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雨還沒有停。”
“有些人奇怪的很,自己聽不到它的聲音了,就姑且認爲它要離開了。”
雨好像真的還沒有停。只不過雨點小了,聲音也小了,小的讓人誤會它已經離開了,不在了,停息了。
說話的人緩緩走到連暮雨牀邊,白色的衣服已被雨水打溼,裹起他瘦削的身子,看起來有些弱不禁風。
他腰畔的骷髏配飾靠着他的骨劍。慘白色,動也不動,晃也不晃,即便他在走路。
死氣沉沉。
他整個人也是死氣沉沉的。
連暮雨看着他,不屑道:“長生不老的神仙。”
那人聞言,脣角揚起一個詭秘的弧度,似笑非笑:“這世間也許有神仙,也許也可以長生不老。但可惜我哪樣都沒有佔到。”
他這個人看起來怪怪的 ,說話竟也是陰陽怪氣的。
連暮雨冷笑:“你豈非是要來取我的心肝?”
那人搖頭:“要取你心肝的是連無慾,何時變成了我?”
連暮雨道:“你方纔才叫他取我心肝,轉眼便不認了嗎?”
那人冷哼:“我不過說是取至親之心肝最爲靈驗,他想取你的,幹我何事?”
連暮雨道:“有何區別?長生不老之術向來害人害己,你豈非是在害他?”
那人驚訝的瞪大眼睛:“他從未將你當做他的親生兒子,你如今卻還怕我害他?若我是你,手刃他都來不及。”
連暮雨聞言只是苦笑:“我雖恨他,但血濃於水卻是擺脫不掉的。”
那人無奈笑道:“你難道沒聽過一句話?”
連暮雨等着他說下去。
那人繼續道:“人不爲己,天誅地滅。”
連暮雨嘆息道:“那樣的人豈非太過自私?”
那人道:“每個人都是自私的。即使外表看起來不管多麼偉大,他的內心也是自私的,這就是人性。”
連暮雨道:“這樣豈非太過片面?”
那人笑道:“片面之詞也可爲真理。”
連暮雨皺眉道:“想來你也是自私之人。”
那人依舊在笑,似乎一點也不生氣:“不錯,你說的簡直對極了。”
連暮雨不再開口。他知道他不管怎麼說也說不過眼前這個神秘兮兮的怪人。
這怪人好像也沒有打算離開。
他在屋子裡踱步,目光落在連暮雨的焦尾琴上:“你真的是樂師?”
連暮雨閉眸道:“消遣罷了。”
怪人坐在焦尾琴旁:“聽說這琴是連無慾送給你的唯一的禮物。”
連暮雨不語。
怪人突然揚起他的骨劍。
沒有劍光,只有劍氣。
劍氣彷彿比冰還要冰冷,無情。
劍鋒已沒入焦尾琴身三寸,幾乎斷成兩截,鏘,鏘幾聲,琴絃崩斷。
連暮雨呼吸幾乎停頓,他想哭,卻哭不出,胸腔憋的陣痛,心慌不止。
這焦尾琴是他唯一對父親的念想,而這個怪人已經親手打碎了他唯一的精神寄託。
樂師沒了琴,就像劍客丟了劍,這樣的人生還有什麼意義呢?
2.
連暮雨已說不出話:“你,你……”
他多想狠狠質問這個人,爲何把他最後一點美好也要毀掉,可惜他現在只能用手指着那怪人,怒目而視,卻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眼神是不能殺人的。
怪人瞅着連暮雨那噴火似的眼神,忍不住笑出了聲,輕蔑,不屑,冷漠。
怪人道:“你也該醒醒了,他變了,他再也不是曾經的連無慾,也再也不會回到曾經。是時候放下對過去的執念了。”
連暮雨忍不住噴出一口血來:“你……”
怪人道:“樂師沒了琴可以再找琴,劍客沒了劍可以再找劍。爲什麼,要執迷不悟呢?過去,真的就美好嗎?”
那人說着,已踱步到門外。
慘白色的衣在風中揚起。周身霧濛濛的,飽含神秘。
忽然,白影一閃,門外已無人跡。
連暮雨的胸口又悶又疼。
他不懂。
他的確懷念過去。但沒有必要毀掉他的唯一。難道不放下過去就一定不會看到新的自己嗎?
他不懂。
他好像什麼都不懂了。
外面是連管家呼喊的聲音。
東廂閣好像又着火了。
東廂閣的確又着火了。而且這次的火勢比剛纔的那場還要大的多。
沖天的火光,帶着滾滾濃煙,搖曳,飄忽不止。騰騰熱氣蒸籠似的籠罩整個連府。
負責打掃整理東廂閣的下人一個都沒有出來。
門窗都是敞開的,按道理不可能一個人都不出來。
那麼就只有一個可能了。
他們都死了。
在火燃起之時就已經死了。
連府的護院還活着。他才從外面運鏢回來,一回來就看到這狼狽不堪的景象。
他叫連無望,乃是連無慾的拜把子兄弟。
當年與連無慾一起闖蕩江湖,得了不少好處,後來連府成了暗器名門,他連無望自請做了一個小小的護院。
雖是護院,有時候卻比連無慾說話還要管事。因爲連無慾一向看中他。府裡也從來沒人敢惹他。
連管家一邊叫人救火,一邊拉住連無望的胳膊,道:“連二爺總算回來了,這府上也不知怎的了,方纔死了上百個前來弔唁的賓客,如今又不知死了多少家僕,真真是太過晦氣了。”
連無望面無表情的盯着東廂閣被燒成一片灰燼,忽然道:“可有看見什麼奇怪人?”
連管家想了想:“老爺今日瞧見了一長生不老的神仙。”
連無望向來不信什麼長生不老的。
他眯了眯本就不大的眼睛,忽而瞪大眼睛,說道:“老爺在哪裡?”
連管家不明所以:“老爺似是到了吃藥的時間了。”
連無望再次眯起眼睛:“帶我過去看看。”
連管家忙笑道:“二爺莫非忘了?老爺吃藥的時候旁人都不能打擾的。”
正說着,火光中竟忽然飄過一條白影。飄忽詭秘,一閃而過。
連無望一瞥,當即飛身掠起,燕子似的追上去。腳點房檐,衣尾帶風。三兩個起落,赫然已追到城外山林。
山林蒼松翠柏,好不幽美靜謐。
蜿蜒的羊腸小道鋪滿石子。
連無望悄聲落下,一步,一步,緩緩走到山林深處。
3.
山林深處廕庇更多,也更加靜寂。往常鳴叫的鳥兒今日也不知飛去了何處,只聽到不遠處的小溪叮咚作響,比之琴聲也有過之而不及。
風聲。
突如其來的風聲。
連無望心頭一抖,眼前赫然已閃過一道白影。劍風凜然削過連無望的耳畔。
躲閃之間,一鋼爪竟鬼手似的自背後忽的摸向了連無望的脖子。
“喵。”
纏綿軟糯的貓叫聲,帶着一種說不出的詭異。
連無望飛掠樹梢,烏鴉驚鳴,撲棱展翅,四下飛散。
正在此時,鳥雀簇擁間竟又忽然飛出一柄摺扇,不偏不倚的打在他額頭之上。連無望痛呼聲,不得不落地。
誰知,方纔落下,骨劍已架在他的脖子上。
速度不敢想象。
連無望臉色煞白的打量着眼前二人。
白衣,骨劍,骷髏佩。
黑袍,鋼爪,異瞳貓。
其中一一個正是那所謂的長生不老的神仙的怪人。
怪人好像在笑,笑的好像和哭一樣,雖然說不上難看,但也絕不會有人想看到如此詭異的笑臉,看起來就像是索命的惡鬼:“有些人明明知道自己跑不了,卻還要忍不住試一試。”
連無望眯眼看他。
看了很久,纔敢確定這些人他根本不認識。於是說道:“兩位大俠,我們,好像並不認識,你們莫不是認錯人了?”
着黑衣的人懷中摟着一隻帶着銀環的白色異瞳貓,冷笑道:“我可不想做什麼大俠。”
白衣怪人脣角一勾。
黑衣人又道:“大俠哪有大盜來的自在。”
連無望於是露出笑臉:“原來二位是圖在下的錢財,在下出門有些急,身上帶的不多,不過只一疊金葉子,如果二位想拿了就是。”
黑衣人輕輕捏了捏異瞳貓的小耳朵,悠然道:“若我們只是圖財的大盜,你只怕此刻被搶的連衣服都沒了。”
連無望身上的衣服乃是蜀錦製成,上面還綴上了金絲瑪瑙,珍珠寶石。若是大盜,一定會把他搶的連衣服都不剩,這麼說簡直一點都不誇張。
連無望臉色變了變:“難道二位圖色?在下好像沒什麼色可言。”
“哈哈哈哈哈。”
黑衣人仰面大笑,笑聲有些嘶啞,聽起來就像是烏鴉在嘶聲鳴叫,讓人聽來實在是不舒服。
連無望也忍不住皺了皺眉。
黑衣人道:“我們雖是大盜,搶的東西卻和旁人不同。”
連無望道:“不知二位要什麼?”
黑衣人道:“你不妨猜猜。”
連無望強笑道:“猜對有獎嗎?”
黑衣人搖了搖頭。
連無望道:“那在下又爲何要猜?”
黑衣人聞言冷笑:“我不過給你放鬆一下心情。畢竟,我們要得東西你只有一件。”
連無望眸光一閃:“什麼東西?”
黑衣人語氣驟冷:“你的命。”
連無望想跑,但他跑不掉。
那骨劍好像長在了他的身上。他往左閃,骨劍卻已追到左邊,他往右走,骨劍又掃過右側。
那恍若靈蛇的骨劍,劍鋒似已掃過他的腰畔。
黑衣人只在一旁看着。
懷中的貓喵喵叫個不停。
樹後忽然有人咯咯笑道:“我家貓兒一向不愛言語。今日對你說了如此之多,你也該滿足了。”
笑聲清脆如黃鸝,好似一妙齡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