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蘆雁吟,蘆葦的蘆。她喜歡在自我介紹的時候特別強調姓氏,據說高考時准考證寫成了沒有草字頭的盧,給她添了不少麻煩。說完之後她就笑起來。即使是這種煩惱過的事情,也會變成她難得的回憶,可以笑笑。
昆吾慨嘆:“唉,有一個稀罕的姓氏,叫什麼名字都好聽。你看我們學院單名‘偉’字的,張偉王偉都不稀罕,人家皇甫偉,怎麼看都像武林盟主。雁吟,雁吟,再配上一個蘆葦的蘆,想想就是風景畫。你的名字怎麼能這麼好聽?”這是隻有情人不會覺得肉麻的恭維。
雁吟有點羞澀,坦誠地解說:“剛出生時營養沒跟上,爸爸說我哭起來有氣無力,像野鴨子叫,聽了揪心,他儘量自我麻醉,就給我起了‘雁吟’這名字。”昆吾大跌眼鏡。
他們那一代人出生時,父母已經懂得科學育兒、胎教、營養均衡等等一大堆的道理。雁吟出生時竟營養不良,不難猜出是在什麼條件下長大。
後來昆吾又漸漸知道,雁吟高中時,父母都失業,爸爸嘗試做生意但失敗了,經濟條件急劇下滑。偏偏那時候豬肉開始漲價,一家人過着真正的三月不知肉味的生活。
有天蘆爸和蘆媽出門採購生活用品,回家時提了一袋肉餡。蘆爸有點興奮地向雁吟宣佈,他們晚上要包肉餡餃子。雁吟看到塑料袋上四十多塊的標籤,立刻叫了起來:“現在肉價這麼貴,怎麼買這麼多!”
提起這件事時,雁吟說,爸爸當時眼裡就閃出淚光。爸爸難過的表情和媽媽的沉默,她忘不了。他們不怕女兒抱怨沒肉吃,讓他們難過的是,他們夫妻虧待了雁吟,他們唯一的女兒。
十七歲的女孩像寒酸的家庭主婦,斟酌每頓飯的成本,買東西從不看品牌、包裝,只看標籤,一眼掃完整排貨架,幾秒鐘內計算出同類產品哪個最實惠。
昆吾聆聽時握着她的手,緊緊地握着不放開。他早已發現雁吟是個精明的顧客,面對琳琅滿目的商品,她能迅速指出:“這個便宜。”
昆吾不止一次逗她,說:“雁吟,這種方便麪95克,2塊3。那種112克,2塊7。哪個划算?”雁吟幾乎不假思索就回答:“112克的划算。但我推薦這種——100克2塊3,性價比最高,味道也不錯。”昆吾像疼愛自己的小女兒那樣,眉開眼笑讚美自己的小女友:“算得真快!你的數學很好嘛!”現在他知道,與數學無關,那是她練就的生活技能。
雁吟揚起頭衝他笑了笑。“後來慢慢好啦。”她笑嘻嘻說,“有機會去我家吃飯的時候,不要不好意思吃肉哦。”
她這樣笑的時候,身體髮膚每個細胞都透露出同樣的信息:不好的事情都會過去,現在比過去好,以後比現在還要好。所有人都感受到她傳遞的無聲信息,不禁跟她一起微笑,誰也看不出來,這女孩曾經過着艱辛生活。
她這樣笑的時候,昆吾就知道,他要用一輩子珍惜她。
他不知道,微笑的雁吟有個不可告人的秘密。
其實雁吟只是覺得不重要和難爲情,纔沒有把這秘密說出來。她自己也不知道那秘密究竟意味着什麼。
事情起源於雁吟愛昆吾。
從第一次在超市推銷速凍水餃時,她就注意到這個男孩。“你買回去怎麼煮呢?”她知道昆吾也住宿舍,而學校的宿舍規定不能使用電飯煲酒精爐之類的竈具。昆吾紅着臉說:“我自有辦法。”
她做當了一個月推銷員,逢單日上班共計15天。他也就買了15袋水餃。她怎麼會認不出他呢?
可是雁吟只有一半心愛昆吾。她很想全心全意,怎奈另一半她不贊同。
另一半她是在雁吟同昆吾戀愛之後出現——這個提法是不是有點可怕?自從雁吟和昆吾戀愛,另一半她開始出現在雁吟夢裡,發表她的意見。於是夢裡的雁吟總跟夢裡的昆吾鬧彆扭,無論他做什麼,她都看不慣。
雁吟最初沒察覺,當是無聊的夢。哪個少女沒有過跟男朋友鬧彆扭的夢?
夢並不經常出現,但出現時,總是明白無誤地讓雁吟知道:她對昆吾這類型的男生不感興趣。爲此雁吟困惑了,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歡黃昆吾。
那時候雁吟沒意識到:夢裡的不是半個自己,而是一個完整的“她”。
“她”只在夢裡時隱時現,從未出現在人前,幾乎不認識什麼人,更談不上感興趣或者喜歡。雁吟對“她”捉摸不透。
直到有一天,“她”表態了,把雁吟嚇一大跳。
那晚雁吟的夢裡,出現了她的主管,也就是她打工的超市的營業經理,二十七八歲的青年,家庭背景跟雁吟差不多,但他踏實誠懇,聰明有潛力。
夢裡雁吟跟他相愛,結婚,搬入一間不大的公寓,廚房裡鋪有橘色和咖啡色瓷磚。他們一起存錢,一起暢想未來,計劃生兒育女。
“她”很坦白,她愛上了這個男人。
夢很溫馨很幸福,可雁吟嚇得醒來。
短暫的驚醒之後頭腦依然混亂,一半是甜蜜,一半是感覺自己背叛了昆吾,震駭而且內疚。
不可以!雁吟再度入睡時懷着毅然決然的心情。
後半個夢裡,她和看不見的東西爭執、廝打,最後用雙手狠狠地掐住一樣東西,沒看清是什麼,只知道必須要扼住它。
那東西憤怒地掙扎,雁吟廢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扼得它動彈不得。雁吟喘息的時候發覺,自己站在一大堆的鐵鏈上。她抓起手臂粗的鐵鏈,將手裡的東西一重又一重地纏住,纏着纏着,纏出一個大鐵球,大到能讓阿基米德放棄尋找撬動它的槓桿。
這下好了。雁吟鬆口氣,決心醒來的時候就把這夢徹底忘記。她不希望記得自己在夢裡思想出軌,愛上了昆吾以外的男人。那個纏滿鎖鏈的鐵球,她要把它沉到心的最深處。
第二天迷迷糊糊醒來時,雁吟的雙手還是緊扣在一起,彷彿狠狠掐着什麼東西。從此之後每天入睡,雁吟都這樣握着手,覺得這樣一來,“她”就此不會再出現。
“她”的確沒有再出現。雁吟不知道,自己已經激怒了“她”。
意識到“她”不會死也不會走,是在一個多月之後。
那天雁吟在超市打工,開始時一切和平常沒差別,直到某個瞬間,雁吟睜開眼,發現她在值班經理的辦公室,隔着辦公桌親吻那青年。對方知道雁吟有男友,因此臉上寫滿不解。可他不會比雁吟自己更驚駭:她完全不記得自己怎麼會這裡。
雁吟尷尬無地自容,匆匆逃離辦公室,衝進洗手間,對着鏡子低聲嘶吼:“剛纔不是我!”
可她聽到自己的聲音說:“剛纔是我。”
只有一句話,沒有更多,雁吟卻產生一股感覺:如果不讓“她”如願,“她”還會繼續作亂。這股感覺,來自被她沉入心底的鎖鏈。
“我不會讓給你。”雁吟沒有說出聲音。她終於明白,和“她”對話不需要發出聲音,她們共享同一個身體的感覺。
“不會把我的人生讓給你。”
這句話在心裡迴轉,雁吟卻說不出來,這是自己的想法,還是“她”的。
“她”從此沉默,然後,是那一年的四月。雁吟本來只是在水庫邊上玩水,神使鬼差地下水去游泳。明明不想遊那麼遠,身體卻不受控制。她想呼救,嘴巴彷彿有意志似的不肯張開。
明明被不可估測的水深嚇得發抖,四肢卻能自如舒展,翩翩游到遠離岸邊之處。
“現在輪到我了。”心裡那個聲音說。
雁吟突然覺得,自己被一雙看不見的手扼住喉嚨。身體像被沉重的鐵鏈一圈又一圈纏住,慢慢地墜向湖水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