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蔓笑得無比璀璨,殷勤地攙着客人,引他走到池塘盡頭,爲他攤開一個玫瑰色的軟墊。浮香一言不發地打量客人,端出一杯古怪的東西:像含着豐沛水汽的霧,又像夾雜閃電的雲。
“請坐請坐。”星蔓熱情招呼,把那杯詭異的飲料放在遊魂面前,“先來杯鬼界知名的地獄清茶,暖和一下。”
遊魂禮貌地接過茶,盤膝坐下,姿態優雅流暢。
“我重新自我介紹一下。”星蔓挺胸收腹,嫵媚妖嬈地擠眼睛。“我是徐星蔓,豆芽巷二號月橋社的掌櫃之二,大家都叫我二貨。這位是浮香,就是掌櫃之一啦。”
遊魂略略打量這間中西合璧的店鋪,又看看風格完全不搭的兩位掌櫃,顯然對六七歲的浮香當掌櫃這件事情很是懷疑。他沒有過多詢問月橋社的事務,先與掌櫃閒談。“你的店爲什麼叫‘月橋社’?”
星蔓今天特別能沉住氣,理直氣壯地回答:“不知道。名字是大老闆給起的。”遊魂笑笑,又問:“你隔壁那間店面很好看,爲什麼叫‘來生坊’?你是二號的掌櫃叫二貨,那一號的掌櫃該怎麼稱呼?總不能叫大貨吧?”
“她叫女鬼。”星蔓洋洋得意地回答,“因爲是個女鬼,除了來生之外沒有啥值得期待的,所以店叫來生坊。”
遊魂似乎不能認同,一邊細品那杯飲料,一邊幽幽回答:“我倒不覺得來生值得期待。今世已經得到樣樣最好的東西,真不捨得重頭來。”他開朗地哈哈一笑,“我這個鬼,是比較放不開的那種。”
星蔓陪着他哈哈哈哈哈笑了一陣兒,空洞的笑聲分明說她不知道自己在笑啥,她的雙眸還緊盯着“執迷不悟”。
“有些人和事,確實是死了也不忍放開。”浮香幽幽地接口,“那麼單純,那麼無瑕,那麼……愛你。”
遊魂吃一驚,詫異地重新打量這個彷彿人偶吉祥物般的小姑娘。
月橋社的女童掌櫃直直地望回去,平板的語調說:“啊,忽然想起一件事——忘了自我介紹。我纔是大貨。”
“噗——”遊魂嘴裡的地獄茶全都噴出來,不好意思地垂下頭。店裡一瞬間變得太安靜。星蔓乾咳一聲,“貴客,咱們月橋社雖然說不上有名,可走進來的全是生意。說說您真正的來意吧。”
遊魂想到正經事,緩緩說:“來世……真無奈的話題。我和一位女性許過願,生生世世。但一入幽冥,誰也不能再保證諾言。誰知道來生的她還會不會愛我?來生的愛情是空談,能在她身邊,纔是實實在在的。”
星蔓默默地觀察他:這是一個曾經活得很現實的人。現實的人通常不會作出如此浪漫的舉動,久久徘徊在愛人身邊。但他卻這麼做了。誠摯的愛衝昏了現實的靈魂。
在星蔓探究的目光中,遊魂嘆了口氣,他心裡的無奈溜出來,閃爍着灰暗的色彩四處遊蕩。星蔓不收集這種東西,隨手在面前揮了揮,把那些沉悶的顏色揮得無影無蹤。
“你不知道我們曾經多相愛。”遊魂又嘆了口氣。
“曾經”二字就意味着現在不是了。他用了這個詞,自己卻沒發現。星蔓的眼神黯淡下來,情不自禁地透出同情。
“剛開始那幾天……我剛離開人世的那幾天,她簡直傷心得讓我心痛。”彷彿害怕星蔓懷疑他的戀人,又彷彿爲了說服自己,遊魂絮絮說:“她的心不爲任何人敞開,整天渾渾噩噩。我憐惜她,感激她的厚愛,才執意留在她身邊——她可以感受到我還在!”
說到這裡,他興奮起來,語調提高了一度。“她經常對人說,她能感到我就在她身邊,分分秒秒未曾離開。”
浮香白瓷般的臉上晃過一絲不信,問:“此時此刻,你不就離開了?”
遊魂的臉色微變,有些不高興。“她好不容易重新開始生活,今天去會朋友。我應該給她一些自己的空間——從以前,我們之間就是這樣,留給對方私人空間。”
是嗎?星蔓的眼中帶着善意的憐惜。真正重新開始生活的話,更應該把他拋在一邊吧?
遊魂在她的注視下不安起來,訥訥地告辭,說:“其實我不是來光顧。我只是……有點閒,又不知道能拜訪誰。變成現在這副樣子,我的朋友也沒法招待我呀,哈哈。”
行到門邊,他又轉頭強調一句:“她立志爲我的回憶而活,趕走了所有的追求者。我不能讓她連見普通朋友的機會也推掉,你們說是吧?”
星蔓一抿嘴,沒答話。真是敏感的遊魂!
鬼總是比人類更加敏銳。僅僅剩下魂魄的他們,能體會到人類七情六慾的細微變化,得益於此,琴涓那傢伙總是能招攬好生意。
遊魂比他的人類女友更早、更準確地察覺情變。反覆強調的原因,只是想讓敏感的心安定下來吧?
星蔓忽然有些惆悵,這才發覺自己無意中把遊魂釋放的沮喪吸入體內。她並不驚惶,幾個深呼吸後,那抹幽深的色彩就被她重新捕捉。再一揮手,灰暗便被她打飛,“簌”一聲不見蹤影。
她忍不住開始爲他遺憾,浮香也嘆了口氣:“果然是歷年罕見的、高純度的執迷不悟。”
她們等待與他下一次相遇。
星蔓每天仍然四處遊蕩,從草原到水鄉,從高樓林立的城市到炊煙裊裊的山村。她關注流淌着各種色彩的情緒,也看到別人擁有遊魂那樣的執迷不悟,卻不能與她結緣。癡情讓那些人幸福,幸福的人看不到豆芽巷的掌櫃。
大約三個月以後,遊魂又出現在來生坊。一進門,就是苦笑。面對星蔓,他省下客套。
“她曾經爲我自殺殉情,被搶救活了。”他說着坐到桌邊,苦惱地託着下巴。“她在死亡線上徘徊時,我的思維一片空白。我不知道自己該怎麼想。是鼓勵她活下去,還是讓她隨我來。我一直拉着她的手,自己也頭腦混亂。有時,她的靈魂睜開眼睛看我,有時,她的肉體睜開眼睛,看不到我……後來,我還是希望她活下去,就放開了她的手。她又活轉過去,再沒有爲我殉情。”
兩位掌櫃表示理解,不約而同點頭。
遊魂很體諒地說:“我沒有後悔。我很高興,她經歷生命邊沿的掙扎之後,活着成爲更強烈的願望。這樣一來,就不會有更多的人傷心。”
星蔓擦去眼角的淚水,浮香柔軟的小嘴卻吐出一針見血的見解:“你不後悔,但很糾結——你不知道,她對你的感情,只剩對死者的深切哀悼,還是仍有愛意。我說的對不對?”
遊魂被她擊中心結,沒有表示意見,託着腮慢悠悠說:“她不再輕生,但是也不留心其他人。她看不到我,卻總是對着空氣說,‘我這輩子愛過你就夠了。如果你也這麼想,就趕走我身邊的追求者!’於是,我用一點小伎倆,把對她懷有企圖的男人都趕走了。”
星蔓掩上嘴咯咯直笑,“你們真壞!”
遊魂卻更加愁苦,衝星蔓擺手,示意她不要打斷。“但是……最近出現了一個人,無論怎樣也趕不走。”蒼白的臉龐更加蒼白,琥珀色的眼珠失去了光彩,遊魂在一瞬間憔悴了許多。他的癡情不服輸地閃耀,他卻頹喪。
“這世上總有不怕鬼的人。”星蔓安慰。
遊魂搖搖頭:“最大的問題不是他不怕鬼,而是,她總是選擇給那人再一次機會。”
星蔓和浮香對視一眼,恍然大悟似的一起點頭。
也許那個不怕鬼的男人,還需要很多時日才能得到意中人的心,也許他最終得不到。但從此刻開始,那女人正式邁開腳步,即將走出爲遊魂而存在的世界。
遊魂終於成了這個荒涼空蕪的世界裡,無所歸依的真正遊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