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像是被吞入了由人臉構成的怪物腹中。
一張張臉孔向着四面八方延伸,數不勝數,密密麻麻。
或嗔怒,或狂喜,或悲傷,雙目緊閉,沉沉睡去。
咚咚,咚咚。
心跳聲在耳邊狂亂地迴響,空氣像是隨之凝固,令人無法呼吸,無法思考。
些高高在上、置身事外的看客。
看他們的生死如兒戲,視他們的痛苦爲養料。
那些善意惡毒狂熱歡喜冷漠,那些辱罵攻擊愛慕敬畏崇拜——出自無數張嘴,來自無數雙眼——隔着一層無法穿透的屏幕,來自無數無法被瞭解的存在。
似人而非人。
類鬼而非鬼。
曾經,每個主播都曾幻想過這一刻。
但是當這個時刻真正到來時,他們的感受卻是無比的……
茫然。
明熾的光重新暗了下來。
那些臉孔被黑暗吞噬。
震撼性的一幕被隱去,消失在了視線的邊緣,可是,所有人都仍直愣愣地站在原地,像是無法回神一般,一動不動。
直到——
“我改主意了。”
身後傳來一道平靜的聲音。
這話來的沒頭沒尾,衆人都是一怔,不由自主地扭頭向着發言者所在的方向看去。
是溫簡言。
“今天之前,我的想法很簡單,”在衆人的注視之下,他聳聳肩,自顧自地說道,“這麼長時間以來,我努力了那麼久,做了那麼多,其實也不過只是想切斷夢魘和我們這個世界的聯繫,讓它離開這裡罷了。”
“但是……”
黑暗中,青年擡起頭,眼底倒映着一點微渺的光,卻像是星火般攝人。
“現在,我改變主意了。”
莫名的,所有人的心下突地一緊。
“畢竟,你們不覺得,僅僅只是讓它離開這裡……”
在說這句話的時候,他露出了近乎天真的神情。
“未免有點太便宜它了吧?”
明明看起來是那樣的無害,但看就是令人的心跳都不由自主地瘋狂鼓譟起來。
等等,難道說……
某種預感在心底裡膨脹,滾燙的血液像是有生命一樣鼓動着,砰砰然撞擊着血管,砸在耳中像是某種戰鬥的鼓點,令他們的呼吸都變得急促了起來。
“你能做的到?”雨果不由得上前一步,雙眼緊緊鎖在溫簡言身上,追問着。
“以前不行。”
溫簡言說。
他垂下眼,目光落在腳下。
一張張臉孔彼此擠挨,如同血肉般潮溼柔軟。
上一次在遊輪崩潰時,他們雖然能看到它們,但它們只是無法被攻擊到的模糊的虛影,這一次上船之後,在船體內部通行之時,他們雖然能感受到腳底柔軟的觸感,可卻並不能看到這一張張的臉孔。
那是因爲,在此之前,雖然夢魘的力量早已入侵了這個世界,但它自己從未真正地“擠進來”。
直到今天,直到現在。
爲了在錨點被燒燬之後依然留下,它最終決定徹底地、完全地進入這裡。
它太過貪婪。
太不甘心。
於是——不再無法觸及。
他擡起頭,望向面前的衆人,短促地笑了一下,說道:“但現在,或許可以。”
*
海面之上,殘缺破損、形狀不規則的半隻船靜靜漂浮。
它不是真正的遊輪,而是由遊輪正數層的牆壁、走廊、房間拼湊雜糅而成的東西,是夢魘專門爲了圍殺匹諾曹,以及匹諾曹的幫助者而創造出的仿造品。
然而,隨着真正目標的離開,它也成爲了被隨意拋開的棄子。
但手機屏幕上,原本實時變動的定位標識已經消失,不再更新。
取而代之的,是刺眼的“任務失敗”四個字。
失去了任務目標,主播們面面相覷。
“失敗了?你也是?”
“對。”
“那接下來呢?怎麼辦?”
沒人知道。
雖然任務顯示已經失敗,但是,夢魘並沒有給他們提供下一步的指示,也沒有像往常一樣爲他們開放脫離副本的通道。
他們不知道,夢魘的注意力已經轉移了。
在溫簡言逃離,圍殺計劃失敗之後,這些被留在假遊輪上的主播自然就這樣輕而易舉地被放棄了,他們從一開始就不過只是工具而已,自然並不值得夢魘費心耗神
此刻,夢魘的目光已經全部集中到了真正的遊輪那邊。
它的所有算力都投注於溫簡言身上,爲他的所作所爲,所思所想而牽引——絞盡腦汁,費盡心機,排兵佈陣,鬥智鬥勇,使用一切手段,不惜一切代價,只爲了阻止他的計劃。
所以,對於這些參與圍殺的主播來說,他們就只是……
突如其來,毫無徵兆地失去了和夢魘的一切聯絡。
雖然一切看起來還在正常運轉,直播也仍在繼續,但是,他們向系統發出的所有的呼喚、疑惑、申請都石沉大海,沒有得到任何的迴應。
所以,他們就只能漫無目的地等待下去。
在這段時間裡,隸屬於不同陣營,來自不同勢力的主播們也達成了默契,他們分別佔據不同的區域,彼此涇渭分明,井水不犯河水。
在這之中,闇火公會最爲特殊。
雖然他們公會在這個副本之中的人員只剩下了最後兩人,遠少於其他勢力的留存人員,但是,這兩人的地位排名卻是最高的,綜合實力也是最強的,自然最受所有人忌憚。
原本他們以爲,這種狀況會這樣一直持續下去,直到夢魘重新上線,結束副本……
但是,事與願違。
幾乎沒有任何預兆,脆弱的平靜被突兀打碎。
隆隆!!
地面深處傳來地殼崩潰般的轟鳴,像是一隻無形的大手將他們所在的船隻瘋狂搖晃着,在如此強烈的振幅之下,衆人站立不穩,七歪八倒。
怎麼回事?
發生什麼了?
他們四處環視,面面相覷,試圖從彼此的臉上找到問題的答案,但看到的卻只有如出一轍的慌亂和茫然。
忽然,其中一人驚呼:
“等等……你們看窗外!”
聞言,衆人一怔,紛紛向着舷窗外看去。
原本一片漆黑的窗外,不知何時居然亮了起來——整個世界都被籠罩在了不祥的血紅色之中,那詭異的紅光順着舷窗的窗戶緩緩流淌了進來,爬在地面上,像是某種令人不寒而慄的詭異生物。
見狀,所有人都不由得渾身一震,只覺得一陣涼意從腳下直竄而起。
雖然他們不知道這紅光是什麼,但是,在危急關頭培養出的生物本能卻在警鈴大作,像是在告誡:
危險……他們的處境非常危險!!!
祁潛死死盯着舷窗。
“隊長?”一旁的安辛不明所以,焦急詢問道,“究竟怎麼回事?”
“……”祁潛的雙眼仍舊緊緊盯着舷窗之外,緩緩地搖搖頭,沒有回答。
他不知道。
上一次和匹諾曹聯絡還是在耶林進入副本的時候——在那之後,對方就像是消失在了這個世界之中一樣,失去了所有的音訊,無論他再如何嘗試,都無法和對方再次恢復聯繫。
不過,雖然他不知道匹諾曹那邊在做什麼,又遭遇了什麼,但有一點他是清楚的:
耶林死了。
身爲闇火公會地位僅次於會長的高層,在耶林身隕的瞬間,他就得到了通知。
既然對方能夠殺死耶林,那麼,按理來說,一切進展應該很順利纔對。
可是……
望着那從舷窗外漸漸蔓至船艙內的血光,祁潛只覺血管裡流淌着的鮮血似乎都隨之凍結,一股不祥的預感攫住了他。
耳邊傳來安辛呼喚的聲音:
“隊長,隊長——”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見剛纔還僵立着的祁潛冷不丁動了,他像是感受到了什麼一樣,猛地低下頭,張開手掌,安辛被他突如其來的動作嚇了一跳,還沒出口的話語卡在嗓子眼裡,愣是說出來。
一隻紙疊的千紙鶴出現在了祁潛張開的手掌中。
安辛一個激靈。
等等,難道說……
只見祁潛將千紙鶴放在耳邊,屏息諦聽。
安辛也本能地屏住呼吸,目光緊緊落在祁潛身上,等待着。
一秒,兩秒,三秒……時間在此刻似乎變得格外漫長。
終於,在他如有實質的強烈視線之下,祁潛緩緩擡起頭。
“是……”注視着隊長臉上神情的變換,安辛只覺得心臟提到了嗓子眼,他緩緩地深吸一口氣,放輕聲音,一字一頓問道,“匹諾曹的信息?”
“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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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紅色的光自舷窗外照入,落在他的肩頭。
祁潛擡起眼,陰戾深刻的眉骨下,雙眼中再無猶疑,只剩一點駭然的閃光。
他笑了笑:
“走吧,我們有事要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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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
在真正的遊輪船體深處。
“你確定要這樣做嗎?”
雨果定定望着溫簡言,緩緩問道。
“嗯?”對方扭頭看了過來,像是沒聽清。
雨果用鄭重的語氣,將剛纔的問題再一次重複了一遍。
溫簡言眯起眼睛,輕輕笑了下:“當然了。”
“除此之外,你有其他更好的方法嗎?”他反問。
“……”雨果無話可答。
溫簡言向着蘇成:
“好了,時間差不多了,送我上去吧。”
蘇成看了他一眼,緩緩地點了點頭。
腳下的地面升起,溼軟的血肉隨之蠕動着,視線再一次陷入到了長久的黑暗之中。
終於,不知道過去多久,黑暗散去。
溫簡言睜開雙眼,發現自己已經回到了一開始沉下去的地方。
這裡是拍賣會的後臺。
厚重的紅色絲絨簾幕之外,是已經徹底被“視線”籠罩的拍賣會,頭頂的紅光不知何時已經變得比記憶中更加濃郁粘稠,像是變成了某種將待凝固的實體一般。
不知從何時開始,二樓所有的包廂都已全部亮起。
幽幽的光在簾幕後方搖曳,象徵着貴客落座。
“……”
溫簡言閉了閉眼,緩緩地深吸一口氣。
做完這一切之後,他扭過頭,看向自己的身邊。
巫燭站在身邊,黃昏色的雙眼低垂,專注地凝視着他。
“準備好了嗎?”
溫簡言伸出手。
“……”
巫燭眸光一動,他握住了溫簡言懸於空中的手腕,指尖使了一個巧勁,向前一拽。
溫簡言似乎早已料到對方的反應。
他也不掙扎,只是順勢懶洋洋地靠進了對方的懷裡。
青年擡着眼,脣邊噙着一絲笑:
“怎麼,要給我最後一吻嗎,親愛的?”
巫燭俯下身,狠狠咬上了對方那可惡的、笑吟吟的脣。
“——最後一吻?”
巫燭眼底亮着一點兇戾的光。
彼此的鼻息急促凌亂,密不可分地交融在一起。
“不夠。”
“那兩個?”他回吻過去,帶笑的嗓音在彼此貼合的脣間溢出,裝模作樣的討價還價,“三個?”
“不夠。”
落在脣上的力道越來越重,像是要將他揉進骨血,吞入肚腹。
“不夠。”
“哎呀……這麼貪婪?”溫簡言別過頭,將對方推開,“那看來我就只能先欠着了。”
說完,他轉身欲走,可是,纔剛剛走出一步就像是改變了主意。
溫簡言扭過頭你,將巫燭重新拉近,他亮晶晶的眼眸微彎起,在對方脣上最後落下輕輕一吻。
“——以後還給你。”
*
隨着世界震動,天空變得血紅,僞造的遊輪也陷入了動盪。
身處於其中的主播們茫然而不知所措,他們不明白這一切究竟是怎麼發生的,更不知道自己現在究竟陷入了何種境地之中,龐大的、不知來源何處的恐慌降臨,他們像是無頭蒼蠅一樣左衝右突,試圖用一切方式改變現狀——兌換道具,使用天賦,聯絡夢魘——可是,他們的所有努力都如同泥牛入海,沒有激起半點波瀾,就這樣輕易消失了。
沒人想到,闇火會在此時此刻發起襲擊。
毫無徵兆,毫無緣由。
猶如蟄伏已久的猛獸,從黑暗的角落潛伏而至——在獵物意識到危險的瞬間,就已經被利齒咬住了喉嚨。
“好了。”
安辛的臉上仍帶着吊兒郎當的輕浮微笑,但卻沒人敢不把他放在眼裡——指尖的一點金芒閃耀,在黑暗中顯得銳利無比,似乎下一秒就要釋放出致命的力量。
“把手放下。”
對面,主播們咬咬牙,他們彼此對視,雖然依舊心有不甘,但還是緩緩放下了準備激活道具還擊的手。
“闇火,你們究竟什麼意思?”其中一人恨恨盯着他們,“居然這個時候趁火打劫……等離開這裡就不怕被報復嗎?”
聞言,祁潛停下動作,冷笑一聲,擡起眼,“你認真的?”
“……”
這話又是什麼意思?
剛剛開口質問的那人一怔,但是,還沒等他想出個所以然來,就被祁潛整個拽着嗓子拎了起來,他力氣極大,猶如精鋼般的手指死死扣在他的喉嚨處,掙也掙不脫。
就這樣,他被連拖帶拽,踉踉蹌蹌地扯到了舷窗邊上。
臉被對方死死按在冰冷的玻璃上,五官都隨之變形,耳邊傳來對方不帶半點溫度的聲音:“——睜開你的狗眼,往上看。”
他艱難地擡起眼皮。
在看清舷窗外的那一瞬間,呼吸幾乎被瞬間奪去,他死死盯着上方的一切,一股深入骨髓的恐懼一點點從腳下浸染起來,令他幾乎不受控制地顫抖了起來。
天空不知何時被染成了純粹的血紅色。
大大小小、數不勝數的眼珠遍佈其中,它們骨碌碌地滾動着,帶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惡意,注視着、窺探着下方的一切。
哪怕對一切都一無所知的人,也能清楚地從空氣中嗅到——
末日的氣息。
“你以爲現在還能活着回去嗎?”祁潛聲音從耳邊傳來,冰冷,殘酷,像是鋼錐一樣釘入腦海中。
下一秒,按着他腦袋的那隻手離開了,隨着唯一能夠支撐他的力量消失,他只覺腳下一軟,整個人跌倒在地。
“這……這究竟……”他聽到自己用微弱的聲音發出疑問。
對方居高臨下望着他。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說着,祁潛俯下身,從對方的口袋裡摸出手機,然後遞了過去。
對方茫然無措,但還是緩緩伸手接過。
“如果還想活着看到明天的太陽,就最好乖乖聽話——明白嗎?”
*
天空一片血紅。
下方,載着無數屍體的遊輪漂浮於死海之上,正中央是如角鬥場般的圓形深凹。
在那一隻又一隻、或大或小、或高或低的眼球正中央,倒映着圓形的高臺。
瓜分這場世界的拍賣會,即將開始。
一般來說,拍賣會不會這麼快舉行。
但這次不一樣。
它們在這個世界耗費了太多的時間和精力,但是,即便已經付諸了這麼大的代價,都險些一無所獲,讓這麼長時間以來的佈局付諸東流——所以,必須速戰速決才行。
一滴濃稠的鮮血自最上方的、最龐大的那隻眼珠的瞳孔中滴落下來,在空中拉長成一條血線,然後——
滴答。
砸落在拍賣臺上。
在落地的瞬間,那一滴血就開始以一種詭異的方式扭曲、變形——
不過眨眼間,它就抽長成了人形,但是卻沒有臉孔,在本該是五官的位置,只有一個深不見底的孔洞。
這是新的拍賣師。
它扭過頭,望向環繞在拍賣臺前的、亮着冰冷燈光的靜謐包廂,從頭顱的孔洞之中,發出了詭異的、無法辨認出內容的聲音:
“■■■■■■,■■■■■■■■■!”
拍賣會即將開始。
忽然——
一陣陰冷的騷動產生,如同無聲的喧譁,自被幕布遮蔽的二樓包廂中掠過。
“……”
負責主持這一切的拍賣師似乎一怔。
它轉過頭,定定向着身後望去。
一隻蒼白修長的手從帷幕後伸來,將其輕輕挑起,隨着遮覆於其上的陰影向着四周逸散而去,緊接着,紅光如有生命般向着後方擴張,將一道清瘦的身影攏入其中。
一名青年施施然出現在那裡。
就這樣,他慢條斯理地從後方走上前來,步伐輕緩,鎮定自若。
“——!!!”
陡然間,天空之中的眼珠收縮一瞬,一束束險惡的目光死死絞在了來人的身上。
無數“視線”向下定焦。
無論是來自於天空中,還是來自於包廂深處,整個世界的注意力都隨之傾注,幾乎是被迫地、無可選擇地鎖定在拍賣會臺上。
如此恐怖的、帶有壓迫感的、危險如實質的龐大注視,完全足以壓垮一個正常人類的心智,將他們逼至瘋狂。
但此刻,這無數惡意的視線對他似乎並不起效,。
“滋滋——滋滋——滋!”
一瞬間,刺耳的電流聲貫穿了直播廣場。
“直播間……滋滋……信號——滋滋,恢復中!!!”
一個自從很久之前,就始終沒有開始過直播的直播間,毫無預兆地出現在了廣場之上,幾乎一瞬間就吸引了所有觀衆的注意力。
【誠信之上】直播間,已開啓。
在今天之前,直播間的信號都始終被某種不知名的存在屏蔽着,它像是無處不在的保護神,將溫簡言牢牢地庇護在自己的羽翼之下,阻止着他被夢魘觀測,也阻攔着直播間的開啓。
然而,從這一刻起,這力量陡然消失了。
就像是……
主動地、重新讓他回到了鏡頭之下一樣。
注視着那熟悉又陌生的直播間名稱,所有的觀衆都愣住了,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雙眼一般。
“我靠,等等,什麼情況?”
“匹諾曹開播了?”
“啊?你說什麼?匹諾曹開播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瞬間,這個消息一傳十,十傳百,像是一陣狂風般在觀衆們之間傳播,【誠信之上】直播間內的在線人數開始以一種無法想象的方式瘋狂爬升,幾乎拉直成了一條陡直的線。
“??!!!”
似乎意識到了什麼,上方的無數眼珠驟然緊縮。
它試圖切斷信號,但是,卻出乎意料的失敗了——
就像是它曾經無論如何也無法從巫燭的庇護之下恢復溫簡言直播間信號一樣,這一次,卻變成了無論如何都無法將信號切斷。
巫燭的靈魂被分割、作爲燃料供應着不同的副本,夢魘如同寄生蟲一樣汲取着祂的力量,心安理得地讓本土的神明成爲自己運轉的源頭,只要它不消失,巫燭就永遠無法徹底恢復,就永遠是那個被褫奪一切的僞神——但是,力之間往往是相互的——在被利用、被燃燒的過程中,巫燭的力量反過來也同樣十分地深入地侵入了系統之中。
隨着它“擠入這個世界”,二者融合得愈發緊密,幾乎不分。
當祂停止掙脫和對抗,而是第一次反過來開始“幫助”夢魘,主動地向外供應出力量,維持它高頻輸出時……
夢魘將無力阻止。
“滋滋……滋!”
祁潛低下頭,望着自己手機屏幕上閃爍着的亂碼,在反覆彈出的“未知信號干擾,是否強制關閉直播”的字樣中,平靜地選擇了否。
於是——
一個接着一個。
一張屏幕接着一張屏幕。
一個直播間連着一個直播間。
像是多米諾骨牌一樣,所有的屏幕都一一亮起,每一個直播間都同時運作,可是,出現在屏幕之上的人,卻全部都只有一個。
“等等,什麼情況?”
“我沒進匹諾曹的直播間吧?爲什麼他會出現在我的屏幕上……”
高臺中央的人類擡起眼,直直地望向上方的天空。
血色的光自上而下地吻上他的臉,照亮了那無比優越的五官。
淺的,帶光的眼,天生多情含笑的脣。
他似乎生來就屬於強光之下,與生俱來就有着能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的能力,只有他在,周圍的視線就都會不可抗拒地落在他的身上,像是行星天生就該繞着恆星旋轉,猶如被重力拉扯般無法分散,無法逃逸。
溫簡言輕笑一聲:
“晚上好。”
“——我最親愛的觀衆們。”
“這段時間和大家相處的很開心,感謝你們一直以來的喜愛,如果沒有你們用積分兌換出來的獎勵和支持,我怕是很久之前就死在某個不起眼的角落了——”
沐浴在鮮血般的光芒之下,他修長的身體舒展着,顯得是那樣的從容不迫、處之泰然。
語氣輕盈帶笑,就像真的只是在感謝支持自己的觀衆一樣。
他擡起眼,話鋒忽然一轉:
“所以,爲了感謝大家,在我最後的這一次直播裡,我決定給大家一個珍貴的禮物。”
像是變魔術一般,溫簡言白皙的手指靈巧一翻,一隻鮮紅的、宛如血液凝成的蘋果出現在了他的掌心之中。
他的聲音很輕,像是輕柔的呢喃,眼神寧靜。
“我將贈與你們——”
“‘真相’。”
“——???!!!”
天空中,無數的眼珠瘋狂地滾動着,瞳孔卻緊縮成針尖大小。
直到這一刻,夢魘似乎終於意識到了對方真正的意圖。
無論溫簡言的天賦有多麼破格,持續的時間都是固定的,只要時間過去就會消散,所以,哪怕他許願“一切恢復原狀”或者是“夢魘從未到來”,哪怕真的實現,也會在天賦的時效過去之後再一次淪爲謊言,一切都會再次恢復原狀。
然而……
無論夢魘有多麼強大,有一點仍是註定的:
它是以“注視”這一概念爲核心規則存在的造物。
一旦注視的主體消亡,它也將失去存在的意義。
這就是爲什麼觀衆必須存在,直播間必須存在——哪怕是之前在遊輪之上,由匕首導致其中一部分觀衆進入了爲數不多的清醒狀態,哪怕只有短暫的幾秒,都會導致系統的整個停擺。
如果……被喚醒的是所有觀衆。
且持續的時間遠超數秒呢?
這一看似毫無傷害性的謊言,但卻是足以動搖它的整個存在的根基。
世界開始猛地震顫起來!!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
絕不允許絕不允許絕不允許絕不!!!!
夢魘開始用更加瘋狂的手段開始阻止直播。
可等待它的,依舊是失敗。
偌大的直播廣場上,無數屏幕密密麻麻地排布,每一張屏幕的中央,都是同一副圖景。
萬衆矚目,青年沐浴在血色光線之下,脣邊帶着輕笑。
【謊言之果 已使用】
【謊言之果 已使用】
……
【謊言之果 已使用】
一枚,一枚。
接着一枚。
曾經被那樣謹慎對待、從不使用的天賦。
在這一刻,被他眨也不眨地摘取,激活。
成功率由微小渺然,幾乎爲0的起點開始向上增長,隨着謊言之果的使用速度瘋狂閃爍、改變。
在列車上,在雨果的幫助之下,他掌握了讓自己天賦最大化成功的“方法”。
量變引起質變,強制影響事件發生的概率。
終於。
【偶然】成爲了【必然】。
溫簡言的耳邊傳來瘋狂的嘯叫。
那是來自夢魘的聲音——威脅、警告、妥協、談判——無數道聲音重疊在一切,像是千百個人,千百張嘴在說話,竭盡全力地將聲音灌入溫簡言的耳中,不惜一切代價地試圖干擾他的意志,阻止他的行動。
死者復活。
金錢。
權力。
心想事成。
他動作一頓,似乎終於被誘惑般仰起頭,眼神掙扎而猶豫,喃喃道:“真的嗎?”
“無論什麼都可以?”
當然!當然!
只要溫簡言點一下頭,所有他想要的、渴望的東西,都會盡數實現。
沒有人能不受誘惑,沒有人能不被動搖。
“…………”
溫簡言仰起頭,望着天空中的無數眼珠,就像是穿過無數的攝像頭,和身處於其後的“存在”對視——他們是加害者,也是受害者,他們是幫兇,也是祭品。
他們身不由己地深陷在這無盡的夢魘中,直到連最後的價值也被耗盡,就會像是垃圾一樣被丟棄。
下一秒,青年眉眼一彎,惡劣地笑了笑:
“騙你的。”
他張開手指。
血紅色的果子從指尖墜落。
時間像是在一秒內凝固。
一瞬間,整個世界似乎都在凝神等待,近乎敬畏般屏息着——
謊言。
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