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彌夜相處越久,夏傾鸞心中疑惑愈深,看慣了生生死死的人總不相信鬼神之說,更遑論轉世之類荒唐言論。
然而事實擺在眼前,那些只有她和師父月老才知道的事情對彌夜來說如同親身經歷一般,有些甚至比她知之更詳,任她如何抗拒卻不得不承認,這件事無法用常理解釋。
“我說過,我並非伊圖,精絕有着外人聞所未聞的力量,正是這種力量讓我能夠與伊圖的記憶相連。當他死去的時候,所有他曾經歷的、他曾知曉的、他曾思考的都會由我繼承,這也是爲什麼你我素未謀面而我卻知道有關你的事情。”對於夏傾鸞的質疑,彌夜給出如此解釋。
並非靈魂轉世,也不是什麼未卜先知,而是一種記憶的傳承,由月老伊圖傳給遠在萬里之外的新一任精絕祭司彌夜。
這種傳遞由不得誰做主,那是歷代精絕祭司不可逃避的使命,一如他們遠超常人的對星象的理解。雖然通曉五行八卦奇門之術,月老精準預言的基礎卻是占星,於寧靜之夜仰觀蒼穹,看一顆顆命星如何移動變化,明或暗,生或死。
“那麼,你究竟是誰呢?彌夜,師父,還是其他什麼人?”
那襲看似簡單的身影裡藏着年年歲歲積攢下來的秘密,從精絕歷史一直到歷代祭司的私心,愛恨恩怨,嗔癡貪念,竟是無從選擇必須要暴露在下一代繼任者眼前。
可彌夜看起來竟是毫不在意。
“是誰又如何?如果沒有之前的記憶,我又怎會知道你的存在,怎麼會去關注一個與自己毫無關係的人?”
“所以在我面前的並不是名叫彌夜的人,而是師父的殘念。”夏傾鸞冷冷看去,相處多日,她總算看清這個人的真實。
若是師父,他的脾性完全不同,若說不是,那些熟悉的語調、熟悉的習慣卻又完全相同。是師父對她或者孃親的不捨吧,即便離開了仍然將深深的執着刻印在靈魂中,隨着職責一起交託給了另一個男人。
沉默寡言卻守護她五年之久的師父,終歸還是早已不在。
那身素白身影灑落的細微柔軟盡數收斂,彈指間,她又成爲冷漠無情的紅弦,而非陷落回憶與思念難以自拔的夏傾鸞。
“異夢石在哪裡?”
突如其來的問題讓彌夜一愣,屬於伊圖的故事並未講完,而他的故事根本還未曾開啓,她竟問起毫無關係的問題。
“你找異夢石做什麼?”
“自是有用。”
“你要走?”這問題甚是好笑,可對於彌夜,卻是極爲認真在問。等了許多年盼了多少時日,好不容易見到她,怎會讓她離開?她的命軌已經暗淡幾不可見,再這樣下去必然殞命。石室略顯空曠,稍微提高聲音便似迴盪一般:“什麼人值得你這般牽掛,非要放棄所有甚至性命趕回不可?你知不知道,有顆星辰對你影響太過嚴重,他的明亮必會導致你的湮滅,唯有遠離那處纔有可能逃過一劫……”
“我知道。”沒有任何猶豫,夏傾鸞淡淡打斷,“即便不懂星象宿命我依然知道,他的光芒太盛,也許站在他身後的結果只有一死。”
“既然知道,爲什麼還要回到他身邊?爲了守你安然無恙伊圖連性命都捨棄了,你卻要爲別人白白犧牲?”
她不是那種愛慕榮華之人,絕不會貪念功名權勢掙扎於世,那顆將她逼入絕境的亮星屬於誰他不清楚,然而那雙眼看得分明,她爲那人,寧願如伊圖一般罔顧生死。
癡等多年的他又該何去何從?
放手麼?那份遺憾連最後的機會都不可彌補,懷抱着對誰的期盼與思念日復一日,繼續在陰冷的石室中孤獨終老?天地寂寥,漫長而枯燥的生命無人陪伴,還要看她飛蛾撲火輪迴甘墮,那需要怎樣的勇氣才能完成?
目光漸漸變化,熱切消散,癡狂依舊。
他不是伊圖而是彌夜,前任祭司之所以寂寂死於他鄉,原因就在於太軟弱,不敢求取。
他不會。
至少不會愚蠢地放手任她去送死。
“留下來,聽我講完彌夜的故事,到時候要走要留你再做決定。”
以爲她會心軟答應,誰曾想竟是一口拒絕。
“你是誰我並不想知道,於我而言這世上值得花時間去了解的人只有一個。多謝這幾日照顧,若是不說的話,我想沒必要再多停留了。”白衣淡漠,毫不留戀。
比起異夢石,其他都不重要。逝者已矣,再留戀又有何用,難道要像師父那般整日醉生夢死鬱鬱而終?
多年的顛沛流離磨練了夏傾鸞冷硬的性格,也許她這條命沒什麼價值,但答應過的事、與韋墨焰之間的約定誓言,終不可相負。不管他怨也好恨也好,事到如今再無退路,得了異夢石回去後由他處置吧,便不再是他所愛,至少還是他部下。
“異夢石是精絕至寶之一,如今國已不國,故民都做了亡靈,留之卻也無用。”身後,碧目男子垂着指尖輕撥壇中淨水。似是猶豫了剎那,而後短嘆:“跟我來。”
在石室中停留多日,夏傾鸞依舊沒弄明白其間甬路的複雜難記,單是從她休息的地方到取水的泉眼就已然讓她頭痛不已,也只有彌夜這般常年獨居在此無事可做的人才會去詳細研究每條甬路要走多少步、有着數百石室的龐雜迷宮確切數字又是幾何。
幸好他並不像韋墨焰那樣極端且偏執,否則定會將自己囚於某處,便是困死老死也不讓她有半點機會離去。
這一段路較之其他要長了許多,終點的石室反而很小,似乎已經很久沒有開啓過,條石擡起時可以聽到生澀的機括絞動聲,令人頭皮發麻。
地下沒有自然光線,所有石室都靠着牆壁上的長明燈照亮,唯獨這間沒有,漆黑一片。彌夜從甬道的牆上摘下一盞長明燈,指尖一彈,登時狹小的石室亮了起來,夏傾鸞這纔看清,他竟是精準地將飽蘸燈油的雙絞芯彈落在石室頂端倒懸的燈座之上。
熟悉到這般地步,枯燥得年歲裡想來他看着這盞燈不下萬次了吧。
“這座石城是爲祭司們所蓋,古城並不在此。小心腳下——”伸出手掌好意攙扶,夏傾鸞卻不着痕跡地避開,知道她心底對他的身份頗爲介懷,彌夜並不勉強。
隨着那襲淺衫步入石室,夏傾鸞眉頭微蹙,這裡空空蕩蕩並沒有任何東西,全然不像貯藏珍寶之地。
“異夢石呢?”
“我並未說在這裡。”驀地停步轉身,背後凝神中的女子猝不及防正撞在他肩上,順手一帶,略顯瘦弱的身子緊緊擁在懷中。
人心久了都要變的,只要她不再回去,總有一天會放棄令她牽繫心腸的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