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陽光格外珍貴。
冷風迎面撲來,星蔓仰起頭,任由一頭長髮在風裡糾纏。她喜歡在大風裡漫無目的地遊蕩,等待那些“偶然”和“碰巧”的相遇。
迎面而來的人流對她視若無睹,星蔓漠然地在他們之間漫步,穿着她一年到頭不會更換的藍色旗袍。軟緞衣袂被風捲起,撲打在身邊人的腿上。“哇!”星蔓嬌呼一聲,急忙用雙手按住衣襬。
“今天好冷啊——尤其是腿,風一吹,特別涼。”那人對身邊的同伴說。
星蔓微微側頭,向他拋個媚眼,笑着從他身邊飄然而過。
他們看不見她。他們不是她需要找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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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彌摩定了定神。
一年到頭穿着旗袍的女人,他曾經見過嗎?樂彌摩到底還是沒法裝作從未聽見秦嫺的疑問。
星蔓……沒有。記憶裡沒有叫這名字的年輕女人。冬天還穿旗袍的,是酒店門外的禮儀小姐?樂彌摩自己不認識,也不認爲黃昆吾會認識。
她在找誰?
樂彌摩太想從故事裡找出些真實的東西,竟有點希望,故事真如秦嫺所言,能帶有一星半點的線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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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芽巷裡很多人不喜歡離開他們的地盤,終年守在自己的店裡,等待困擾的顧客自投羅網,和他們交換黑暗、消沉的感情。但星蔓不同,她喜歡走出豆芽巷,雲遊四海。她喜歡跑遍大江南北,有時飄到南國,去欣賞紅豆上一抹“相思”,有時飄到塞外,去追逐風裡一絲“懷鄉”。曾幾何時,她最喜歡的地方是名利場,每次都能在那裡得到大豐收——各種各樣的“渴慕”,足可以編寫一本厚厚的目錄。
在這個時代,星蔓的日子比較無聊。
豆芽巷裡有些店主喜歡收集“狡詐”和“冷漠”,總是忙得熱火朝天;有的店主喜歡收集“狂妄”和“暴戾”,也需要經常加班,應付時不時出現在店中的自大顧客;有些店主喜歡收集“嫉妒”,至少每天都不會空虛。
星蔓不喜歡唾手可得的東西。她今年的目標是:真誠卻傷心傷神的“執迷不悟”,現如今的稀缺資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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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大類下面有很多品種,比如執迷不悟之追求,執迷不悟之相思,執迷不悟之犯錯……以前隨處可見,根本不覺得珍貴,人爲了堅信的觀念無視周遭的嗤笑,情竇初開的年輕人爲相思致死。
現在那樣的人不好找啦!人類變得太明智,太輕易改變自己,太容易放棄。
星蔓隨意走着,已從飄雪的北方走到了四季如春的南國。紅豆樹依然高大挺拔,這些年來成了城市的裝飾,只是曾經寄託的相思,早已煙消雲散。星蔓看到,樹下一對青年男女身邊有個熟悉的身影,於是走過去問:“九姨,你在這裡做什麼?”
容貌美豔、神態冷漠的中年女子名爲明衡,是豆芽巷的另一位掌櫃。她的店鋪流彩庭是第九號,別的掌櫃都叫她“九姨”。
明衡嘴角一咧,指着那對男女說:“我在收集‘誓言中的虛假’。”
年輕男女十指相扣,輕語呢喃,神情無限繾綣,信誓旦旦地對彼此的未來作出保證。他們氣息相交之處,一顆暗色琉璃珠漸漸成形,他們每多說一句,這顆琉璃珠便滴溜溜旋轉着長大一點。直到它不再長大時,明衡握在手裡,露出一個不懷好意的笑容:“‘虛假’被我拿走啦。誓言變成了真實的約定,再也不能悔改!”她向那兩個年輕人惡作劇般眨眼,道:“爲旁人的美色拋棄這女孩,爲旁人的財富離開這青年,毒誓可真的會實現!”
兩個年輕人聽不到她的話,卻沒來由地哆嗦一下。明衡收好了琉璃珠,並不和星蔓打招呼,徑自走到另一棵紅豆樹下,去搜集另一顆琉璃。
星蔓不由自主皺眉頭:九姨明衡對“誓言”有異乎尋常的偏愛,曾經說,誓言是蒼天之下最神聖的話語,是人類以最看重的東西爲代價而許的承諾。所有的誓言都成真的話,世間就多了信義,少了背叛和失望。她要致力於保持它的純潔,就要抹消人類在起誓時的雜念。
不知道老大是怎麼想的,認爲九姨的觀念值得肯定。可星蔓清清楚楚地感覺到,九姨幹這些事情的時候,嘴角有近似惡毒的快意。她明知道,人類總是把言語看得很輕,認爲一句話不算什麼事。所以她要施展力量,讓一切背叛誓言、背叛語言的人咎由自取。
星蔓回過神,發現自己想的有點多,嘆口氣:別人都忙,她要加把勁才行啦!
執迷不悟,執迷不悟……哪裡有?星蔓東奔西走,四處搜索商機未果,看到了那個人——淡白色的身影纖細單薄,琥珀色的眼珠色澤清淡,青白的嘴脣緩緩呼吸着一股寒意。
星蔓不由自主向他走去。
好美啊!月橋社的女掌櫃目不轉睛,由衷讚歎:那呼吸之間的絢美,豈是“世間少見”幾個字能夠形容?顏色純正的“執迷不悟”,正在他的脣齒間徘徊!
難得的是,他聽到了星蔓的腳步聲,微微側頭向她含笑頷首。
“你也是鬼?”他問。
顧不上回答的星蔓搖搖頭,仍癡迷於那片癡情的光彩。她不介意麪前的男子是人是鬼。帶她去豆芽巷的人說過,豆芽巷不是人類的桃源,是爲世上所有苦惱謀求解脫的地方。顧客是人的時候比較多,但有時也會是一個遊魂、一隻貓妖、一朵花的精靈,甚至一股隨風而至的怨氣。豆芽巷的老闆看重的是能不能交換客人的不幸,不在乎客人是什麼身份。
星蔓向遊魂露出職業笑容,真摯、充滿體恤的笑容。“你很困擾嗎?需要幫助嗎?”她甜膩膩地說,“我對你的‘執迷不悟’很有興趣。你是不是有一個感人至深的故事?能不能說給我聽?”
遊魂泛白的臉上佈滿詫異,旋即笑笑,指着不遠處一個不快樂的女人,說:“我的‘執迷不悟’只爲她,不是供人消遣的談資。”
星蔓的眉眼彎彎,微笑更加和藹。“我從不把別人的痛苦當作談資。”女掌櫃上前繼續糾纏。“如果你想要找個人談談死後的感想——我住在豆芽巷第二號。”
“抱歉,我片刻也走不開。”遊魂甩開她伺機而動的雙手,聳肩微笑,禮貌中沒有留下商量的餘地。
執迷不悟的傢伙通常都是這樣頑固。星蔓並不堅持,輕輕頷首告辭。她一直在學着不要執着於特定的目標,忍痛讓步是這項學習中的一步。
然而轉過身,她還是不住地在心裡嘆息:“多美的癡情!”
星蔓扭捏腰肢,擺出早已過時的撩人姿勢,纖纖玉手放在硃紅脣邊,嫋嫋婷婷地嬌呼:“喂,千萬別忘記——豆芽巷二號。”
遊魂一臉被騷擾的表情,換來星蔓咯咯笑。
“豆芽巷二號。豆芽巷二號。豆芽巷二號——”笑聲裡的迴音說明:其實這位掌櫃最是執迷不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