來,她足足高了八釐米。”
聞雅道。
雖然橘子糖看着暫時還是幼齡孩童的模樣,但是身高體重每一天都在飛快增加,正因如此,管束她的難度也就變得越來越大了。
聞雅深吸一口氣,揉了把臉,擡頭看向陳默:
“你呢,最近如何?”
陳默將他和祁潛今天下午的對話簡單地敘述了一遍。
“總之,接下來我會給他們那邊幫上一段時間的忙,不過只是暫時的,我畢竟不是他們——”
說到這裡,他不明來由的忽然收聲。
陳默目光落在桌面上,猶豫幾秒之後,才終於開口:“對了,這段時間裡,你有沒有覺得……”
“什麼?”聞雅問。
“……”陳默移開視線,“算了。”
於是,寂靜再一次降臨。
他們坐在桌邊,一言不發。
每個人看起來都是同樣的神思不屬,心事重重。
但很快,敲門聲打破寂靜。
聞雅回過神來,起身走去開門。
來人甚至還沒進玄關,一股子香甜的味道就像旋風似得衝入了房間,熱乎乎,甜融融的,充溢在房間的每個角落。
原本還在隔壁房間待着的橘子糖“騰”得扭過了頭,一雙大眼睛像餓狼一樣閃耀。
“所有人趕緊的,去洗手。”季觀走了進來,他頭上的板寸只剩青皮,眼底有着一股不走正道的兇悍味道,攀在脖頸和肩膀上的厲鬼青面獠牙,但手裡卻拎着一個巨大的盒子。
他擡頭看向房間裡衆人,招呼道,
“來嚐嚐我的新配方!”
充溢於鼻端的糕點甜香味,一下子將房間裡剛纔略顯沉寂的氛圍驅散了。
楊凡的臉上也終於露出了點笑模樣,他向着聲音傳來的方向扭過頭,提高聲音:“季觀哥,你來啦?”
只不過,這一次季觀不是一個人來的。
祁潛跟在他身後邁進大門,身上的長款風衣襯得他身形越發高大板正,身上還裹挾着一絲風塵僕僕的涼意。
望着這個不請自來的不速之客,陳澄挑眉,率先發難:“你來幹什麼?”
“聽說你們都在,我來湊湊熱鬧,順便跟陳默商討一下後續進度,”祁潛習慣性無視了陳澄,看向聞雅,“東道主沒意見吧?”
聞雅不置可否地聳聳肩:“進來換鞋。”
陳澄冷嘲熱諷:“一天到晚就知道在別人地盤晃悠,這裡是你公會嗎?”
聞雅一針見血:“你也一樣。”
其實是永晝成員的陳澄:“……”
有了他們兩人的加入,氣氛終於不再那麼死氣沉沉。
季觀帶來的大盒子擺在桌子上,裡面的甜品任人取用——裡面放滿了各色蛋糕麥芬甜甜圈,奶油明麗,看着令人口水直流——橘子糖早已從裡屋撲了過來,盤踞在桌邊,一手一個地往嘴巴里塞,像一隻小型野獸似得兇猛進食着,把臉都撐得鼓鼓囊囊。
幾名高級主播或站或坐,聞雅家的客廳本來還算寬敞,現在卻莫名顯得有些擁擠。
而祁潛也爲他們帶來了最近的新消息。
夢魘的主播基本上都已經安分了,他們沒花多長時間就意識到了,沒有了夢魘在背後撐腰,他們很難再像之前那樣肆意妄爲,再加上天賦雖然強悍,但本質卻是對靈魂消耗,是無法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正因如此,他們也很快就沒了一開始的囂張氣焰。
更主要的事,最強悍的那一批主播已經在遊輪上的時候被敲山震虎。
至於那些剩下的人……他們一開始連圍剿戰都沒資格參加,現在自然也就很難再成氣候了。
正因如此,絕大多數都已經老老實實和家人團聚了,少數還懷有異心的,也已經被祁潛他們在這段時間裡牢牢摁了回去。
他們現在還需要處理的,也就是那些散佈於各處的副本了。
“對了,你們最近的身體狀況恢復的如何?”祁潛扭頭看向其他人,開口問。
陳默一頓:“還可以。”
雖然耗時漫長,但他能感受到,自己的力量正在慢慢恢復。
陳澄聳聳肩,不耐煩道:“一樣。”
他身上的傷口也在以正常的速率恢復。
祁潛的目光落在仍兇猛地塞着糕點的橘子糖身上:“我看,她也比之前長高很多了吧?”
聞雅一邊幫橘子糖擦着手和嘴,一邊忙裡偷閒地回答:
“對。”
“有意思。”祁潛將手裡空掉的啤酒罐捏扁,扔到垃圾桶裡,自顧自地點點頭。
“怎麼?”陳默從他口中捕捉到了些不尋常的意味。
“我這段時間接觸的所有主播裡,”祁潛道,“能從天賦耗盡中恢復過來的人,只有你們幾個。”
“……”
幾人都是一凜。
的確,天賦的消耗無法自主復原,而現在,沒有了夢魘積分的修復,也沒有它爲他們給予延緩異化的道具,他們現在看似正常的“恢復”,其實才是最不同尋常的。
“所以,你得出了什麼結論嗎?”聞雅問。
“沒有。如果你們願意的話,之後可以配合我做點檢查,但說實話,我很懷疑它能給我們什麼有用的結果。”
祁潛聳聳肩,感慨道。
“不過,不得不說,自從夢魘消失之後,我們的運氣都一直不錯,簡直就像是有什麼在冥冥中幫助我們一樣。”
無論是遊輪傾覆崩毀前的平靜,還是死海消失的侵蝕,亦或者是不可再生力量的恢復。
房間裡不覺安靜下來。
幾人都是神色怔怔,不知在想些什麼。
忽然,季觀的餘光看到了正準備伸手夠向最後一個蛋糕的橘子糖,他一驚,在大腦反應過來之前,身體就已經猛地站了起來:“誒,等一等,留一個給……”
話還沒說完,他就忽然怔住了。
留一個給誰?
明明他們所有人都已經在這裡了,不是嗎?
可是,沒來由的,在剛剛的一剎那,就是有一個念頭從他的腦海中劃過,不經意間順着喉嚨、舌尖、嘴脣溜了出去。
——給■■■留一點。
就這樣,季觀直愣愣站在原地,一時有些無法回神。
不知道爲什麼,心裡好像開了一個空洞洞的口子,呼呼的冷風直直地向裡面灌去,並不疼,只是空得心慌,像是裡面有什麼很貴重的東西丟失了,但他們卻怎麼都想不起來它是什麼。
平常的時候幾乎很難意識到,但是,每當他們幾乎都要將這種感覺忽視的時候,心裡卻總會突然時不時地冒出一根小小的尖刺,輕輕扎一下,然後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
季觀到來所帶來的短暫歡樂消失了,像是針戳破泡泡一樣,撲得一聲破掉了。
房間再一次沉入寂靜。
無形的風呼嘯着掠過每個人的胸腔,幾人沉默着彼此對視着,像是滿屋子的喪家之犬。
沒有異常,身邊的一切都毫無異常,整個世界都正常得沒有任何問題,劫後餘生的人流淚、相擁、微笑,失蹤已久的家人重聚,歡聲笑語。
但是,不知道爲什麼,他們就是覺得倉惶。
像生命中有什麼東西被剜出了一塊去,而自己卻一無所知一樣倉惶。
有什麼不對勁?
沒有。
有誰消失了?
也沒有。
茫然從骨頭縫裡滲出來,一點點擴散,最終變成籠罩着整個房間的龐然大物。
“嚓嚓——”
忽然,一聲奇怪的摩擦聲自腳下響起。
一低頭,就正對上一隻紙人咧嘴笑着的臉。
血紅色的嘴巴大大拉至耳邊,一雙點了睛的眼珠子自下而上直直地望着他們,慘白的臉在不算明亮的光線下顯得分外陰森。
“?!”
哪怕在場的他們所有人對此都有經驗,但在毫無預兆的情況下,陡然看到這一幕時,還是不由一個激靈。
“哇嗚——”
橘子糖像是出籠的猛吉娃娃,嗷得一聲撲了上去,眼神兇惡,聞雅眼疾手快地將她攔腰抱住,順便劈手從她手裡將不知何時出現的水果刀奪下:“見鬼,你什麼時候又找到的……”
“嚓嚓。”
紙人歪了下腦袋,嘴巴開合,發出的卻是一道熟悉的女聲:
“明天下午兩點,碼頭見。”
是雲碧藍的聲音。
沒錯,這就是他們口中所謂的“傳統”通訊方式。
傳完訊息之後,它轉過身,“嚓嚓”地走了。
“……”祁潛忍不住捏了捏眉心,“他們那邊的信就非得整這麼嚇人嗎?”
每傳一次話,都令人忍不住心裡顫上一下。
無論多少次都令人難以適應。
“不過,你說他們喊我們做什麼?”
聞雅將仍然張牙舞爪的橘子糖放下,短短持續不到短短半分鐘的纏鬥,令她的額頭冒了一汗。
她扭過頭,看向房間裡的其他人:
“難道有什麼事嗎?”
某種隱秘的念頭在心裡滋生,說不清,也道不明。
“鬼知道,”
陳澄扯了扯脣角,聲音裡帶着連他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期待,“去了就知道了唄。”
*
墓園內。
青草萋萋,人跡罕至。
身材高大,神色倦怠的男人其中一隻墓碑前靜立,他已經不知道在哪裡站了多久,久到幾乎已經變成了一尊漆黑冰冷的雕塑,身後的殘陽已落,一絲冰冷的餘暉灑落在他的肩上。
終於,他動了。
雨果垂下眼,大衣肩頭不知何時已經落上了深重的寒露,他手到大衣口袋摸出煙盒,從中抽出一根菸來,放在脣邊。
“……”
可是,正在這時,他的動作卻忽然頓住了。
香菸貼合在嘴脣上,留下一點無法忽視的觸感。
就這樣,雨果維持着咬着香菸不動的姿態,不知在想些什麼。
終於,幾秒之後,他深吸一口氣,將煙從脣邊拿了下來。
“……!”
忽然,雨果倏地擡眼,目光如鷹隼般向着那個方向看去。
只見一隻陰森森的紙人站在墓園門口,衝他露出了大大的微笑。
*
昏暗的房間裡安靜的嚇人,所有的窗簾都被緊緊拉住,一點聲音都沒有。
“咚咚。”
門口傳來輕輕的敲門聲。
可是,那聲音就好像砸入了深淵,沒激起一點水花,一點聲音。
“寶貝,”站在門口的人停了停,等待着,“寶貝?”
“今天下午和弟弟一起去馬場嗎?”
可是,沒站一會兒,身後就傳來了一道迫不及待的驕縱聲音:“媽媽媽媽,你還在幹什麼,小馬要等不及了,我們該走了!”
“誒!”女人提高聲音應了聲。
她扭頭看了看緊閉的房門,搖搖頭,無奈道,“好吧,不去就不去吧,等有機會再一起,好嗎?”
腳步聲噔噔離開了,聲音裡帶着一點連自己都沒覺察到的輕鬆和釋然。
“咔噠。”
伴隨着落鎖的聲音,所有聲音都遠去了。
黑不見底的房間裡。
白髮黑眸的少年並未擡眼。
他對此並無太多情緒波動。
在他有記憶以來,目力所及之處,就是醫院潔白的牆壁,耳邊只能聽到儀器的滴滴聲和呼吸機永無止境的呼吸機的聲音,他很早就知道自己家裡大概財力豐厚,否則恐怕很難負擔的起這天文數字般的治療費用,不過,對於父母的印象卻很淡,只有偶爾隔着厚重玻璃的遠遠一面——最開始的次數可能還多些,但是,隨着時間推移,可能一兩個月也不來一次了。
正因如此,他的消失也被很快接受。
對他的家人來說,除了一些必不可少、但又早已註定的悲傷之外,更多的,可能還是“這一天終於到來了”的如釋重負。
在這幾年的時間,他的父母早已迴歸了正常的生活,並且再一次有了屬於自己的健康兒女。
正因如此,在失蹤三年的他再次歸來,並且奇蹟般的重病痊癒之後,除了常規的驚喜哭泣擁抱難以置信久別重逢之外,他們望向他的目光裡,還夾雜着一絲不易覺察的尷尬和無措。
對此,白雪並不意外,也沒有放在心上。
他的父母對他已經仁至義盡,換做其他家庭,他甚至無法長大到這個年紀。
不過,對於他們試圖維持的、依舊其樂融融的假象,白雪卻也不準備試圖參與進去——和生死、厲鬼、惡意、背叛、殺戮打交道的漫長時間裡,早已讓他對這些虛僞的修飾失去了任何的興趣。
他垂下眼,將撲克牌一張一張地擺在桌面上。
自夢魘結束以來,他就一直待在家中的別墅裡,沒有出過一次門,哪怕是是來自曾經夢魘中夥伴的聯絡,也全都沒有得到任何的迴應。
從那一刻起,他就一直沒日沒夜,
一張撲克牌落在桌面上。
紅桃3。
他在心裡默唸。
牌面翻開,果然。
可是,這本該習以爲常的情況卻令他的目光久久停頓。
“……”
白雪盯着桌上的撲克牌看了足足好幾分鐘,忽然,他伸出手,將桌子上已經擺好的牌全部收起,放回掌心裡,然後再一次的,從第一張開始向下放去——這件事他在這段時間裡不知道做了多少遍,但是,卻沒有一次真將一整副牌放完過,每次總是在做到一半的時候,突然停下,然後向着這一次一樣,全部拾起,從頭再來。
他表情平靜,眼神執拗。
像是非得等到一次例外不可。
“嚓嚓!”
房間裡的一角傳來了紙張摩擦的聲音。
白雪動作一頓,他扭過頭,目光向着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
模樣陰森恐怖的紙人順着門縫中緩緩地擠了進來,它扭過頭,用一雙點了睛的詭異眼珠望着他,“嚓嚓”地響了一聲,然後張開嘴,開始說話。
“明天下午兩點,碼頭見。”
*
下午一點五十。
本市最大的碼頭。
晴空萬里,太陽高照,雖然現在已入深秋,但陽光直射下來,還是有些刺眼。
陳澄擡起一隻繃帶綁得相對較少的手擋在眼前:
“怎麼非得是下午兩點,曬死個人。”
其他人站在一旁,安靜地等待着。
“而且說實話,”陳澄繼續嘚吧嘚,“他們就不怕整出個什麼騷亂之類的嗎?這兒人這麼多,突然出現個鬼船——”
“你究竟能不能閉嘴?”
祁潛涼涼看他一眼。
“一路了不累嗎?”
陳澄冷笑一聲,正準備用更惡毒的語言回過去,只聽不遠處傳來了汽車引擎轟鳴的聲音。
幾人目光一頓,扭頭看了過去。
一輛表面鋥亮,式樣豪華的勞斯萊斯停下了。
司機下車打開了車門:“小少爺,小心頭。”
黑眸白髮的少年一言不發地下了車。
注視着這一幕,幾人的眼睛都不由自主地瞪大了。
誒……不是?
白雪衝着司機點點頭,轉身走向衆人,在觸到他們愕然目光的一瞬間,他的步伐不由得一頓,扭頭看了眼四周,在確定他們看得人是自己的時候,才疑惑問道:“怎麼了?”
什麼怎麼了……
你也沒說過你是富二代啊!!
可是,還沒等他們從“白雪家裡好像很有錢”這件事的衝擊中回過神來,不遠處,另外一道高大的身影從不遠處緩步走來,進入衆人的視野。
“雨果……?”
從回到現實以來第二天就消失不見、沒人再聯繫的到的雨果居然毫無徵兆地再一次出現了。
他身穿黑色的長呢大衣,高高的眉骨壓下,眉眼間的倦怠神色並未有絲毫消散,注意到衆人的視線之後,便點了點頭,以示招呼:“嗯。”
陳澄問:“這段時間你一點消息都沒有,我們都以爲你死——”
他話沒說完,小腿骨上就重重捱了一下,逼他把剩下的話嚥了回去。
聞雅微笑着看向雨果:
“你這段時間都幹什麼去了?”
雨果:“一些私事。”
這段時間裡,他把自己朋友們的遺體送回了他們的家裡,幫他們料理了後事,並且給他們的家人留下了一筆錢。
“……”
雖然只有寥寥幾句,但是,在他說完之後,四下一時靜默。
說完,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盒子,向掌心裡倒了幾顆薄荷味口香糖。
祁潛見此,不由得怔了下:
“口香糖?”
他看向雨果,露出了訝異的神情:“你戒菸了?”
“唔。”
雨果垂下眼,應了聲。
“不抽了。”
不知不覺,已經一點五十九了。
可是,海面上依舊空空蕩蕩,海鷗在空中飛翔,海面平靜無比。
“蘇成人呢?不會遲到了吧?”季觀猜測。
可是,他的話音纔剛落,四周的空氣就忽然冷了下來,濃重的乳白色霧氣悄無聲息地自海面上漫來,沒有任何徵兆,不過眨眼間,天上的太陽就隱沒了,四周伸手不見五指,能見度忽然變得極低。
濃霧中,崢嶸高大的一角靜默而來。
那是一艘龐大的黑色遊輪,它像是幽靈一樣憑空出現在了這片海域之上。
此時,恰恰下午兩點整。
*
“當!”
重重的一聲響,梯子放了下來,砸在碼頭上。
船上,塔羅師的身影出現梯子盡頭。
見到了久違的友人,衆人的神情都是一鬆,臉上露出了笑意。
“這麼久不見,你看起來不錯。”聞雅笑着打招呼。
的確,和上一次夢魘結束時他們記憶中的模樣不同的事,蘇成的狀態看上去好上不少,看樣子,這段時間裡,他對於遊輪的控制和掌握突飛猛進,甚至就連遊輪登陸的那套把戲都學會了——要知道,上一次,可是到了靠近陸地的一處海域的時候就沒法再接近了,於是他們只好藉着船上一塊大一點的甲板碎片,硬生生劃回去的。
“怎麼,現在還是幽靈嗎?”她打趣道。
“抱歉,讓你失望了,”蘇成聳聳肩,臉上也帶上了笑,他把手掌放在欄杆上,欄杆直直地穿了過去,“還是幽靈。”
“來吧,先上船來吧。”
說着,他轉過身:“只要別從我身體裡走過去就行,我雖然是幽靈,但還是會不舒服的。”
巨大的黑船緩緩駛離碼頭。
覆蓋在碼頭上的濃重霧氣一點點散去,隨着陽光再一次照射下來,那一艘龐大遊輪也已經消失,在海面上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就像是一開始從未出現過一樣。
在蘇成的帶領之下,衆人再一次走入了遊輪之中。
和上一次離開時對比起來,遊輪內部雖不說煥然一新,但也是大大地變了樣子——之前遍佈船身的人臉已經消失了,雖然在場的所有人都知道它們還在,但卻很明顯被用某種手段隱藏了起來,上一次大戰留下的痕跡還都歷歷在目,拍賣會以上被掀開的位置也無法再復原了,斷壁殘桓暴露在天空之下,看上去有種百廢待興的衰頹。
天空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暗了下去,用時不過短短數分鐘,就已經變得猶如午夜般漆黑,但天際卻依然有冷星閃耀。
下方的海水也變得漆黑,無聲無息地託着遊輪船身,靜靜向前。
夢魘離開,並不代表着這個世界的“反面”就此消失,但是,之前一直充溢在這個空間的邪惡氣息卻已經盡數褪去。
他們感到冰冷的、不屬於人世的涼意拂面而來,但是,卻靜寂而乾淨,像是亡靈的低語。
在路過拍賣會臺的中央時,衆人的腳步不由一頓。
“……”
他們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被那空蕩蕩的高臺吸引了過去,似乎那裡存在着什麼不知名的吸引力一般。
正在這時,蘇成的聲音從前方傳來:
“這邊!”
幾人如夢初醒,他們最後深深地看了眼高臺,然後纔跟上了蘇成的步伐:“來了!”
就這樣,在蘇成的帶領之下,衆人很快進入了一個被收拾的還算乾淨的房間。
“我最近把這裡當做了船長室。”
蘇成介紹道。
雖然真正的船長室在遊輪的更深處,但是那裡太過邪惡詭異,並不適合居住和接待客人。
“哦對了,有個人我想你們應該會想見見。”蘇成想到了什麼,扭過頭,指了指不遠處。
一個娃娃臉,帶着虎牙的青年站在不遠處。
之前的侍者服和胸口的銘牌都已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套簡單的衛衣和褲子。
他看起來顯然對自己現在的身份還有些不太適應,只是點了個頭,有些彆扭地衝他們打了個招呼:
“喔。”
“No.8!”聞雅的臉上流露出顯而易見的驚喜神色,“你回來了!”
“嗯,嗯。”No.8被她的熱情嚇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後退半步,點了下頭,“算是吧。”
雖然成功恢復了形體,但No.8在很早以前已經徹底異化成了非人類,雖然已經意識到自己並非一開始就是這艘船上的一員,但是,身爲人類的記憶卻仍然沒有迴歸的跡象,於是,哪怕已經脫離了夢魘,他的代號依舊是No.8。
不過,好消息是……
“我現在是大副了。”No.8指了指自己,十分驕傲地說道。
從荷官變成大副,怎麼不算是一種升職?
陳澄嘀咕:“可其實這艘船上一共也就兩個……”
話沒說完,就又捱了聞雅一腳。
這一次,被踹到的正好是一處未好的傷口,於是陳澄的表情一整個扭曲起來。
蘇成:“好了,坐吧,我們接下來還得航行很長一段時間的。”
“所以,雲碧藍喊我們來是有什麼事情嗎?”陳默問。
蘇成:“還不清楚,我和你們知道的一樣多,畢竟,她研究的這個傳訊方式你也瞭解的,一次最多隻能傳一句話。”
船長室內,幾人分別坐在不同的角落。
氣氛很是輕鬆,他們笑着,聊着。
他們交流着彼此最近的生活,談論他們在離開夢魘之後做了些什麼——聞雅向他們訴苦和照料縮小之後的橘子糖是一件多麼辛苦的事,並且試圖和其他討價還價試圖讓他們幫忙來照看幾天,祁潛告訴他們現實世界的現狀和自己與政府合作的進度,只可惜,他口中那些枯燥的事務並沒有獲得多少人的喜愛,沒說幾句就被打斷了,看他吃癟,陳澄在一旁發出了幸災樂禍的笑聲,白雪坐在角落神遊,雖然依舊沒有參與談話的準備,但無論神情還是肢體語言,都比之前在自己現實世界的“家”中時要放鬆許多。
就這樣,他們從現狀聊到了過往,從近況又聊到了以前的副本。
“說來也神奇,”季觀感慨道,“真沒想到,我們真麼多性格迥異的人,居然能聚在一起成爲朋友,明明我們的公會都不是同一個。”
楊凡贊同地點頭:“是啊是啊!”
“尤其是你們幾個,”季觀的目光落在雨果和白雪身上,“我記得我都沒有和你們一起下過副本吧,但就是很奇怪——”
他怔了下,忽然收了聲。
一時間,氣氛靜了下來。
那些所有的笑顏笑語,談天說地,都消失了。
沒有任何理由,也沒有任何徵兆,所有人都齊齊的、不約而同地沉默了下來。
對啊,爲什麼?
明明他們不在一個公會,又沒有下過一個副本,爲什麼會成爲朋友,還相談甚歡來着?
那刺。
那根該死的刺,又紮上來了。
隔着墊子,若隱若現,不碰的時候沒感覺,一按下去,就會忽然覺察到它的存在,扎得人坐立不安,刺痛無比。
記憶中被生生挖出了一個缺口,一個空白。
可是,無論他如何試圖填補上這個缺口,結果都是徒勞的。
“好吧,我必須得問一句了,”陳默擡手抹了把臉,終於將自己一直以來想問,但是卻始終不知如何開口的問題,一次性地扔了出來,“你們有沒有覺得——有沒有覺得——”
他卡住了,不知如何說下去了。
而正在這時,一旁的楊凡怯怯開口,接着他的話問了下去:“——覺不覺得,好像有什麼不對?”
有什麼很重要的——很關鍵的——不應該被忘記的——存在……
就這樣消失在了他們的腦海中。
像是被什麼東西像是一樣輕輕抹去,在整個世界上都沒留下半點痕跡,任憑他們如何找尋,都像是在水中撈着天光的倒影一樣,指間留下的都只剩悲傷的囈語,破碎的茫然。
“……你們也一樣?”
蘇成看着他們,說道。
聞言,衆人都是一怔,齊齊擡頭看去。
“是的,”陳澄急不可耐地追問,“怎麼,你知道些什麼嗎?”
是啊,身爲預言家的蘇成一定會知道些什麼的吧?
他肯定可以通過他的那些什麼神神叨叨奇奇怪怪的手段,把現在的情況分析出來,並且給出什麼好的建議吧?
於是,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蘇成的身上,眼神熱切,希望着對方能給自己一個合理的解釋。
“不……”蘇成垂下眼,臉上掠過一絲和他們類似的恍惚神情,他搖搖頭,一字一頓地說道,“我不知道。”
和他們中的所有人一樣,他也一直在努力地找啊找,找啊找……
可是無論怎麼做,都想不起來自己忘記了什麼。
“有可能是一種羣體性的假象,”聞雅扯了扯嘴角,強顏歡笑地解釋道,“畢竟在夢魘這個地方待久了,要是不產生一點心理問題就奇怪了……”
可是,這句話說出來,聽起來卻是如此虛弱。
就像是聽者都不相信自己在說些什麼似得。
“見鬼……”陳澄煩躁地抓着自己的頭髮,只覺得太陽穴的血管在突突跳動,“見鬼見鬼見鬼見鬼——!!!”
“我現在都要被逼瘋了,我睡着的時候在走神,走路的時候在走神,吃飯的時候在走神……要是這個情況再不解決,你們下次見我就得去精神病院探視了!”
他現在痛苦的幾乎有點可笑。
可是,在場的所有人卻沒一個笑出聲。
因爲和他一樣,他們所有人都在被這種茫然而龐大的痛楚折磨着,但卻不知其來由,也不知道該如何將這種感受從自己的身體中驅趕出去,只能被它時時刻刻地折磨着,無法逃離,也無法解釋。
“要是有什麼能證明——能證明這種感覺不僅僅存在於我們的想象中就好了——無論它是什麼——”
蘇成低着頭,神思不屬地把玩着手中的塔羅牌,手指一張一張地從牌上掠過。
忽然,他的手指輕輕一抖。
一張塔羅牌從中掉了下來,落在地上。
他一怔,俯下身,將牌撿起。
這正是他之前在夢魘大決戰中,最後抽到的那一張——大阿卡納第八張牌:戰車。
可是,在他的目光落在牌上的瞬間,卻忽然渾身一震,如遭雷擊。
熊熊火焰,偉岸戰車。
一切都和記憶中沒有區別。
但是,在那戰車之上,卻是空空蕩蕩。
那原本高高端坐於戰車之上,手持權杖,本該支配一切、統御一切的國王不知何時不見了。
就像是陽光下的泡沫一樣……
消失的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