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時間裡,程青松白日上山採藥,回來後一頭鑽進藥房,搗鼓出整碗黑忽忽又難聞至極的湯水,讓訾槿給昏迷中的司寇郇翔喂下去。
訾槿一步不離地守在司寇郇翔的身邊,悉心照料着他,從喂藥餵飯到換衣穿襪,面面俱到。
程青松常常感慨:他若不是家有賢妻,真該把你娶回去。
訾槿每聞此言,總是沉默不語,心中止不住的酸楚和疼痛。
訾槿不疾不徐地將藥汁一口又一口地喂進司寇郇翔嘴裡。雖是昏迷中,他也是極其安靜。喂進去的東西大部分都吃得下去,只有極少部分流了出來。訾槿放下手中的藥碗,擦拭着司寇郇翔的嘴角,撫過他的眉、他的眼、他的脣:“睡了那麼多日了,還不醒嗎?”
訾槿靜靜地凝視着司寇郇翔的睡顏,心中卻不復表面那般平靜。日子一天天地過着,她一方面想讓司寇郇翔醒來,可另一方面又怕司寇郇翔睡來……司寇郇翔醒來,自己又該如何面對他呢?若說恨,自己心中已無半分恨意,若說愛,自己也已沒了說愛的資格,司寇郇翔、小白愛的都是魚落,當初崖邊以後,自己便不該再妄想了……
司寇郇翔、小白,不該妄想……不該妄想不屬於自己的愛,如今你救我一命,我便會盡全力將你醫好,兩不相欠……從此兩不欠……
“喂藥都餵了半個時辰了,我看你這丫頭分明就是想偷懶!”窗外,傳來程青松的咆哮聲。
訾槿驚得起身,卻不小心碰倒了藥碗。她手忙腳亂地扶好藥碗,回頭看了一眼仍然沉睡的司寇郇翔,快速朝屋外跑去。
許是這幾聲瓷器相碰的聲音驚擾了司寇郇翔,昏迷中的他輕輕蹙眉,蒲扇般的睫毛輕顫了兩下。
“劈柴!燒飯!”程青松對着訾槿大吼一聲。
訾槿撇撇嘴,嘴裡不知嘟囔着什麼,暗暗地拿白眼斜瞄着程青松。
“是不是想他沒藥喝?”程青松看着訾槿的模樣,兇道。
訾槿連忙拉住程青松的衣袖,擡眸間變了臉,獻媚地笑道:“師父莫着急,徒兒馬上去做。”什麼無法無天獨行散人,根本就是隻會威脅利誘的小人!
程青松瞥了訾槿一眼,一副算你識相的表情,轉身,大搖大擺地進了藥房。
訾槿委委曲曲地走到樹墩旁,拿起那把最少有二十斤的大斧子,開始劈柴、生火、做飯。看着手上那厚厚的老繭,訾槿暗自垂淚,本來人就不怎麼好看,如今倒好,一雙手卻佈滿了老繭,粗糙得跟老樹皮一樣!
天色微晚,訾槿端着一碗米粥,一步三顫抖地走進竹屋,趴在桌上怎麼也不願意起來。趴了半天,訾槿拖着疲憊的腳步,點上油燈,然後微顫的手端起碗,輕吹着碗中的米粥,坐到了牀邊:“今天要換傷藥,所以你要多吃點……”正在自說自話的訾槿擡眸撞上一對鑽石般絢美璀璨的眼眸。她怔在原地,望着那溫溫潤潤,清清澈澈,一如記憶中的那般的眼眸……
他銀色的髮絲微亂,玉容滲汗,身上的衣衫因長期臥牀早已凌亂。默默地凝視着訾槿的臉,良久,他的脣輕輕地翹起一邊,淺淡而又無暇的笑容,似驚鴻掠影般震人心魄:“小紫……”
訾槿心口頓時不受控制地狂跳起來,呆呆望着他那夢中出現過千萬次的笑靨。一時間,不知身在何方……她摒住呼吸,胸口悶疼悶疼的,只敢就那麼望着,就那麼望着……也好。
那墨玉般溫潤的眸子逐漸升起霧氣,眸中飽含多少思念與委曲。他緊緊地盯着訾槿,良久:“我想小紫……很想……小紫心狠……不要我……”聲音沙啞哽咽,不成語調。
眼,澀澀的、酸酸的,訾槿一瞬不轉地凝視着眼前的人,顫聲道:“小……小白……”
小白看着訾槿無動於衷的模樣,一點點地垂下眼眸:“小紫,還是……不喜歡,是嗎?……”
訾槿恍入夢境,她極緩慢地伸出手去,一點點地撫摸着小白的臉。手指輕顫不止,一遍又一遍撫過他的額、他的眼、他的眉、他的脣,忍了許久的淚,順着眼角無聲地滑落:“小白你……回來了……”。
小白乖順地任由訾槿撫摸,擡眸望着訾槿的臉,眸中本已逐漸散去的霧氣,再次瀰漫起來,喜悅的漣漪在眸底輕然盪開:“小紫我……想你了……你別不要……我了……很難過……”
訾槿的淚一直不停地流着,她小心地伏在他的肩頭,無聲地抽泣着,一遍遍地叫着那魂牽夢繞的名字,太多的不捨、太多的眷戀、太多的情感,說不出口,也不能說出口。
“小紫不哭……我,難受……”小白眸中滿是慌忙,卻不知該如何安撫。
訾槿心中猛地一驚,佯裝鎮定地坐起身來,不再擡眸,低聲道:“喝點粥吧,一會身上的傷口還要換藥。”低垂的臉上讓人看不出無半的情緒。
看着垂眸的訾槿,小白感覺胸口悶得厲害:“小……小紫,你……我……你生氣?爲什麼?……我我……”
訾槿不再說話,將湯匙遞到小白的脣邊。小白眸中滿是惶恐,不敢再多說,愣愣地張開了嘴,一口口地喝着訾槿送過來的粥。 wωw▪Tтká n▪¢O
待一碗粥下去,訾槿緩緩擡眸,眸中已沒有半分情緒:“一會換藥,許是有些疼。”她站起身來,單手環住小白的脖頸,扶着他側過身來。小白盡力地配合着訾槿的動作,一點點地翻身。若動作稍大了一點,他便會皺起眉頭,死死地抿着脣,卻不敢□□出聲。
小白忍痛的模樣,似是在訾槿千瘡百孔的心上又捅了一刀,撕心裂肺。她強定住心神,目不斜視地解着小白的衣釦,只是那手上的動作越發的輕柔。
小白怔怔地看着近在咫尺的訾槿,一點點地紅了眼眶,張了張嘴:“小紫……爲什麼……你不想我,是嗎?”聲音中壓抑不住的哽咽。
聽到此話,訾槿的手輕抖了一下,深吸氣壓抑着心中的劇痛,解開了小白身上的繃帶。小白疼得輕哼了一聲,當看見訾槿越來越白的臉上時,卻生生地壓住這疼呼聲。
訾槿轉身拿藥,生生壓住眼中的淚水,轉過身來,極細緻地給傷口上藥,換下紗帶。一切弄妥,兩人均是滿頭大汗。訾槿用衣袖仔細地拭去小白額間的汗水,緩緩地起身:“莫亂動……”
小白愣愣地望着訾槿轉身欲走開的身影,想也不想,伸手拉住了她的衣襟:“小紫……別,這樣……我,我疼,喘不了氣了……你要我,怎麼……才……”
訾槿微微皺眉,回眸看到小白強忍着眼淚,因爲疼痛慘白慘白的脣微微地哆嗦着。訾槿不敢再動,轉身坐了回去,扶着小白讓他躺好:“小心傷口。”
小白反手抓住了訾槿的手,雙眸通紅通紅的:“小紫,我我……你,別走……我想你,想了,……很疼,想……別走……你說,你說……要怎麼……我不敢,不敢……”
霎時,那奔涌的眼淚再也壓制不住,眼淚一顆顆地滑落。她一點點地伸出手,一遍遍地摩擦着小白的臉:“小白……疼嗎?”
小白驚慌地看着訾槿的淚眼,搖頭連連:“不,不不……”
訾槿將臉貼到小白的臉上,無聲地流着淚:“小白,你知道你多壞嗎?……我想你,想得心都疼了,一直等一直等,可你卻不回來,一直都不回來……當我決定不再等你,再不見你的時候,你爲何偏偏這個時候回來了呢?……你可知道,如今,我們……已經回不去了,我們再也回不去了……”
明明兩人貼的那麼近那麼近,訾槿的心卻像被人生生地剜了一塊,空落落的。訾槿似是無知覺一般輕輕蹭着小白的臉,彷彿想要吸取更多的溫暖。
聽到這般沒有悲喜的話語,瞬時,小白的心中溢滿了恐懼。他墨玉般溫潤的眸中滿是焦急與驚慌:“不,不會……小紫在,我在……不會,不會……小紫你別,別這樣,我我……我我……呃……”胸口猛然而來的一陣陣燎熱的劇痛,讓小白□□出聲。
“你個笨蛋!哭什麼哭,看他傷勢不夠重嗎?若是急氣攻心,大羅神仙也救不了!”一直站在窗外的程青松再也沉不住氣了,大聲嚷嚷完,拂袖走了。
訾槿瞬時白了臉,連忙起身,斂住淚水,驚魂不定地看着小白慘白的臉色,急忙將臉上的淚水擦拭乾淨。訾槿努力壓抑着聲音中的顫抖,看着旁邊已放溫的湯藥:“……小白,先喝藥好嗎?”
“嗯。”小白見訾槿不哭了,咬着脣忍着胸口的劇痛,慢慢地平復呼吸,遮掩住眸中的心慌和焦急,露出有點討好的笑容,乖順地應道。
小白一瞬不轉地凝視着訾槿的臉,極度配合地將湯藥全部吃下。他忍着強烈的睏意,不敢閉眼,就那麼緊緊地盯着訾槿的一舉一動,不敢說話。
訾槿垂眸,轉身將碗放在桌上,再轉身看着小白忍困的委曲樣,心中揪着疼。她勉強地笑笑,一下下地拍着小白,柔聲道:“睡吧,我不走。”
小白迷迷糊糊地看着訾槿,終是抵不過那強烈的睏意,緩緩地閉上雙眸:“小紫……”
“放心,我不走,答應小白,不走。”訾槿默默地凝視着小白的睡顏,一下下地輕拍着他,另隻手一遍遍地輕輕地摩擦着小白的眼、眉、臉、脣,像是怎麼也不夠……怎麼也不夠。
小白……
“死丫頭!又想偷懶!今日的二十桶水挑了嗎?!”正待訾槿黯然心傷的時候,程青松再次站在窗口,低聲喝道。
訾槿微微一怔,再也沒有心思去黯淡了,隨即苦下了臉,不捨地看了小白一眼,耷拉着腦袋一點點地朝門外挪去,嘟囔着:“昨日挑的不還沒用完嗎?”
正欲離去的程青松,轉過身來,大聲吼道:“那他今天吃了藥,明天就不用吃了!”
訾槿一把拉住轉身便要離開的程青松,賠着笑臉:“別別……師父我去,我現在就去還不行嗎?”
程青松盯着訾槿跌跌撞撞地出了門,拈起雪白的鬍子嘴角泛起不明的笑容。他轉過臉,透着窗戶看了一眼昏睡中的小白,眼中精光四射。
挑完水回來的訾槿,進門便見程青松摸着小白的脈搏,不住地點頭。
“師父,他恢復得怎樣?”訾槿氣息略有不穩地站在程青松身邊看着小白,輕聲問道。
“那你來摸摸他的脈。”程青松擡手起身,讓訾槿坐下。
訾槿不安地坐到牀邊,按住了小白的脈搏,閉目了一會,眼底閃過一絲喜色。
“摸出來了嗎?”程青松問道。
訾槿滿臉喜色,看向程青松:“脈穩了不少,想來不會再有性命之危,內息還是很弱。”
程青松拈着鬍子,一副神氣活現的模樣:“他是爲師從鬼門關裡搶出來的,若換了第二個人醫他,他早是死人了,內息弱也是應當的,看樣子明天要加點滋補的藥才行……你今日就別守着他了,早些睡吧。別忘記把自己的藥喝了……明日爲師要交待你,做點別的事。”
訾槿狐疑地盯着程青松:“噢……呃?……師父是何意?”
“沒事,沒事,他命保住了,人也醒了,我自是該傳授徒兒點武藝了,省得行走江湖讓你這丫頭丟了我無法無天獨行散人的臉。”
放下了多日的擔憂,訾槿心中滿是輕鬆。她雙眼冒光,滿是崇拜地望着燈光下的程青松:“能天下無敵不?可有輕功?”
程青松得意地拈着鬍子:“呵呵……只要你能盡得爲師的真傳,這江湖再難逢敵手。”
訾槿傻氣地望着程青松,一時間想入非非,東方不敗啊東方不敗……
程青松看着訾槿欣喜若狂癡傻的樣,臉上掛着一絲陰謀得逞的笑容:你且先美會吧,吃苦的日子在後頭呢……
第二日天未亮,訾槿在程青松的咆哮聲中起牀,拖着迷迷糊糊的身子,劈柴劈柴再劈柴,待劈到日上三杆後,生火熬粥煎藥。飯畢,訾槿正欲給小白餵飯喂藥之時,藥碗粥碗卻被程青松搶了過去。程青松一本醫書塞了進去,取消了訾槿喂藥餵飯的工作,他作爲代勞。
訾槿大怒,正欲反抗,卻對上程青松若敢反抗便讓他沒藥喝的嘴臉。訾槿瞬時泄了氣,悄然地躲在窗口偷偷看着小白喝藥喝粥。小白醒來時總是不住地朝門口看,似乎在找着什麼,可看着程青松凶神惡煞的模樣,又不敢多問。那臉上又是擔憂又是焦急的模樣讓訾槿的心如刀絞,幾欲落淚,最後終是不敢看下去,拿起醫書一步三停頓地朝竹林走去。
中午未到,程青松將兩隻木桶扔給了訾槿,挑水挑水再挑水,待挑到二十擔後,生火熬粥。而後訾槿正欲朝小白屋裡端,半路卻殺出來了程青松,搶走飯碗,扔下兩個沙袋,讓訾槿綁上,繞竹林十圈跑。
訾槿目瞪口呆地看着原處一望無際的竹林,這十圈下來,人也不必活了吧:“那個……師父我我……自小體質贏弱……是否……還有小白他……”
程青松眯着豆大的小眼:“贏弱?不算你這些個日子吃的那些個藥材,就說你自小到大,吃的那些個藥材,你知道能救活多少人嗎?!他什麼什麼他……不跑是吧?……那他……”
“跑!怎麼不跑!累死也要跑!”訾槿快速地綁上沙袋,朝小白的屋子看了一眼,迅速地朝竹林跑去,“師父!”待看到程青松正欲進去,訾槿終於忍不住開口了。
程青松回頭:“怎麼?”
訾槿看着程青松,半晌艱難地開口道:“……告訴小白……我還在。”
“知道了,知道了。”程青松不耐地揮了揮袖子,遮掩着眸中的不忍,快步走了進去。
傍晚,訾槿奄奄一息地回到竹屋,手腳顫抖地生火熬粥煎藥,待到一切弄起,雙手連端碗的力氣都沒有了,眼睜睜地看着程青松將飯碗藥碗端走。飯畢,訾槿多少恢復了點力氣,一步三顫抖地朝小白房間走去,卻發現那房間早已被上了鎖。
程青松一臉奸笑地說道:“他睡了。”
訾槿咬牙切齒滿眼淚光。看着程青松揚長而去,訾槿連忙手腳哆嗦,顫巍巍地趴到小白的窗口,透着明亮的月光看看他的睡顏。他似是睡得不那麼安穩,眉頭緊緊地鎖着,睫毛上彷彿還沾染着未乾的淚痕。
看到這般場景,訾槿的心彷彿被人狠狠地擰了一把一樣。小白傷得那麼重,見不到自己一定不安極了,他一定怕自己生氣,所以不敢說也不敢問。中午時,自己在屋外和師父說話,本來是想讓他聽見,讓他知道自己在。他一定亂想了,一定以爲自己不想見他,所以纔不來看他。他難過、他不安、他惶恐,卻怕自己得知後生氣,所以一直忍着,乖乖地喝藥吃飯,等到沒人的時候纔敢難過,纔敢哭……
小白,小白,你爲何總是能讓我心疼、讓我不捨、讓我放不下……
如此反覆,不知過了多少個時日。某個陽光燦爛的早晨,訾槿正將柴當成程青松,劈得不亦樂乎的時候,一個聲音突然從身後響起。
“乖徒兒,今日起你以後不必再燒火做飯了。”
聽到此話,訾槿大喜過望,反射性地回頭,身形卻定在原處。
晨光下,一人銀髮披散,稀世的容顏美如夢幻,薄如羽扇的睫毛輕輕揚起,墨玉般溫潤的眸中,滿是心疼和喜悅,瑩粉色的脣緊緊地抿着,依門而站,靜靜地與訾槿對視着,良久:“小紫……”
瞬時,訾槿紅了眼眶,突然又想起程青松那日的話,連忙別過臉去,不敢讓小白看見自己眼中的淚水。
“這些時日不讓你見他,是怕他爲了你傷了心神。如今他雖不是完全痊癒,但也大好,你……想哭便哭,別忍着。”程青松從門後走了出來,搖頭嘆息道。
訾槿聽罷,緩緩地回過頭,一步步地走向小白。小白墨玉般的眸子閃閃發光,眼圈微紅,嘴角沁笑,一眼不眨地凝視着走到自己眼前的訾槿。訾槿站在小白麪前,將他略顯消瘦的臉龐,看了一遍又一遍,一點點抱住他的腰身,埋在他的頸窩。連日的擔憂與思念,不必壓抑,訾槿終於抽泣出聲。
小白環住訾槿,靜靜地貼着她的臉,手一下下輕撫着她的背:“我在……一直在,不怕……不怕……”
柔柔的晨光,照在兩人的身上,暈染出淡淡的華光,溫馨了這個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