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南的夏季總是沉沉悶悶籠罩在細雨之中,整日連綿天水淅瀝,愈發顯得空氣粘稠陰冷。
暫時居住的小屋內沒有點燃燭燈,外面聲聲落葉敲擊脆響,卻打不斷臥牀女子仿若無邊無際的噩夢,緊蹙的眉頭帶着微微薄汗,一方潔白汗巾輕輕落下,細緻地將透明汗珠擦去。
“傾鸞,該喝藥了。”玄色衣衫的男子自言自語,端起桌上竹筒微微傾斜,褐色藥汁細水長流涌進沒有任何知覺的朱脣間。
以前總嫌兩人相處時無話可說,或者一開口便是爭執,而如今,韋墨焰寧願聽她不滿斥責,哪怕冰冷,哪怕絕情,也好過他一人苦苦熬着時光等待她甦醒。
儘管要比初時熟練,可喂入口中的藥汁依舊有些溢了出來,極好乾淨的破月閣閣主卻沒有任何反感,而是放下空竹筒後輕輕擦去。
對待夏傾鸞他可以付出所有耐心,把之前分分合合中對她的傷害盡數彌補,若是這輩子補不完,那就來世,再來世,三生石上寫幾百次對方的名字宣誓不離,忘川河邊絕不沾染洗塵之水忘記彼此,只要她還在,情願被束縛今夕隔世,亙古不變。
吻去毫無溫度的嘴角邊最後半滴藥汁,苦澀味道在脣上蔓延。
不忍分離不想分離,閱遍世間,夏傾鸞這個名字纔是最無藥可解的毒,短短兩年迅速侵蝕他血肉脈搏,再剔除不去。
那麼,成爲我的人吧。
無論生死。
手中青絲繾綣,流連不願離去,怕一彈指的分離便會成爲永遠,然而他不得不放下懷中安然沉睡的女子,更重要的事情正等他去做。
“等我回來,傾鸞。”臨走前在光潔額前落下一吻,像是驅散夢魘的咒,“很快你就可以醒來再看這人間,相信我。”
今天,要開始育蠱。
墨色身影來到藥園時,早有三人在裡等候。
“等紅弦姑娘醒來時請幫息某帶個好,若是到了黃泉,蕭白自有我照顧。”即將沉入永寂的溫潤男子面上沒有半點懼意,笑容仍是疏朗七分,慵懶三分。這是他自己的選擇,無怨無悔。
“等她醒了,息贏風與破月閣的恩怨一筆勾銷,只要他不再礙事便可安享晚年。”
話不必多說,不管是名揚四海的玉龍公子還是身爲武林盟主的天絕公子,兩人都不是毀約棄誓之人,定下的交換條件自然不會違背。
特地一身素白出現的万俟皓月並沒有急於催促,就要遭受世間最酷烈的痛苦,留一點時間給息少淵並不爲過。遞上兩丸最大效力的止痛丹藥,貴而清雅的夜曇公子波瀾不驚:“息少傅可有其他事要交待?”
微微沉吟,息少淵自袖間拿出一封信交予韋墨焰:“煩請韋閣主將此信轉交家父,前因後果息某已明訴,若家父看過後還如從前一般多行不義,那麼即便被再次擒住或者擊斃,息某絕無怨言。”
纖長手指夾着信收入袖中,目光清冷如霧:“但願不會前功盡棄。”
“怎麼,你們二人是打算在這裡看着?”秀而長的眉梢輕挑,万俟皓月指了指旁邊池塘中一葉竹筏,“既然如此,不如出些力氣等下擡他上去。”
“在下不過想親見育蠱的過程而已,怎麼竟成了苦力?”姑蘇相公一聲嘆息卻帶着妖嬈笑意,對他來說,誰生誰死不過是一紙素箋上的記述罷了。
不久前還刀光相見的人們如今竟在此說着平淡的玩笑,足可見世間無常,宿命叵測。
安靜是在万俟皓月拿出數十瓷瓶時來臨的,不用猜亦可知,那裡面所裝正是需要人身培養的蠱蟲,不久後它們會在息少淵體內安眠,孵化,破繭,而後凝所有蟲血爲半碗腥臭解藥,給那個沉睡許久的冰冷女子喝下。
然後的然後,會是風平浪靜從此無憂嗎?
沒人知道。
息少淵默默脫下上身衣衫,精瘦腰背展露衆人眼前。隱約可見的幾道長長傷痕幫他帶回兒時記憶,那都是爲了能博得父親一眼讚許而拼命練功的結果,這輩子都不會抹去。
“若是在蘭陵,夏日野宿舒坦得很,不知劍南會是如何。”一笑風華,如九天明星。
最是灑脫看得透徹,於生於死,於愛於恨,玉龍公子大概是滾滾紅塵中最輕鬆逍遙的人,無奈身不由己四字總摧人淪悲,儘量遠離江湖恩怨的結果是他毫無過錯,卻要爲人承受所有罪責。
躺在石臺上,冰涼之感褪去了劍南特有的悶熱,竟覺得十分舒爽。息少淵閉上眼,難得露出縫隙的陽光正打在眼瞼外,映出一片蒼紅。
“開始吧。”笑容清淡。
万俟皓月深深吸口氣,僅半指長的鋒利刀刃夾在指間輕輕滑過彈性十足的皮膚,不深不淺,可見皮肉外翻卻無太多血液涌出。那些蠱蟲是要種在皮膚下的,絕不可太深入。
寸長瓷瓶拔去軟木塞後迅速倒立將瓶口壓在割破的傷口上,有幾縷無色液體順着胸口起伏絲絲滑落,裡面肉眼難見的蠱蟲已經深入肌膚了。如此這般折騰了數十次,所有蠱蟲都已植入完畢,而息少淵竟是沉沉睡了過去。
“我在藥里加了些彼岸花粉與青螟毒液,至少在蠱蟲破繭之前他是不會醒來的——那過程太痛苦,硬挺着總有些勉強,能減少便減少些罷。”素袖揚起,一堆空了的瓷瓶被丟入旁邊池中,瞬間便沉沒不見。万俟皓月拿過石臺邊乾淨的汗巾,嫌惡地反覆擦着手:“這些蠱蟲喜寒,須把他移到寒池上降低體溫。”
姑蘇相公本打算與韋墨焰合力將人擡到池中竹筏之上,誰想面容淡漠的武林盟主只站在原地一語不發,並沒有幫忙的意思。
“好,好,我自己來。”無奈一聲苦笑,穿着繁複累贅的綺羅長裾還要做這些大動作粗活,一句話便可抵千金的姑蘇畫廂此代主人何時受過這般委屈?也只有在這三個光華耀眼、難以望其項背的絕代公子面前他纔有這般際遇。
小心翼翼把息少淵挪到竹筏上之後,身邊揚起一片雪白。姑蘇相公驚訝側頭,卻是万俟皓月早已準備好的乾淨絹帛蓋在息少淵身上,邊角正垂平於雙層夾空的竹筏邊緣,精準得很。
看似簡單的過程花費了數日準備,每個細節都考慮得完善周全,對育蠱救夏傾鸞一事,万俟皓月沒有半分馬虎敷衍之意。
即便得不到,他還是希望記憶中那個怯懦的小女孩兒能平平安安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