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曰,成事不說,遂事不諫,既往不咎。
小孩子就是抄寫着這一句話。
桌案上面還有十來張紙張、白紙墨字,就表示着他已經抄了很長時間。
字寫得大大方方,有點嫩,但是下筆有力。
他的小屁股下面還墊着湛藍色的軟墊子,兩條短腿晃盪在半空中,否則他的手還夠不着桌案上的墨硯。
我隨意一問:“老太傅要你抄多少?”
他把眼淚忍了回去,小聲說:“五十張。”
五十張足夠他抄一個晚上。
我忽然回想起來,以前也經常被南宮大將軍罰抄家規。雖然我爹那個金口玉言,要我一字不漏抄幾百遍,但是我娘每天晚上還有給我送點心、送熱水。我酸了,我累了,我手殘了,還可以向我娘撒嬌,然後我娘會一邊心痛我,一邊罵我爹不疼女兒,跟着就罵我不爭氣。
即使我爹與我娘不怎麼恩愛,但是他們都是在我的身邊,看着我長大,看着我淘氣,看着我學壞。而這個小小年紀的孩子離鄉背井,來到鳳皇城這種龐大的金絲雀籠,無枝可依。說不定哪一天他的親王老爹謀反或者言行不當,首先遭殃的就是這小小的身子。
從文光殿的孩子下課到現在,已經兩個時辰,都沒有半個太監宮女過來找他回去用晚膳。
我看他早已經餓了。
“五十張還有好多啊!慢慢來,寫不好換一張紙。我這裡有小點心,御膳廚房的胖大叔的傑作,連皇帝都吃不到,很好吃的,先吃點纔有力氣寫字。”我不客氣在他的小屁股旁邊佔了個位置,把他的小屁股推開去:“這個沒有寫好,都髒死了,我幫你換一張紙。你去洗手。”
“不行,不行啊。”那孩子性子有點倔強,“太傅大人說沒有抄完不可以走。”
我摸摸這個孩子的木頭腦袋。
被明太傅教壞了。
我說:“這裡誰最大?”
他回答:“太傅大人。”
我繼續問:“太傅大人要聽誰的話?”
他歪着腦袋,想了一下:“太上皇。”
我拍着桌面:“就是。太上皇說,不能讓孩子餓着肚子。”
他表示疑惑:“真的嗎?”
我斜視着他:“太上皇的話,你都不聽?”
“哦哦。”他的小腦袋想了一下,彷彿沒有找到有啥不妥,就點頭,扭着小身子下去。
現在的孩子真好騙啊!
我舒舒服服霸佔着整個太師椅,看着那孩子居然棟在我跟前,說:“去洗手啊。”
他扭着小手指,含着糯米糰的聲音:“洗手?”
我指着外面的儲水溝子,說:“那邊有水,洗手用的,自己伸手下去。”
他可憐的小臉鼓着,黑漆漆的大眼睛看着我,有點小傷,有點委屈。
我知道他是什麼意思,貴族的孩子都是嬌慣的,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但是我不是他老媽子。我揮揮手趕着他去:“小祖宗,你要吃就得洗手,我給你抄寫字呢。”說話間,我的手指勾起毛筆,毫毛筆重,手指有點抖。果然,我的手抓刀劍比較穩。
他極其不情願地蹭了出去。
我等了他半天。
那個孩子回來,衣服從胸前到腳下,都是溼的。
我奇怪了:“外面下雨?”
他粉嘟嘟的手指擰着胸前的衣服,溼了冷透了:“不是。”
我黑着臉:“你掉到池子裡面?”
他粉粉的小臉都發白了,擡着眼睛看向我:“不是。點心呢?”
我這才發現我手裡空空的。
我都已經吃光了。
我舔舔手指,怪不好意思的:“嘿嘿,不好意思,我口賤。”
他黑漆漆的眼珠轉了兩下,耀耀可見的流動,憋着,然後立刻注滿了水汽。
扁扁嘴巴。
小手都扭了起來。
眼看着就要流出眼淚。
我最怕這種小屁孩子,趁他的眼淚沒有出來,就立刻說:“不許哭,不能哭!我立刻去御膳廚房拿一碟子過來!你坐着等我!”
我撒腿就跑,身後還是有着低低的嗚嗚聲音。
御膳廚房的大廚師傅,是個老好人,我用我娘做的風味臘鴨巴結了他幾次,他每次看到我都是笑呵呵的彌勒佛樣。
我很容易就得到一碟子粉粉色的小點心。
我回去文光殿的時候,那個粉嫩可憐的小孩子還坐着那裡,不寫字,也不哭。
我恭恭敬敬把點心呈上給小祖宗。
他開始還生氣,不吃。
那個彆扭的小樣扭了兩下,就吃了。
他吃了兩口。
喜歡了,就把整一碟都吃光了。
我看着桌案上面的功課,還有一些,就說:“你邊上去吃,我幫你抄!”
抄書本來就是我的強項。
那孩子稍微有點冰冷的手,拉着我的手腕,噘着小嘴,很委屈地說:“不可以啊,太傅大人會看出來的。”
我奸笑兩聲。
我說:“我告訴你,我有個外號:活字印刷。知道什麼叫做活字印刷嗎?”
那孩子點點頭:“知道。”
我伸出我的手,舉着給他看,說:“我這一雙手很神奇,只要摸過的東西,都可以描摹出來。”
這個描摹需要時間訓練和定力。
當初在學堂唸書,每月月底的考試卷子,夫子都要學生的家長檢查簽字。因爲我從小就沒有讀書的天分,夫子在上面的紅批比我的字還要多。我怕我爹看了會生氣打我,我就學着我爹的字,簽上我爹的大名。南宮澈的功課比我強一百倍,我也不能讓他的功課見我爹,所以也照樣在他的功課上畫下我爹的大名。南宮澈氣得要死,我就歡歡喜喜交功課。
這樣的事情做多了,還是被南宮大將軍發現了。
我整個月都沒有走出家門,抄經書抄到我手殘。
那個孩子還不相信我:“真的嗎?”
我露出兩手得意絕活給他看一下:“我寫給你看。”
我在空白的紙上畫了幾次,字形基本上同他的差不多了,然後就在正本上寫着。
墨字出來,像模像樣。
那個孩子眨着大眼睛,呼呼地吹着口氣,笑得小臉皺巴巴的:“呵呵,真的很像啊!”
我噓了一聲:“你不說,我不說,沒有人知道!”
他小雞啄米一樣點着頭:“嗯!”
兩個人動筆,很快就完成了。
那小孩子一頁一頁收拾。
我起身到外面走了一圈,鬆了幾下僵硬的肩膀。
回來的時候,那小孩子都趴着桌案上面,睡眼朦朧。
我戳了他的臉蛋兩下,圓圓的,嫩嫩的,粉粉緋緋,像個薄皮兒的小籠包子,透着好聞的奶香味,壓着玉冠的腦袋都是沉沉地垂下來,像一棵抽了水蔫了壓着沉重石頭的小豆芽,等着明天太陽出來又可以挺直腰桿兒。我戳着他的包子臉,他都“嗯嗯”悶過去了。
這種年紀,應該是在爹孃身邊撒嬌的。
沒有實權的親王的孩子,真他媽的可憐。
我摸着他的手腕。
細細的。
遮蓋着的袖口都冒出線頭。
忽然,他的手指扭着反揪着我。
“嬤嬤~~”
孩子說着夢話。
我伸了伸腰,抱着他的身子往背上扛着,一手把他的書包往身後一甩:“想要睡覺了吧?我送你回去,你住在哪個宮殿的?”
“嗯?”他胖呼呼的手臂就摟着我的脖子,臉蛋貼着我的脖子裡面,含糊着。
這孩子看起來胖嘟嘟,但是輕飄飄骨頭完全沒有重量。
我動了一下肩膀,說:“別流口水啊。”
他又埋深了一點:“嗯。”
我問:“你住哪裡?”
“長壽宮。”
“哦。”
“嗯。”
“你叫什麼名字?”
“君,君——”
“君啥?”
“君……”
我還是沒有聽清楚他喃喃捏捏的話語說着什麼,叫做什麼名字。反正不管叫什麼名字,都是軟趴趴的糰子一件,就叫做糰子算了。
長壽宮不算很遠,只是有點偏僻。
鳳皇城的右邊叫做的宮殿羣都是這樣小親王的寢宮,子時之後就同大和殿這邊的唯一道路用重重鐵閘隔開。長壽宮也是其中的一個小行宮,鋪滿小徑的枯枝敗葉,涼風一吹毛骨悚然,毫無人氣,都不知道有沒有人住的,住的人都不知道會不會久病不起。可見這一粒粉糰子不是什麼重要的政治人物。
推開宮殿的門,忽然——
“你怎麼現在纔回來,哼,你去了哪裡?朕不是說,找你……呃……你是誰?”
孩子的怒氣衝衝的說話。
我傻了眼。
站在門口的孩子,比糰子稍微還小一圈,正叉着腰,一身黑色的龍紋服拖曳到地上,鋪得滿地金光,只是孩子的兩邊紅腫腫的尖尖小臉蛋鼓着怒髮衝冠,小小的肩膀都氣得抖起來——
我摸着腦門。
怎麼會是這個小祖宗?
既然這裡沒有其他人,我也懶得跪下,只是把糰子放下來,懶懶的一句:“皇~~上~~吉~~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