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長而乏味的生命中那短暫光彩重又涌來,不忍停下,不忍放下。
儘管只是一人徒歡。
“芙沫教主已經不在了?”彌夜離開人羣走向聖壇邊的明砂。伊圖的記憶中火神教教主應該是芙沫,不知道近二十年間發生了什麼,眼前強大卻祥和的男子與火神教教主形象相去甚遠,不由疑惑。
“芙沫……”就快要忘記的名字被再次提起,明砂面上閃過一絲恍惚,笑得頗有些失落,“死了。我殺了他。”
目光掃過明砂勉力維持的幽藍火焰以及其中近乎透明的少女,彌夜似是猜到些什麼,然非我之事莫論善惡,便僅垂下眼:“那麼,身爲教主的你應該也會築‘夢火’纔對。”
“自然。”
“那就好。”轉過身,碧色眼眸望向韋墨焰懷中抱着的沉睡女子,流連,如水漣漪。淡金髮梢隨風輕蕩,彌夜擡起手掌:“借佩劍一用——你的問題我不想回答,自己去看吧。”
玄色身影后衆人面面相覷,費力扯着華服的妖嬈男子忽然搶過九河手中長劍,跨前幾步送上。
“你幹什麼!”九河怒目而視。把武器交給不知敵友的陌生人,這傢伙是不是瘋了?還是打算投敵背叛閣主?
“別吵!”姑蘇相公罕見地沉下臉,他知道“夢火”,那是火神教鮮爲人知的法術之一,可將記憶凝於特別火焰中轉交他人,對傳承一事十分謹慎的歷代教主都是這樣傳遞畢生所學的。精絕祭司與紅弦共處一年究竟發生過什麼,如果那人打算用這種方法告知閣主的話再好不過,畢竟通過他人之口難免有捏造嫌疑。
到了這般地步,那對早該攜手的冷漠男女再經不起任何嫌猜。
接過劍在指尖輕輕一劃,鋒利劍刃帶起數滴血光,精絕祭司平靜地將手掌伸向明砂:“請。”
“問都不問便讓我築‘夢火’嗎?”明砂無奈,“那需要消耗大量靈力。”
“我會告訴你如何最快洗除魔性,作爲交換,把這段記憶傳給他,這是我欠那丫頭的債。”
依靠自身的力量爲阿璃洗淨魔性至少要百年時間,這條件誘惑之大連平和的火神教教主也爲之動心,便是強撐着損些元氣也值了。
明砂點點頭,小心翼翼將幽藍火焰重懸於破碎聖壇之上,回過身輕觸滴血指尖:“回想你要傳遞的那些記憶就好。”
緩緩閉上眼,略發瘦弱的精絕祭司靜靜站立,任指尖的血去完成從未接觸過的神秘術法。
自幼在中州長大的破月閣衆人何時見過這些怪異之術,眼看那血滴不往地上落反而順着明砂指尖繚繞盤旋而上,點滴不沾蒼白皮膚,在刻印尚未完全消退的掌心凝成足有核桃大小的一滴,皆是瞠目結舌難以置信。
未了,寧和的暖紅色火焰包裹着血滴慢慢燃起,火越大,那滴血便越小,直至徹底被熱量蒸騰,只餘一團純淨跳躍的火苗。
“韋盟主。”明砂朝韋墨焰淡淡頜首,“只需放在掌心便可,這火不會傷人。”
就算是焚身烈焰又如何?絕不會皺半下眉頭。
便是這種時候韋墨焰仍不肯放開手,彷彿稍一鬆懈懷中人會再次消失無蹤,連最後的痕跡都尋不到。放下夏傾鸞靠在胸前,左手毫不猶豫伸向那團火焰,看似灼熱的光亮到了掌心卻出奇地寧和,與體溫幾無差別,然而並沒有任何特別之感出現。
“靜心凝神,用內力去吸收它。”
學着明砂方纔模樣,韋墨焰閉上眼,再不去管周遭有多少人多少事還在出現,發生,消弭,滅亡。
漸漸,透過眼瞼映入的蒼紅顏色加深,直到近乎漆黑之時,隱約有人影在視線中搖晃。
慢慢清晰,慢慢接近,慢慢看得到,那襲虛弱的白色衣衫與淡漠華顏。
“傾鸞……”喉結輕動,閉眼長立的武林盟主脫口喚出埋在心底的那個名字。
是她,面臨大婚不辭而別後、陷入永恆沉睡前的她,傾世姿貌,容華驚塵。
少丞九河等人驚得無以復加,旁側邵晉侯和姑蘇相公齊齊舉手示意衆人不要發出聲音。這種時候千萬不能驚動閣主,不是怕龍怒之下丟了性命,而是不願看他連紅弦最後的一點痕跡都要失去。
他們太苦了。
從相遇至今總在猜疑與誤解中不斷錯過,哪怕只是一段來自別人的與她有關的記憶也好,至少,讓心如死灰的閣主再看她一眼,那一眼也許就能支撐着他不會倒下去,還能活下去。
冰冷石室裡,微顫的雙眼緊閉,慘白臉色彷彿剛剛從冥界逃離,素白衣袂間還隱隱見得到風沙顆粒,可她睡着的表情那樣安靜,不忍叫醒。眼前驀地一閃,同樣的石室內,她已然醒來,一貫的淡漠、不知悲喜。
“你是誰我並不想知道,於我而言這世上值得花時間去了解的人只有一個。”
面對忘記他的要求,那抹身影冷硬決絕。
“我寧願……死。”
寧願死也不願忘了他,一個曾經無數次許諾與她又無數次打破、傷她的男人。
閉着眼,立在蕭索風中的男人笑得蒼涼,一聲聲嘶啞不斷,痛徹心扉。
以爲自己有多癡情,以爲無論怎麼算都是他付出更多,從沒想過那個口口聲聲說着爲了報仇而活的冷漠女子,竟然一直在沉默地爲他捨棄一切!
笑到無聲時已經沒了力氣,腳步踉蹌,仍不捨得睜開眼。
一剎,就算一剎也好,想要再看看她再聽聽她的聲音,若睜眼,便是昏天暗地的終結。
最後記憶鎖在黑暗的石室裡,不知誰將昏黃燈火點燃,然而凌亂囚籠中並沒有她的身影,那是在她拖着極其虛弱的身影離開後,精絕祭司懷揣着毫無期望等待的每日。
在這裡,她拼命地想要離開,被赤情割斷的玄鐵柵欄,還有腦海裡一閃而過她血肉模糊的指尖,還有,一次次一聲聲下意識的呼喚。
他沒聽到過的,耗盡生命發出的呼喚。
隨着記憶主人慢慢靠近,囚禁了她整整一年的牢獄近在眼前。昏暗中,纖細手指撫摸着她習慣依靠的石壁,冰冷,粗糙,滿是劃痕。
一筆一劃,深深淺淺,讓他的心痛到極點。
韋墨焰。
大片大片的牆壁上反覆重疊刻着同一個名字,韋墨焰。
血肉模糊的指尖,看不清只能觸摸的刻痕,不能相見的三百多個日升月落之後,是她刻着他的名字訴說蝕骨相思。
一遍遍,一遍遍。
日日夜夜。
他抱着再不會醒來叫他名字的女子,笑彎了腰。
“我能給她的,只有這個名字,她卻抱着這個名字拼命想要活下去……”
那樣絕望低啞的聲音彷彿藏匿了人世間所有淒涼與苦痛,令人不忍再聽下去,否則便會着了魔,生不如死。
驀地,曾戰於血海震盪九州的身影猛然一震,大口殷紅鮮血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