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持槊(三)

發生於半夜的戰鬥以舍脫、必識、輿圖、野力等十三家霫族部落的完敗而宣告結束,但戰敗者的下場卻與妲妮記憶中的任何一次都大相迥異。諸霫部落中的男性在投降後沒有被對方綁起來殺掉。女人也沒被挑選出來如牲口一般重新分配。那個帶領着部屬“飛”過摩天嶺與流花河的男人在戰鬥的中途放下了屠刀,非常大度地接受了以舍脫沙哥、必識那彌葉等長老提出的投降條件:不殺濫一人,不拿走全部的牛羊和牲口。

他甚至做得比長老們要求得還大度,當口頭協議剛一達成,立刻引軍後撤到流花河對岸,彷彿壓根兒不怕長老們出爾反爾。

“只有非常有自信的強者纔會那麼做。他相信自己能控制住局勢,即便舍脫沙哥等人反悔,也能重新將他們一拳打翻!”很多天之後,肩負着某種特殊使命的妲妮聽自己的父親以讚歎的口吻解釋勝利者的舉動。草原上的部族也不是一味以殘忍爲美德,他們只是認爲善良必須有強大的實力作爲後盾。在室韋部長老們以口相傳的史詩中,只有在很久很久以前,室韋部的祖先大巴特爾剛剛建立部族的時候,纔給予投降者不殺的仁慈。因爲在長生天下,沒有任何男人能擊敗大巴特爾。他不怕對手重新恢復元氣,也不怕對手懷恨報復,他是長生天指定的王者,永遠不敗!而正因爲這種強大和包容,周圍的部落才紛紛託庇於大巴特爾麾下,從而建立了他們共同的室韋部族。

那個男人與室韋族的先祖一樣強大麼?妲妮不敢這樣想。她沒膽子將現實中的人和傳說中的神之子比較。但她卻清楚地記得,在自己的丈夫老舍脫沙哥戰敗投降的當天早上,那個半夜裡從山上“飛”下來的男人只帶了四十幾名護衛,便大咧咧地走近了擁有近七萬人的部落連營。像走親戚一樣坐在舍脫沙哥、必識那彌葉等長老的面前,與戰敗者們舉盞共飲。

在接過自己遞上去的奶酒時,妲妮記得對方居然按照草原人的禮節,用手指沾出酒水來,先後奉獻給長生天、不滅地以及所有守衛在部落上空的英靈。然後才舉盞暢飲。他的所有舉動都透着從容與高貴,甚至記得以晚輩之禮向自己回敬,並且在目光中帶着坦誠的笑。

自從嫁給比自己大了近四十歲的舍脫沙哥後,妲妮從沒有在任何同齡男人的眼中看到過那樣坦誠的笑意。沒有半分情慾和邪念,有的僅僅是對女人美麗的讚賞。

“這個男人與衆不同!”第一印象裡,妲妮便對勝利者充滿了好感。“難怪他能做到別人做不到的事情!”目光順着對方的手指而上,她看見皮甲下粗壯的胳膊和隆起的肉塊,比部落中任何男人都結實,比部落中任何男人都有力。還有他的個頭,即便把十三家部落的男人統統翻上一遍,也找不到第二個如他一樣高大者。這樣沉穩如山嶽,堅實也如山嶽的男人,任何一名女子跟了他,都是畢生無悔的幸福。

“我們可以按附離大人的要求,傳令撤回自家的部衆。但蘇啜部的阿思藍大夥管不到。蘇啜附離和他的部衆與骨託魯汗走在一起,所以,我們也不能追隨在附離大人身後向自己的族人開戰!”在低頭爲客人添酒的時候,妲妮聽見不知道好歹的那彌葉長老如是說道。雖然自己與其屬於同一陣營,她依然有一種把裝酒的銀壺直接砸在那彌葉臉上的衝動。按照草原規則,既然大夥已經投降,並且附離大人接受了大夥的投降,戰敗者就應該拿出些戰敗者的覺悟,唯附離大人的馬首是瞻。

當時,她有些忐忑地偷眼看了看被長老們喚作附離的那名壯漢,以爲對方會立刻發怒。如果那樣,也許那彌葉就要用生命爲他自己說出的錯話而承擔責任。出人意料的是,附離大人沒有生氣。他只是笑着向衆人點了點頭,然後做出承諾,“我不需要霫族武士爲我而戰。也不需要你們自相殘殺。大夥只要退回月牙湖畔去,並告訴沿途遇到所有的部落,中原人早有準備。我就可以當這次戰鬥根本沒發生過。諸位長老也可以當這次戰鬥沒發生過。至於你等此行給中原造成的損失,咱們今後可以慢慢再算。”

沒等衆位長老在驚喜中回過神,來自中原的附離微笑着站起身,用插在羊背上的短刀挨個給每位長老面前的餐盤上切了一塊肉。每刀切下去,深淺恰到好處,連同最外邊已經爛熟的肥膘到最裡邊還帶着血水的三分熟的貼骨肉,一層不落,令每塊肉上面都包含了從最肥最厚到最嫩最鮮數個層次…….

他就是草原上的武士。一瞬間,仔細觀察着客人一舉一動的妲妮不覺有些頭暈。在座諸人中,以客人附離的年齡最小。所以,他以同族晚輩之禮向每個部族長老敬食!而那些長老們眼中的惶恐與悲憤幾乎在一瞬間軟化了下來,捧起面前的托盤,許久許久,纔將第一口肉咬進嘴裡,慢慢咀嚼。

由戰敗者懷着屈辱心情而臨時煮熟的羊肉味道肯定不會太好。但長老們卻吃得無比仔細。他們彷彿在同時品嚐着羊肉與對方話語中的味道。

那味道辛甘交駁,如馬奶酒般熾烈,又如草原上的彎刀一樣強硬。戰敗者不用承擔任何責任,不用付出任何代價。長生天下,還沒有任何一個部族遇到過這種好事兒。但這可能麼?附離大人難道是傻子?還是他根本不在乎霫族諸部這點微不足道的力量?

“月牙湖距離長城很遠,即便沿直線走,至少也要走上半個月。這麼多年來,我不記得中原人有何對不住霫部的地方。”看着座鐘諸位長老瞬息萬變的表情,李旭帶着幾分抱怨意味說道。他記得霫人所有傳統,也記得霫人的所有禮節。事實上,在某個特定時間,他幾乎將霫人都當成了自己的同族。雖然這個想法其實是一相情願。

“附離,附離大人說得極是!這,這次的確是白天鵝的子孫做得不對!”那彌葉長老難得認了一次錯,直憋得老臉通紅。每一根血管在額頭上都清晰可見。“但草原,草原上兩年遭,遭受的災難非常,非常嚴重。所以,所以大夥就,就起了些貪心…….”

“自己家裡遭了災,就可以到朋友家裡搶麼?”李旭接過那彌葉的話頭,繼續追問。在質問對方的同時,他手下的刀卻絲毫沒有停止動作,無論哪個長老的盤子變空,立刻就有一條切得整整齊齊的嫩肉敬上去。

那乾淨利落的刀功,恐怕部落中的大多數年青人都做不到。第一,他們沒有對方那強大的腕力,第二,他們也不會有對方那種沉穩的心態。刀刀見骨,新鮮的血沿着刀尖,淌滿半熟的羊肉,散發出草原食物獨特的香甜味道。粗獷中帶着豪邁,野蠻裡透着大氣。不用吃,但欣賞這種嫺熟的刀功已經很過癮。

老狐狸那彌葉沒有閒暇如妲妮那樣欣賞旭子的刀功,他有些發傻,想不出措辭來接對方的話頭。弱肉強食,在草原上的確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所以霫族遭了災,找一個實力不如自己的部落轉嫁損失也合情合理。但眼下問題是,中原這個部落顯然比霫族諸部強大得多,如果再說什麼弱肉強食的混賬話,對方順着話頭咬過來,霫族諸部的結局就像擺在對方托盤中的那頭煮熟了的肥羊…….

慢慢算帳。這筆帳可就有了無數花樣算法。如果今天不趁熱打鐵將此事瞭解,待阿史那骨託魯也敗在了附離大人手下…….

“附離大人莫怪。我等也是一時糊塗,聽信了阿史那家族的煽動!以爲中原空虛。”野力拔比奇是第一次與李旭打交道,不知道對方的深淺。見他挾大勝之威依舊肯坐下來談判,心裡起了僥倖的念頭,代替那彌葉長老作答。

旭子的語鋒立刻如刀,刀刀割向此人的必救。“是啊,你等是一時糊塗,聽信別人的煽動。不知道部落南遷後,留守月牙湖畔老營的人還剩多少。算不算一時空虛。如果過路者也聽信別人的煽動,一時糊塗,不知道諸位還有家可回麼?”

“那個!”衆長老們登時苦了臉。南下之時,大夥的確沒起過再回去的念頭。可現在戰敗了,必須再向迴轉,萬一被人趁機攻打,恐怕整個霫族都面臨滅頂之災。

“我記得霫族北方是室韋各部,正南爲汝水諸奚,東邊是契丹、靺鞨,正西方向纔是突厥。你們跟着突厥人一道南下,不知道室韋、契丹、靺鞨諸部也跟着來了沒有?”正在衆人焦急莫名的當口,李旭繼續追問。

“這?”衆人更加緊張,額頭上汗珠一顆跟着一顆向外冒。據大夥所知,跟着骨託魯汗南下冒險的,只是與突厥關係較近的那些部落。某些膽小怕事的部落推脫距離遠,糧秣不足,遲遲沒付諸行動。

如果大夥打贏了南下之戰,自然那些小部落也翻不起大風浪。偏偏大夥打輸了,勢力大損的消息很快就會在草原上風一般傳開。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面對着不斷敬酒敬肉的李旭,霫族諸位長老一時間居然忘記了誰纔是此間的主人。足足沉默了有小半個時辰,直面前托盤上的羊肉都凝了一層白膩膩油膩後,長老們才用目光推舉出一位代表來,請求李旭給大夥指一條生路。

他們本來就是戰敗者,能有機會坐下來與勝利者討價還價,已經是長生天的恩典。如果還不知道感恩的話,也許更大的災難會接踵而來。

對方是附離,長生天指定的附離。與他作對,其實就是在違背長生天的旨意。所以,長生天才讓大夥在最不可能受到襲擊的時候受到襲擊。所以,長生天才讓大夥在受到襲擊時,連還手的餘地都不曾有。

“附離大人!”舍脫沙哥舉起面前酒盞,按中原之禮將坐姿由盤膝改爲長跪。“我等被長生天拋棄,所以不辨是非,犯下了如此大錯。既然長生天假您之手讓我等得到教訓。望附離大人念在當年大夥曾經並肩作戰的情分上,給我等指點一條明路。長生天在上,附離大人儘管開口,我等一定遵從。如有人違背了誓言,我霫族十三大部將共同切下他的腦袋。如果霫族十三大部都做不到,願長生天降下驚雷,劈死族中所有的男人。如果十三大部違背今日誓言,願長生天降下瘟疫,殺死所有牲畜!”

“如果違背誓言,願天上降下驚雷,劈死族中所有的男人。如果違背今日誓言,願長生天降下瘟疫,殺死所有牲畜!”衆長老一同改變坐姿,長跪向李旭求告。

這已經是草原上最惡毒的誓言了。所以旭子也不逼人太過。他半夜裡帶領弟兄們從山上殺下來,只是憑藉對霫族宿營傳統的熟悉,才一擊得手。真要將對方逼得垂死反抗,不計自己一方戰損,光將這幾萬牧人全部殺掉,就得耽擱一兩天時間。屆時,無論是已經趕到前方的阿思藍和遙遙在後的骨託魯,都不會讓他全身而退。

所以,最好的選擇還是逼迫霫族退出,進而瓦解塞上諸部本來就很薄弱的聯盟。如果霫族諸部在後退的途中還能將中原的強大傳播出去的話,將比一次遭遇戰給阿史那骨託魯帶來的打擊還要嚴重。

權衡利弊之後,旭子笑着舉起手中的酒碗。與舍脫沙哥的酒碗碰了碰,鄭重承諾,“長生天在上。我李旭在此立下誓言,將向爲自己族人打算一樣,爲霫族十三大部指明出路。如果我違背誓言,願受長生天降下的任何懲罰!”

說罷,賓主再次用手指沾酒,敬天,敬地,敬鬼神,然後將剩餘的酒水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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