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放以爲圭璧是寶如偷來的親自帶她到王府請罪。
誰知李代瑁不過淡淡說了句:“是本王送給孩子玩的既她喜歡就讓她玩去又何必摘下來?”
說着他仍親自將那圭璧替她掛到了脖子上。
於李代瑁來說朱氏不過一夜錯歡人生中的污點。
而於朱氏來說,那紅衣白褲,兩腿長長斜倚在佛桌下脣角酒窩深深,絮絮叨叨說個不停的少年,和那荒唐的一回便是她這一生唯一活過,歡愉過的一日。
她對那個人的印象也一直停留在哪一刻永不會改變。
朱氏又道:“你和蘭茵在我心裡一樣賢良是宜家宜室的好婦人。可是寶如明德若入王府就只能有一個妻子,你和李少源曾經的關係勢必會讓王爺心中起猶疑。
我是爲你好,也是爲他好你不是很喜歡福慧嗎很快,你就可以見到福慧了,好不好?”
寶如心說福慧是在土蕃的,她怎麼說起福慧了呢?
寶如自來能得滿長安城少年們的喜歡,並非她生的果真有多美。除了性子嬌憨溫柔,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對方說話的時候,無論說什麼,她再不轉頭分神,會兩隻眼兒一眨不眨,盯着對方的眼睛。
最好學的學生們聽夫子講課,也沒有她的認真。一個好的聽衆,遠遠比一個只會表現自己的花蝴蝶更受歡迎。
所以,寶如盯着朱氏那雙猶如寶石般明亮的眼睛時,除了自己的倒影,竟看到身後還有個人影,忽而揚臂,有東西朝她砸了過來。
迂迴曲折都成了狗屁,不想進榮親王府,也不想做正妻的胡蘭茵使着惡僕,直接提着棒子來了。
粗棍隨即砸上寶如的脖子,此時要喊已經來不及了。爲減少對脖子的損害,寶如順勢一撲,撲倒在朱氏身上。
身後的人還有後招,一塊半溼的,酒氣腥濃的帕子隨即捂上她的鼻子。帕子上肯定是拿酒和過的迷藥,寶如脖子劇痛,昏昏沉沉,滿腦子全是李少源當年教的,若遇到此類情況,如何逃生之計。
野狐和稻生就在窗外,但她只要張嘴,迷藥入肺,非但喊不來人,還有可能就此真的昏迷過去。
寶如昏頭脹腦軟趴在朱氏身上,任憑那男子擺弄着。
胡蘭茵這回帶的是自己的陪房王媽,和王媽的兒子王福貴。跌入昏迷之際,寶如聽到胡蘭茵在問:“外面那兩個怎麼樣了?”
“已經暈了,殺是不殺?”王富貴問道。
胡蘭茵顯然在沉吟,過了很久,終歸還是婦人的心軟,分明恨不能殺季明德的,此時卻連野狐和稻生都捨不得殺,吩咐道:“先捆了,扔在廊下。”
寶如一下子跌入沉沉昏迷之中,徹底暈過去了。
再度醒來,還是方纔的屋子,寶如手腳俱綁,栽在朱氏的牀腳下。
她轉眼去看窗邊映進來的日光,比她暈之前稍斜,顯然她迷藥吸的不多,暈的時間也不長。頸椎劇烈作痛,手腳俱被粗繩捆着,屋中再無別人,窗外響起胡蘭茵的聲音,她道:“季墨不見音訊,土蕃人到現在還不來?再不來,哪兩個小土匪可就要醒了。”
這麼說,野狐和稻生兩個也被胡蘭茵下藥蒙翻了。
大約是見她昏迷的緣故,繩子綁的並不緊。寶如肉多而骨細,忍痛狠命錯着掙扎了幾下,兩隻腳便鑽了出來。
掙開繩子爬起來,脖子一陣劇痛,寶如栽倒在牀上,便見朱氏面色蠟黃,兩眼大張,大概是想喊人的,可惜嗓子裡咕嚕咕嚕,只有痰聲,顯然是痰迷了。
她再掙扎着爬起來,這時候外面一陣腳步聲,王富貴在外叫着:“大小姐,土蕃的勇士們到此刻還不見音訊,咱們不能再等了,小的還是把趙寶如先送出城的要緊。”
寶如一個滾身爬了起來,滾到牀底,狠命將兩隻手從繩索中掙了出來,一把撩起地毯,扣起牀下蓋板,在門被推開前,閃身鑽了進去。
這兩座相連的別院,在前朝屬於權傾朝野的奸相李密,李密爲防刺殺,在臥榻之下修了暗道,能渡到隔壁一府,助其在關鍵時刻逃脫。
寶如和李少源幼時經常在這條密道里玩來玩去,所以下去之後,便直奔隔壁。
地道中大約久沒人打理過,半路有坍塌,亦有幾處汪着水。
上臺階之後,有兩條路可走。一條通向李代瑁的書房,還有一條,是通向李少源的臥室。
站在臺階上猶豫許久,寶如還是準備奔李代瑁的書房而去。畢竟尹玉卿和李少源都來了,新婚夫妻正是親熱的時候,萬一他倆正在臥室裡親熱,她從牀底下爬出來,可就尷尬了。
李代瑁的書房稍遠,出口在書房裡一進的臥室之中。
季墨等了整整兩個時辰了,雖榮親王不在,他也不敢掉以輕心,兩手恭垂,規規矩矩的在門口站着。
恰在他的正對面,李代瑁的公案後面,掛着副字跡拙劣的應召小詩,落款竟是趙寶如。字稚,更醜,小孩子的學筆,歪歪扭扭,李代瑁竟大剌剌掛在自己的書案後,也是怪事一樁。
他這幾天可算是焦頭爛額了。
土蕃贊普赤炎的人緊緊追着他在要趙寶如,概因他收了赤炎五百匹良馬並一個宕昌,承諾要把趙寶如送給赤炎。
秦王李代聖因爲他給的消息不夠準確,低估了季明德的身手,沒能一舉除掉季明德,反而叫季明德反手絞殺了二十多名刺客,血洗長街,轟動長安城,拍着桌子要摘他的烏紗。
人爲財死鳥爲食亡。季墨派人日夜在曲池坊盯守,再命胡蘭茵夜裡開窗戶,凍了朱氏幾回,只待朱氏奄奄一息,季明德赴洛陽奔喪時,人不知鬼不覺,要把寶如給劫回秦州,過些日子再轉送給赤炎。
誰知季明德半途變卦,帶着寶如同赴洛陽。無奈之下,他只得追到洛陽再行調虎離山之計,調開季明德往白馬寺。
此刻他本該已經從隔壁劫到寶如,帶着胡蘭茵快馬加緶回秦州的。誰知半路接到李代瑁的口諭,被困在這書房裡整整半天。
若叫李代瑁知道他所幹的一切,他就全完了。
終於,外面一陣沉沉腳步,隨行官員陪駕門外,侍衛扇行散開,李代瑁一人進了書房。
紫色一品大員公服,腰圍青玉帶,佩圭璧,本黑麪白底的短靴纖塵不染,李代瑁仍舊一身筆挺。
至少三天未刮面,寸長的絡腮鬍,進門便摘硬襆,露出下面墨青色的玉冠,扣硬襆在三彩燒瓷冠架上,回頭,雙眸深如星河盯着季墨,開門見山:“季明德是季白的兒子?”
季明德是李代瑁親兒子的事,季墨當然早已知道,也知道他極反感半路殺出來的親兒子,非但不肯見,還不惜擼掉整個秦州的舉子,要把他趕回秦州。他恰是趁着這個亂,纔敢搶寶如,殺季明德。
季墨腦子一懵,以爲自己和李代聖合謀殺季明德的事情曝露,李代瑁纔會這樣問,遲疑半晌,硬着頭皮道:“是!”
李代瑁兩頰凹陷,脣緊抿着,在巨大的花梨木鑲壽山石屏風前踱着步子,忽而止步,張嘴,一口鮮血噴出,濺在壽山石屏風上,嘩啦啦往下流着。
季墨嚇的往後退了兩步,欲掏手帕,又不敢掏。準備轉身叫人進來,李代瑁卻自掏帕子揩着嘴角:“無事。本王且問你,季明義和季明德,皆是季白家內人,朱雲生的?雙胎?”
季墨已徹底給嚇到魂飛天外:“是!”
李代瑁定在屏風前,忽而張嘴,哇的一聲,又是一口鮮血噴腔而出。
□□外一場殺戮,二十條人命的血案,給這攝政十年後,漸漸專權獨斷,自負狂妄的男子以當頭一棒,喝的他混身清明。
山匪方昇平的乾兒子,秦州解元,大都督季墨的族侄,這上天下地也搭不到一起的身份,他同時歸到了一個人的身上,季明德,季明義的弟弟季明德,恰就是當年他一夕風流種下的孽障。
果報非虛,他竟殺了自己的血脈。
季明義的死,是李代瑁親自點過頭的。那孩子和白明玉私下有了婚約,當天夜裡不知怎的也在宮裡,目睹大事發生,皇家隱私,且不論是否真有其事,若傳出去,便是髒污。
他一生憚精竭濾爲家國,竟昏昧到親手殺死自己的骨肉。
李代瑁腦中嗡嗡作響,手扶上畫案,半佝着腰,道:“既你是季氏宗族族長,本王便委託你一句,季明德此人,本王此生都不想見。煩請你帶他回秦州,替他安頓個一方知縣。叫他不要在做匪,安生終老在秦州,此生都不要再翻關山,入長安。”
死了的哪個,是李代瑁此生所造最重的罪孽,但活着的哪個,他無論如何都不想見。
季墨雙脣微抽,再抽,掩不住一臉狐狸般的笑,抑不住滿腔喜悅。顫聲答道:“微臣尊命,微臣必定好好照顧明德,讓他做一方知縣,並富足到老。”
如今他已擁有兵馬,只要季明德回秦州,與季明義一樣,關山仍將是他的葬身之地。至於趙寶如,放在身邊紅袖添香長作伴當然好,但她可以從土蕃再換良馬千匹,壯大秦州都護府的實力。
總之,兩個寶貝,全要落在他手裡了。
門不過半掩,外面兩個人的對話,寶如原原本本聽在耳中。
把季明德委託給季墨,豈不是把肉骨頭交給狗,叫豺狼替自己看羊麼?
寶如深深搖頭,心說這道門看來是出不去了,我還是硬着頭皮,鑽李少源的牀底吧。
她折身剛要走,便聽外面有人高聲報道:“王爺,有個人叫季明德,率衆闖進了咱們別院,攔都攔不住,侍衛們能否對他動武?”
寶如立刻又折了回來。
隔着門縫,只能看見季墨三品官服筆挺,一臉尷尬的笑站在門口。
李代瑁閉了閉眼,以爲季明德是逼上門來認親的,捧過茶碗,摸了一把是涼的,一把砸碎在地:“無諭而入,本王這是菜市場嗎?將他給本王轟出去!”
腳步踏踏,顯然廊下的侍衛們集體出動,去阻季明德了。
季墨半喜半憂,怕季明德闖進來,又怕李代瑁反悔,但此時也不知下一刻會發生什麼事,只能老老實實的站着,恨不能融入那座屏風之中。
李代瑁又道:“聽說他有兩房妻室,大房的隨他回秦州,二房妻子趙寶如須得留在洛陽一段時間,過段日子,本王自會派人把她送回去。”
李代瑁這是要留下趙寶如,遣走季明德。
那麼個小寶貝兒,能紅袖添香又還懂詩情畫意,失之,莫大的遺憾。
擡頭看着公案後面那幅拙字書成的小詩,季墨不由多看了李代瑁兩眼:心有惡趣的男人們,外表總是僞裝的格外清正。
這榮親王,能將趙寶如一幅小詩大剌剌掛在書案後,大約心比他的還要骯髒也不一定呢?
雖與預想的有些出入,但能帶走季明德,於季墨來說,今天就是莫大的勝利。他顫聲笑道:“微臣絕不辜負王爺之命,今夜就帶季明德翻關山,回秦州。”
行至門上,迎門一支牡丹花苞,將季墨頂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