訾槿輕輕地抽回手,小心地整理着君贏身上的絲被,又看了看高掛的明月,聲音極低地對身後的宮人說道:“一會再叫他進去吧,這會外面不是很涼,讓他多睡會。”訾槿看了看遠處圍了一圈的冰盆,低聲對身後的宮人說道:“留下兩個,剩下的都撤了吧。”
宮人低應了一聲,便開始去挪那些冰盆。
訾槿看了一眼安睡的君贏,方纔朝宮門走去,剛走兩步便發現有人一直緊跟着自己,回身道:“跟着我做什麼?”
那提着宮燈拎着食盒的小太監對訾槿笑了笑:“姑娘不是說要帶走嗎?奴才給姑娘送回去。”
訾槿伸手欲接過食盒,小太監卻死抓着不放。
訾槿有點不耐的說道:“你去看着太上皇便好,我自己拿回去吧。”
小太監苦着臉,看着訾槿:“你看夜都這麼深了,奴才要是不送姑娘回去,太上皇醒來定會責怪奴才的,姑娘就不要爲難奴才了。”
訾槿看了看天色想了一下,便不再爭辯。
藉着明亮的月光,訾槿漫不經心地遊走在宮牆下。
這宮牆下的風都透着一股悶熱,不似在胭脂谷的時候,一陣風吹起來的時候,竹子會沙沙地響,那風是暢意的涼爽。竹屋裡不用冰塊也要比這大殿上陰涼得多,屋子的四周已讓自己用藥材薰得一點蚊蟲也沒有,那地方乾淨異常,彷彿諾大的竹林只剩下自己和小白。
小白的身上總是冰涼冰涼的,抱着的時候有一種溢人心脾的舒服……可明是那麼一個不食人間煙火般的單純潔淨的人,卻總是貪那男女之歡。
但他那耍賴的模樣卻又讓人怎麼也氣不起來。那時明明是自己佔盡了優勢,現在想來好似次次都扭不過他,事事都依順着他,該是因爲每每被吃得死死的,自己纔會被師父惱了那麼多回。
師父……師父你到底被關在哪了?這皇宮都被逛了好幾遍了,爲何怎麼找也找不到你呢?不知道君凜有沒有再傷你。想來他也不會,他只是想困住自己,該是不會再折磨師父吧,只是那被鐵鏈鎖住的琵琶骨該有多疼啊……
小白知不知道,自己沒回胭脂谷呢?若知道了,他會擔心嗎?……他對魚落該是和當初對自己那般的好吧,他的責任心那樣的重,又怎會委曲了自己結髮的妻子呢?
小白……小白……怎麼老是忘不了你呢?……怎麼還是想起你呢?
不知走了多久,訾槿身後的小太監突然上前兩步,單手擋住了訾槿的去路。
訾槿不着痕跡地看了一眼四周,眸中閃過一絲懊惱,怎麼就走到了這偏僻的地方來了……若真是硬來,此時的自己怕不是他的對手。
那小太監注視着訾槿良久,吹滅了手中的宮燈,放下了食盒,慢慢地跪了下來。
訾槿驚異地看着眼前的人,硬聲道:“你有何事?”
那小太監對着訾槿重重地叩了一個頭:“求姑娘救救我家主子吧!”
“你家主子?”
小太監擡起眼眸,已是滿面的淚痕:“三殿下在辰國時便已受了重傷,被送回來後就被關進了廢院,身上的傷一直都沒好,陛下卻不肯叫御醫去看看,姑娘……求你救救我家主子吧,你不知道那廢院的日子有多難熬,那些個奴才見主子破落了,便狗眼看人低。主子又是傷又是病,日日都吃不飽……姑娘!姑娘!……他們說你以前把主子當成親弟弟一般,同主子一起長大,如今主子已成了這樣,姑娘不能見死不救啊。”
訾槿眸中閃過一絲擔憂:“我也有求過情,可君凜他……”
小太監搖頭連連:“不會!不會!陛下當初本打算放過主子的,可是主子咬死了也不向陛下低頭認錯,陛下惱怒之下才將主子關進了廢院。主子與姑娘一起長大,那時又對主子呵護有嘉,主子定會聽姑娘的。姑娘只要想辦法讓主子給陛下認個錯,奴才想陛下也絕不會再與主子計較的。”
訾槿嘆息了一聲:“我根本就見不到君赤,怎麼勸他?我也想去看他,可那廢院時時有人把守,戒備不是一般的森嚴。”
小太監望着訾槿半晌,咬着牙說道:“姑娘若信得過奴才,奴才可帶姑娘進去。”
“你?……”
“求姑娘!求姑娘!救救主子吧!救救主子把!”小太監跪在原地,猛地磕起頭來,那頭打在青石板上發出“咚咚”的聲音。
訾槿心有不忍,連忙將那小太監扶了起來,側目想了一下:“帶路吧。”
小太監破泣爲笑,用衣袖隨便地擦了擦額頭上鮮血,拎起放在地上食盒,無比恭敬地給訾槿引着路。
不知走了多長時間,不知轉了幾個彎,兩人繞到了一個矮牆的旁邊。。
那小太監讓訾槿蹬着自己翻了過去,他自己也伶俐地爬了進去,然後繞了幾步,走到了一大草叢邊,手腳利落地拔開了那堆雜草。雜草後面是一個半人高的裂口,訾槿斜着身子正好能過,小太監將先將手中的食盒遞了進去,然後自己也費力地擦了進來。
這個小屋子應該是個廢棄的柴房,小太監熟門熟路地打開了柴房的門,指指了小小院落側對面的屋子:“主子就住在那屋子,奴才去門邊守着去。”
訾槿拎着食盒,一步步地朝小房子走去,窗口處的小煤油燈發出極微弱的光,一個人影在搖擺的燈光下晃動着。
訾槿怔然地望着燈下的人,瘦了,以前那圓圓的娃娃臉如今被歲月削成了菱形,只是那尖尖的下巴卻保留住了。那雙眼顯得更大了,卻磨盡了往日的神采,內斂了許多。
不知過了多久,房內的人,終於感受到了異常,擡眸朝窗外望去,也怔在原地。他瞬間站起身來,疾步走出房門,怔怔地望着仍站在遠處的人,喉頭滑動,良久,低低地喚了一聲:“槿……”
“君赤……”四目相對,淚水瞬時涌上了雙眸。
君赤猛地奔到訾槿身邊,伸手將她擁入懷中:“槿……真的是你,真的是你……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還活着,我就知道你還活着……活着好……活着就好……”
靠在君赤異樣消瘦的胸口,訾槿心中涌起了無盡的悲傷,那時……那時他也是這般消瘦,這般地讓人扔在冷宮。如今過了這些年了,兜兜轉轉卻仍是呆在這,過着連下人都不如的日子:“君赤……怎能這樣?……他怎能如此對你?……”
緊緊地擁住懷中的人良久,君赤緩緩地放開了懷中的人,將她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幾個來回,放才牽着她的手朝屋內引去,說道:“不是他……是我自己要住進來的。”
訾槿目光復雜地望着屋內的擺設,殘破不堪的小牀,褪去漆色的椅子和桌子,桌上還擺着吃剩的飯。那米飯微微發黃,想來該是剩下的鍋底,碗裡甚至連個青菜都沒有。
訾槿努力地睜大雙眸,不讓眼中的淚水流出來。她垂下眼眸,卻看到自己手中的食盒,連忙將食盒放到桌上,勉強笑道:“我給你帶了吃的,這可是我自己做的,泥巴都沒打開……居然還熱着呢。”
找了半天,訾槿也沒找到能敲開泥巴的工具,不好意思地看了君赤一眼。
君赤笑了笑,用拳頭將那泥巴砸開。
訾槿一點點地剝着那敲碎的泥巴,直直荷葉露了出來,傳來陣陣香氣。
“是不是你做的?你還能做出這般香嫩的肉來?”君赤輕笑道。
訾槿撇了撇嘴,在自己的袍子上擦了擦滿是泥土的手,撕扯着一個雞腿,遞給了君赤:“你別小看人,我現在手藝好着呢,再不用偷別人的東西吃了。”
君赤接過,小小地咬了一口:“那我可真要嚐嚐了。”
“怎麼樣?怎麼樣?”訾槿吞了吞口水,問道。
君赤皺了皺眉頭:“鹹了。”
“怎麼會!?”訾槿連忙揪了一塊放到嘴裡,有點納悶地看着君赤,“明明就是正好啊。”
君赤看着訾槿認真的模樣,笑出聲來:“槿,還沒吃呢吧?一起吃吧。”
“不了……”
君赤道:“兩隻我也吃不完,這種天氣,這雞放在我這,不到明日就該壞了,一起吃吧。”
一天都未好好吃飯,早已餓得飢腸轆轆的訾槿不再客氣,粗魯地撕下一塊雞肉,狠狠地咬了一大口。
君赤笑道:“都這麼大的人了,吃東西卻還和以前一樣……的難看。”
訾槿不以爲然地說道:“還說呢,我都一天沒吃東西了,你要是不吃,我還想不起來要吃東西呢。”
君赤愣了一下,看了看訾槿身上骯髒不堪的宮裝,低聲問道:“他……對你不好嗎?”
訾槿吃着手中東西,擺了擺手:“怎麼會,他現在的脾氣要比以前好多了,最起碼不會動不動就打人了,生氣的時候也就是不理人,不過不理正好。”
君赤若有所思地吃着手中的東西,頓了一下說道:“槿爲何要回來?”
訾槿微微一頓,隨即不在意地說道:“想回來就回來了唄,在外面住膩歪了,回來住兩天啊。”
“是嗎?”
訾槿皺了皺眉頭:“幹嗎和審賊一樣,真的是我自己願意回來的啊,再說我若是不回來又怎麼知道他這麼對你?”
君赤慢慢地別開臉,望着窗下的燈光,低聲說道:“不是他……是我自己要待這的。”
“你傻啊?不就是說幾句軟話嗎?你怎麼就和自己過不去呢?”
君赤垂下眼眸,長長的睫毛將雙眸遮蓋:“那時……那時我見你掉了下去……就一直在想,一直想若我當初真心待你,若我不是一心想利用你,若非是我狠狠地踐踏你的良善,你又怎會,又怎會跟他去辰國,又怎會受那樣的苦,又怎會……”
“君赤!是你多想了……已過了那麼久的事了,幹嗎還要記得那麼死?我早就不記得了,你去給君凜認個錯,離開這吧……你住在這種地方……無論如何我也放心不下。”
君赤嘴角露出一抹苦笑:“我原本就該住在這兒的,當初若不是你……我想我一輩子也出不了這兒。如今再回來,倒是比以前的任何地方都舒心。”
訾槿急道:“君赤,你胡思亂想些什麼?你是皇子,根本就沒有理由住冷宮廢院。君凜也不過是一時生氣,你若真心助他,他也定會給你容身之處,如今這月國還剩下誰?不就還剩下你和君凜嗎?”
君赤轉過身去,背對着訾槿說道:“不是他不容我……是我已容不了自己……”
“君赤……”
君赤望着窗外的夜色打斷訾槿說道:“天快亮了,你回去了,若讓他知道你來看我,定然會生氣的。”
訾槿恨恨地看了一眼君赤的背影,忿忿坐到小牀上說道:“你讓我走,我偏不走!今天還就住這了。”
君赤回身,對訾槿柔柔地笑了笑:“別耍脾氣了,快回吧。”
訾槿氣道:“我走了快兩個時辰,才從鎖情宮那邊走了過去,進來一趟那麼不容易,你倒好,見了面就趕我走。”
君赤坐到訾槿身邊,撫了撫她早已凌亂的髮髻:“別任性了,這時不比那時了,他若生氣,誰還能保你?”
訾槿輕笑了一下:“我現在更是不怕了,反正也沒什麼好想的了,賤命一條我早不想要了,若他給我個痛快倒也罷了,就怕他連死都不讓,活活折磨……”
“胡說什麼!”君赤輕斥一聲,又看了看訾槿那副似笑非笑似哭不哭的模樣,低聲哄道,“什麼死不死的,活得好好的作甚要去尋死,他……他終歸是喜歡你的,不會怎麼你的……快回吧,若被他知道了就不好了。”
訾槿別開臉去,忿忿地說道:“你不走,我也不走。”
君赤低低地笑出聲來:“好了,別鬧了,待到明日我便去請罪好不好?”
訾槿一臉得色地看着君赤:“就知道你還是扭不過我,那好吧,我等你出來。你若是還不願出來,我就天天來,來到你願意出來爲止。”
君赤無奈地笑了笑,牽着訾槿朝門外走去,便走便說道:“如今你都回來了,我萬沒有不出去的理由。你連半點防人之心都沒有,一個人住在宮中,我又怎能放心呢?”
訾槿皺眉道:“知道了知道了,怎麼還和以前那般的婆媽。”
君赤看了一眼院門,問道:“你是怎麼來的?”
“你以前的貼身小太監帶我過來的……咿?人呢?”
君赤蹙眉道:“貼身太監?……”
“他說你受傷了生病了也沒有御醫給你看……噢對,你身上的傷好了嗎?。”訾槿打量着君赤,不解的問道。
君赤臉上閃過一絲焦急,緊緊地拉住訾槿的手,大步朝後院走去:“快,快走!我帶你出去!”
“砰!”小院的門被人一腳踹開,瞬時,原本漆黑的小院已經是通明一片。
君赤與訾槿驚然轉身,待看到衆多帶刀侍衛時,霎時變了臉色,他不痕跡地將訾槿護到了身後,警惕地望着衆人。
君凜雙眸赤紅,快步從人羣中走了出來,待看到二人緊握住的手時,原本陰沉的臉上已是肅殺一片,一雙鳳眸閃爍着嗜血的光芒,一步步地逼近,渾身散發着凌人的氣勢與殺機:“你們,這是要去哪?”
君赤護住訾槿一步步地後退,兩人均是驚懼異常地看着眼前的人。
君凜死死地盯着君赤身後的訾槿,沉聲道:“槿兒,過來。”
訾槿被這一身的殺氣逼得喘不過氣來,幾乎是反射性地又朝君赤身後躲了躲。
“陛下,想必是誤會了,臣弟……”
君凜不容君赤多說,上前一步,伸手去拽訾槿,卻被君赤擡手擋了下來。
君赤急聲道:“陛下,莫要遷怒於她,萬事都是臣弟的錯。”
君凜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他慢慢地一點點擡起眼眸看向君赤,那鳳眸中已是一片嗜血火焰。幾乎是瞬間他擡手朝君赤的胸口拍去,君赤不及防備,生生的受了這十成的一掌,捂住胸口後退數步。
君赤捂住胸口站直了身子,直直地看向君凜:“陛下的功力退步不少,這盛怒下一掌卻連兩成的功力都不到,還真是給臣弟留足了情面。”
君凜冷然道:“你以爲朕不敢殺你?”
君赤笑道:“你以爲臣弟還在乎嗎?你如何待臣弟都沒關係,但她如今已是陛下的人,陛下非但不想着去保護她,反而讓她陷身如此險地……臣弟以爲,陛下根本就沒有任何資格要人!”
君凜的鳳眸陰冷陰冷的,溢滿殺機:“將三殿下拿下,生死不論!”
瞬時,圍在周圍的侍衛,抽出佩刀一步步地朝君赤與訾槿逼近。
君赤與訾槿一步步地朝後退去,直直退至牆根。一直被君赤護在身後的訾槿,突然站出身來,擋在了君赤的身前,死死地盯着火光下的君凜:“你莫要爲難他了,我跟你走。”
君赤伸出想將訾槿拽回來,卻被訾槿一把甩開。
君凜將訾槿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個來回,精美的袍子上到處都是泥漬、油漬、本該精緻的髮髻已散亂一片。
緩緩地,君凜嘴角露出一抹殘虐的笑容:“爲了他,你倒是什麼苦都肯吃……好!既然你如此護他,朕便成全你!來人!將姑娘送去素染宮!”
訾槿回眸看了君赤一眼,說道:“是我疏忽了,連累了你,但是你方纔已應了我了,不能反悔。”
君赤雙拳緊握,雙眸閃過一絲複雜,嘴角露出一抹苦澀的笑容:“放心……我應了你的,一定會照做的。”
訾槿輕鬆地笑了笑:“不就是換個地方住住而已,你看看你那如臨大敵的模樣。素染宮以前你也住過,我怎麼就不能住了,放心吧。”
“還不快將姑娘帶走!”君凜怒道。
訾槿緩緩回身,嘴角露出一抹譏諷的笑:“不勞陛下費心,我自己認識路。”話畢後,快步朝院門走去。
君凜深深地看了一眼愣在原處的君赤,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