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一睜眼看到慕子衿黑黢黢的眼珠子,正一動不動盯着她,臉都快貼到她的臉上。見她迷迷糊糊睜眼,才咧開嘴燦燦然一笑,薄媚眨了眨眼,一邊從裡面往上扯了扯被子,一邊極力回憶自己昨晚睡時穿的什麼、雅不雅觀。好像是軟緞裡衣,還好還好……不過好像因爲嫌襟帶束縛,睡到半夜敞開了……薄媚大窘,又不動聲色往上扯了扯被子,把脖子也縮進去。
“媚媚,懶蟲,日上三竿了,不起麼?”
“呃……”薄媚左顧右盼,屋子裡空無一人,“那什麼,你先出去練劍,我稍後就起。”
“已經練完了。”
“那你去洗漱。”
“洗過了。”
“吃早飯。”
“等你呢。”
“我不餓你先去吃吧。”
“父親讓我來請你呢。”慕子衿還是不得要領,眨着無邪的大眼睛往她跟前湊,“媚媚,今天哥哥要回來的,父親命人推算路程和時間,說是最早巳時三刻就能到軒丘了。你快些起來吧,跟我去旻元殿裡等他,大家都在呢。”說完又拿指頭在她臉上羞了一下,“可別哥哥回來了,見你還賴在牀上不肯起。丟人!”
薄媚:“……”抻直脖子朝窗外喊,“小筠,小筠可在?”
沒人應聲。薄媚心裡嘆氣,都怪自己平常討厭吵鬧,讓侍女宦官們都只在院子裡伺候,沒事不召他們進殿。身邊就留了一兩個得手的,侍奉起居。到了入寢時也就遣出門了。
近來喜歡安靜。簡直跟兒時好動好熱鬧的她成了兩個人。
當然,小筠算不得得手,沒心沒肺的,還時常惹禍。但是薄媚還是留她在近前侍候。三年前凌夫人嫌她多嘴多舌辦事不穩當,本來打算趕出宮去,結果小筠苦求,說自己無家可歸。薄媚見了可憐,便將她留下了。
再則,薄媚可不願主動打聽這蒼慕國內的大小事情,但卻很願意不經意聽說一些有的沒的。有了小筠,這事情就好辦了。不用薄媚問,她也會滔滔不絕把蒼慕國的情況和宮內外每日發生的奇聞軼事詳細講給她聽的。這可不是她想知道啊,是流言蜚語自己往她耳朵裡鑽。
再說慕子衿。他是薄媚在蒼慕國最談得來的人了。
……這樣說也不對,應該是最玩得來的人。因爲跟他這樣的小毛頭實在沒什麼可談的。因爲他年幼,所以純真簡單,所以薄媚感到親切,所以對他毫不設防,自己的寢殿平日裡也許他隨便進出。
而慕子衿也不負所望,得了特權,就天天死纏着薄媚,嘰嘰喳喳的簡直比小筠話都多,彷彿很喜歡她的樣子。當然她睡覺的時候還是會鎖門的,今天想必是小筠的疏忽,出去時忘了鎖門。
如此過了三年,慕子衿也已經長大了,再過幾年都可以娶妻了……薄媚又想起了那日的撞胸事件……尷尬咳了兩聲,又喊:“小筠——”
“你找小筠啊?”慕子衿道。
“是啊……這樣,小紫,你去幫我找小筠進來。”
“哦,好。”慕子衿起身,走到窗下,推開,扯着嗓子衝外面大喊,“小筠——小筠——小筠——”
薄媚:“……”
不一會兒小筠進來。慕子衿又爬到牀邊邀功似的撐頭看她。
小筠:“公主有什麼事情?”
薄媚:“……”嘆口氣,“小筠你把世子殿下帶下去,隨便給他吃點什麼。我要更衣。快去快去——”
“……哦。”
“不要啊媚媚我要跟你說話——死丫頭不要命了麼你快放開我——”
穿好衣服出來後,薄媚語重心長對慕子衿說:“阿巾啊,跟你商量個事情。”
“說。”
“‘男女授受不親’,師傅教過你了吧?”
“教過。”
“明白麼?”
“明白。”
“那麼,以後不可以擅自進入我的房間,要先敲門,我說進來,你再進來,知道麼?”
“爲什麼?”
“因爲男女授受不親。”
“我跟你?”
“對啊你跟我。你男我女,授受不親。”
“……”慕子衿眨眨眼,突然捧腹大笑,“開什麼玩笑,媚媚,咱倆有什麼授受不親的,咱們本來就是一家人啊,親還來不及呢——”
“……”薄媚無言以對。說的是啊,是一家人。名義上的。
薄媚破天荒地跟慕侯夫婦共進了一餐,這讓陪臣們都受寵若驚。期間一直在等宮門方向傳來聲音。可是直到飯後茶都涼了,也沒等到風吹草動。
天氣和暖,一絲風也無。
薄媚又坐了一坐,起身預備去禮樂司。這纔有人小跑着來報,說公子廣韻已經回到了白歌。
薄媚稍稍駐足。
慕侯問道:“何時來京?”
“公子說……十年之期未滿,他不能踏進軒丘,所以就不回來了。”
“哼,混賬東西。”慕侯冷聲斥了一句,凌夫人趕忙好言相勸,說韻兒在外三年,實在是辛苦了,連日舟車勞頓,就先讓他歇息歇息吧,等過幾日派人去接他回來。說完連連咳嗽,慕侯又吩咐人端夫人的湯藥來。
凌夫人近來身體不大好,纏綿病榻有一年光景了。太醫說是身體虛寒,加之常年勞心所致。
然後下人又報:“聽說公子不是一個人回來的,還帶了,帶了……”
慕侯:“帶了誰?”
“帶了南淵國廢世子的小妾回來。”
慕侯:“……”
薄媚告辭離開。
接下來的兩個月裡,再沒有白歌城的消息。八月中,凌夫人身體好轉一些,帶着慕子衿去了趟白歌。
走前來問薄媚是否一起去,薄媚拒絕了。
半個月後,凌夫人和慕子衿回來了,不見慕廣韻。聽凌夫人對慕侯說,慕廣韻身體還好,舊傷都無大礙了,精神也不錯。只是每日耽於聲色,不理朝事,醉的時候比醒的時候多。
慕侯又痛罵“孽子孽子”。慕子衿來找薄媚玩兒時,也總是說,哥哥好像變了,變得好奇怪好陌生,他都有點怕他現在的樣子。
怎麼能不變呢,薄媚心想。愛人已死,又在別國忍辱負重作了三年階下囚,恐怕早已心如死灰。消沉也是理所應當。消沉總好過癲狂。
冬至日,白歌才又派人來。那日薄媚剛好犒賞過禮樂司的樂人伶人,正午隨蒼慕君臣祭過天地。白歌使臣到達時,大家只當是慕廣韻派來獻禮的。誰料使臣卻兩手空空,只嚮慕侯叩首道:“公子遣臣下來向軒丘求黃金萬兩。”
“作何用?”
“公子欲向懸花國公子桀贖一名美人,公子桀開價黃金萬兩。”
慕侯臉色鐵青,好半天才甩袖怒道:“荒唐!告訴他,休想!”
使臣碰壁卻不氣餒,又轉向薄媚道:“公子說,君上若是不允,就向公子夫人求。”
“……”薄媚,“可是我沒錢。”嫁妝基本上都捐給禮樂司了,金屬熔化重鑄爲樂器,絹帛裁做了樂人的服飾,金錢購置各國珍惜樂譜。雖說蒼慕國庫每季撥給禮樂司不少錢,可薄媚總覺得不夠。她立志蒐羅天下奇珍曲譜,打造一個不同凡響的樂部。
其實認真想想,她畢生所愛,到如今,也就只是一個樂律。能做好這一件事,也不錯。
那使臣仍低眉順眼:“公子說,夫人若是沒錢,可以向君上索要。”
薄媚:“……”緩緩轉向慕侯。
慕侯:“……”
此事不了了之。因爲黃金罕有,萬兩更是難得。就算蒼慕國庫充盈,慕侯也絕不會允許兒子荒唐到如此地步,拿萬金換美人,還是從臭名昭著的公子桀那裡換。這是要笑掉天下人的大牙。他一臉沉痛,大概沒想到兒子竟已經墮落到這個程度。
那使臣擡起頭時,薄媚感覺他有點眼熟。想了半天才想起來,似乎是在白歌有過一面之緣的某人,叫什麼來着……好像是猴王什麼的?當時只道他蓬頭垢面不修邊幅,邋遢極了,沒想到稍稍一拾掇,倒是一副翩翩君子倜儻風流的模樣。
他若有若無瞥了薄媚一眼,薄媚總覺得他的目光不尋常,卻又說不出是因爲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