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吸一口氣,趙湘既然都已經找上門,樑柔也清楚躲不過去。而且現在醫院擺明了要廣納賢士,趙湘這種聲望很高的醫生,拒之門外不是明智的舉動。
樑柔現在身爲院長,身邊也有了助理。其實並不是完全性的單招了一個助理,而是從醫院之前裁減掉的科室裡選出來了一個人。對醫院的情況比較瞭解,也能幫着樑柔一起打理醫院裡的事物。樑柔也不是三頭六臂,很多事情需要人幫助。
請助理帶着趙湘到辦公室來,樑柔手邊還有醫院的一些賬目,她現在需要了解的事情很多。
等趙湘進門,樑柔下意識的起身準備去迎接,那麼多年的‘師生情誼’不是虛假的。就算到了如今,在樑柔心裡,趙湘也是她最敬重的長輩之一。但世事無常,站起來之後的樑柔突然頓住腳步,就算心裡想的再怎麼美好,現實還是尷尬又僵硬。
趙湘今天穿着很正式,黑色的職業套裝,樑柔跟趙湘認識這麼多年,還是第一次見趙湘穿的如此刻板。趙湘在生活方面一貫是個會享受的人,喜歡軟而輕的絲質布料,這也直接影響了樑柔,她現在也喜歡穿輕便舒適的衣服。
如這種帶着墊肩、收腰的西裝式套裝,樑柔是不喜歡穿的,穿上這個就想是人被綁住了一樣,不舒服。
但這套衣服無疑讓趙湘看起來更顯專業威儀,少了幾分和藹。
樑柔站在辦公桌後面不說話,其實她根本不知道該說什麼,上一次跟趙湘的見面是在太過不愉快。那響亮的巴掌至今樑柔依然覺得嗡嗡作響,沒辦法做到坦然,正如人沒辦法坦然面對自己的傷痛一樣,沒辦法面對過去。
反倒是趙湘先開了口,“不請我坐下?”
樑柔傻兮兮的接話,“您請坐。我叫助理給您泡茶。”
趙湘倒也不客氣,週週正正地坐到樑柔辦公室裡的沙發上,雙腿併攏。其實趙湘這個年紀,很多女人都已經會顯出老態,但趙湘並沒有。大概是一直以來都是職業女性的關係,趙湘精氣神兒都很不錯,人坐的筆直,很有氣勢。
等助理上茶之後,趙湘就問樑柔,“我收到邀請函,說你這裡招人。”
肯定句。
樑柔點點頭,等着趙湘接下來的話。
果然,趙湘說:“我打算來你這裡上班,今天來應聘。”
如重石落地,重重的砸在樑柔心裡。照理說,趙湘願意來,她根本不能拒絕。憑着趙湘的實力名望,不管要去任何一家醫院,都應該被好好的供起來,就算她已經離開手術檯第一線一段時間了。但是名聲還在,而且醫療團隊這個行業,從來都是‘江湖沒了你,反而傳說更厲害’的地方。就像早已經不能考證的扁鵲華佗,漸漸的人們就會開始神話。樑柔也曾經聽過病人說‘若是趙湘趙醫生來主刀,那我們就絕對放心了。’這樣的話,畢竟歲數大的醫生,更令人覺得可信。
但,有一種聲音在樑柔心裡吶喊,那就是絕不能答應。
趙湘絕不可能無緣無故的來,原本都說好的要脫離醫生團隊來,現在她來,若是樑柔接受,那麼往後就是朝夕相對的關係。樑柔不想惡意揣測趙湘的意圖,但至少只要趙湘在這裡上班,跟景杉,樑柔就沒辦法徹底的斬斷關係。
她現在都已經跟聶焱領證了,明知道聶焱心裡那麼介意景杉,樑柔沒道理要爲了趙湘景杉,去跟聶焱鬧的不愉快。
更何況樑柔更恐懼他們來搶走安安。
只是心裡可以這樣考慮,話卻不能這樣說,面對趙湘,樑柔總是忍不住緊張。就像畢業多年的學生見到班主任還是會下意識的害怕一樣,但就算恐懼,樑柔也還是要說,“老師,這事情您還是要在考慮一下,我們醫院現在腦外科最重要的病人就是聶兆忠。而且,我也不瞞您,這家醫院我不過就是個管理者,真正出錢的人是聶焱。他收購這家醫院,爲的就是更好的照顧聶兆忠。您確定您要來?面對聶兆忠?”
說完這話,樑柔連看趙湘一眼都不敢。
樑柔很清楚自己戳了趙湘的軟肋,但現實就是如此。趙湘想來,樑柔想要阻止,最好的藉口就是聶兆忠。樑柔相信趙湘不會再想面對聶兆忠,而且,聶焱也不會放任趙湘靠近聶兆忠,這就像是個無解的題。
解不開的。
趙湘原本挺的硬硬的,在聽完樑柔的一番話後,她突然叫了聲,“樑柔”
不得已,樑柔只能跟她對視。
趙湘眼睛裡流露出些微的柔光,並不多重,遠沒有到煽情的地步,“你還在生我的氣,對嗎?”
樑柔知道趙湘說的是當時的那一巴掌,那一巴掌對樑柔來說,其實委屈遠遠大於生氣。這麼多年,景杉明明可以查清楚一切,卻一聲不吭。後來景杉的求婚,哪怕在婚禮失敗之後所做的一切,都讓樑柔心裡很不能認同。
趙湘站在自己兒子的一邊,樑柔能體諒,卻做不到無怨無悔。
更何況,現在任何情緒樑柔都不想有,她要保護自己好不容易得來的婚姻,當然還有安安。
樑柔搖搖頭,輕聲說:“老師,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
不管孰是孰非,是非恩怨,樑柔都不想再去計較,她想做的,就是往前走,跟聶焱帶着安安一起,幸福的過下去。
趙湘顯然是瞭解到了樑柔的心聲,她嘆口氣,有些自言自語的說:“你也別嫌我煩,我這些日子只要一閉上眼睛就想到這些年你一個人帶着孩子是怎麼熬過來的。你跟着一起去帝都的時候,安安還是個小娃娃。現在都已經是小學生了,我自己的兒子,我無話可說。但我總想着能幫你一點是一點,現在你辦這醫院,我是真想來給你幫幫忙。我也有私心,能讓我再多見見安安,我這心裡也能踏實些。”
這話當真是趙湘的肺腑之言了,要說她完全沒私心,那是不可能的,總還是忍不住想要見見安安。一想到安安是自己的親孫子,趙湘就渾身起雞皮疙瘩。那種心理酥酥麻麻的滋味,沒經歷過的人那裡會懂。想要在見見孩子,從前只是把安安當作樑柔一個人的孩子,雖說也親近,但是跟親孫子,那絕對還是有差別的。
想起這個,趙湘自己也是恨景杉恨的咬牙切齒的。孩子都七歲了,他這個做父親的才知道。這哪裡是粗心,完全就是糊塗!
設身處地的想,趙湘也說不出要認回安安的話,就不用換位思考。就還是她,只是對方換了人,不是自己的兒子,而是換成其他的什麼男人,七年不聞不問,突然出現就跑來要孩子。便是趙湘自己,也不會讓樑柔答應。
世上哪有這般便宜的事。而且,景杉其實早就有機會去查明這一切,只是他巧妙的躲避了,將錯就錯讓一切都消失於無形,沒有讓自己收到一丁點的傷害,反而是害的樑柔,丟了婚姻,失了依靠。
趙湘自己也說:“就當還是過去那樣,讓我跟安安多相處一點時間,我就知足了。”
過去那樣?
樑柔心底裡搖頭,人總是想要保持一種表面上的風平浪靜,但真的可以嗎?不是的。現實就是現實,現在讓趙湘見安安,樑柔想想都心裡發抖。小孩子是多敏感的心靈,根本不用趙湘明說,只要態度上有些微的不同,安安就能察覺出。
樑柔沒辦法容忍這個。
事到如今,樑柔也只能承認自己是自私。她真的過不去自己這一關,儘管名義上可以說,多個人來愛孩子,是對孩子好。這樣的官話,誰都會說,但是真的能做到嗎?至少樑柔做不到,她跟安安一直以來都有一種相依爲命的依賴感,這種相依相存的關係,就算是聶焱,都無法打破。
樑柔沒辦法容忍有個人來跟她分安安。
一點點都不行。
既然當初安安是被所有人拋棄的孩子,那麼安安如今,也就只是她一個人的。聶焱跟安安之間,大概是從小就如此,樑柔很習慣,但一想到會有其他的人跟安安如此親密,樑柔接受不了。
樑柔輕聲說:“老師,我是不是從來沒有告訴過你,安安當年曾被我前夫的母親丟棄在垃圾堆裡,就是如今這樣的天氣。那天晚上還颱風登陸,下了大暴雨。”
清晰的聽到趙湘的抽氣聲,這讓樑柔心裡好受了一些,曾經受過的委屈,儘管已經過去了,也在心理上克服了傷痕,但是身體記得的,當時的無助顫抖,至今想起,依舊難以控制。
關於曾經的事,樑柔從未對趙湘說過,只說離婚了,帶着孩子。畢竟當年發生的一切太過於慘烈,樑柔作爲趙湘的學生,其實沒必要說這些。但現在不同了,趙湘張口閉口都是安安,那樑柔就想讓趙湘甚至是景杉他們都知道,安安曾經經歷過什麼。
樑柔的聲音靜水流長的,好似在說一個遙遠的故事,“當時安安還未滿月,我從婆家跑出來,滿城跑着去找她。找到最後已經絕望了,心想一個未滿月的孩子,怎麼可能熬得過悶熱高溫天氣,蚊蠅橫生的環境,以及瓢潑般的大雨。”
趙湘捂住嘴,她這一生其實很順遂,事業有成,丈夫體貼,兒子乖巧。她生下景杉後,依舊忙碌在自己的工作崗位上,照顧孩子的事情都是景文淵做的更多。這樣的經歷讓趙湘甚至無法想象,一個未滿月的孩子被丟棄之後,該怎麼活下來。
眼淚不知不覺就滑落了下來,樑柔用手蹭了下巴,很清晰的說:“當時安安要不是被齊奶奶救了,孩子只怕早沒了。”
沒有了安安,當年樑柔曾經經歷的那段荒唐往事也許就能被永遠的塵封,再也不會有人知道,有人提起。但沒有了安安,這些年樑柔恐怕根本熬不下來。
孩子對於父母到底意味着什麼?痛苦、糾纏,對,這些都有。但更多的是陪伴,是恩賜,是幸福。
提起安安的成長,樑柔馬上就笑了,“安安小時候被齊奶奶養的很胖,我擔心孩子健康讓她減肥,聶焱不讓,偷着給孩子吃,生怕她餓肚子。”
曾經的時光,是樑柔心裡最柔軟的部分。
話鋒一轉,提起景杉,樑柔說:“我當年離婚的時候,景杉就主動提出他可以幫我的忙,讓我能順利離婚。離婚後也是景杉給我找關係,讓我進入醫學院學習。他對我幫助良多,我曾滿懷感激。”甚至無以回報到,願意嫁給景杉的地步。
但這都不是真的,樑柔把當年的事情說了出來,“景杉自己承認了,當年他以爲自己跟張曼清發生了關係,爲了擺脫張曼清,他拿我出來當擋箭牌,說心裡喜歡的人是我。其實當年我跟他,已經很多年沒有聯繫過。要不是他說了喜歡我,張曼清也不會瘋狂的針對我。”
太矛盾了。
這麼多年幫助自己的人,竟然是一切悲劇的源頭,要不是景杉當年爲了保全自己,拿樑柔轉移了張曼清的注意力。後來的一切也許都不會發生,更甚至如果當年景杉能剋制自己不要將錯就錯,那一夜的錯誤也可能不會發生。
樑柔拳頭握的死緊,“我一想起他在我最艱難的日子裡看着我被張曼清逼的無路可走,掙扎苦痛,卻還跟老好人一樣的幫我,就覺得難以承受。老師,求你別逼我,安安是我的安安,她不會屬於任何人。”
趙湘今天實在收到的驚訝太足,景杉只是告訴了她安安是他的女兒,當年的事情,景杉只說同學聚會,稀裡糊塗發生了關係。可笑趙湘就這樣相信了她從來品學兼優的兒子說的話,完全沒有去想這背後的隱情。
這一刻,趙湘恨不能找個地縫鑽下去。
她的兒子到底做了多少的孽。
但趙湘還是強忍住內心的羞恥感說,“你自己也說了,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我現在能幫到你一些,就幫你一些。至於聶兆忠,他現在屬於康復病人,我可以不跟他接觸。樑柔,你要相信,我是真的想幫你。”
從來,趙湘都是個固執強勢的人。
但樑柔不願給趙湘這樣的機會,道德綁架這種事情,樑柔已經在景杉身上經歷夠了。現在說是想要幫樑柔,那往後呢?會不會說一句,‘我幫了你這麼多,你難道這點小要求都不答應我’。樑柔這些年也是被身邊的人給坑怕了,從張曼清開始,她身邊能指望的上的親近的人,真的屈指可數。
而且,就算趙湘是真的想要給予她幫助,景杉呢?樑柔總是忍不住以最大的惡意揣測景杉,只因爲景杉一次次的把樑柔往懸崖邊上逼。
該說的樑柔都說了,既然道理講不通,樑柔就只能嚴肅碾壓,“老師,我已經跟聶焱領證結婚了。”
是的,現在他們是合法夫妻了。
這話跟重磅炸彈沒區別,把趙湘炸了個目瞪口呆。幾乎是下意識的衝口而出,“他怎麼可能娶你?”
說完趙湘自己都知道失言,表情有些訕訕。但內心深處,趙湘就是這麼想的,聶焱不可能去樑柔。樑柔跟着聶焱不過是一時被榮華富貴迷昏了頭腦,再來就是一個女人帶着孩子太辛苦,身邊有個有權有勢的男人,能幫上自己一把。
趙湘確實是爲了樑柔好,但這個還,也帶着趙湘自己的成見。
對樑柔最好的是什麼?就在幾秒鐘錢,趙湘依舊堅定的認爲,是嫁給自己的兒子。一家團圓纔是好,儘管樑柔說了那麼多曾經的苦難,說了景杉做過的錯事。但趙湘想着這一切都能彌補,現在景杉知道安安是自己的親生女兒了,絕對不會如過去那樣袖手旁觀。
再說,還有趙湘在,她也不會讓兒子繼續對不起樑柔母女。
怎想到,樑柔就說出這麼一句來。
很簡單的一句話,道出了趙湘的心思。樑柔並不生氣沮喪,人之常情,聶焱會跟她領證,在外人看來,該是多麼的不可思議。
可這份出乎意料裡,滿滿的都是聶焱的愛。
在明知道安安的身份之後,聶焱還是堅定不移的跟樑柔領了證,他的包容,讓樑柔無所畏懼。她不怕當面拒絕趙湘,更不怕面對任何的人。
樑柔臉上漸漸有了堅定的神色,“我不能讓您來醫院工作,不僅是出於我自己或者安安的考慮,還有聶焱。他已經是我的合法丈夫了,不想做讓他爲難的事情。他平時都會來看望聶兆忠,讓他看到您,他心裡不會好受的。”不管是因爲景杉,抑或是因爲曾經聶兆忠跟趙湘的一段婚外情,對聶焱來說都是如鯁在喉的事情。
做人妻子,樑柔不想讓聶焱受半點委屈,更何況,這委屈還是來自於她給的。
聶焱給了她最好的一切,她也想用她的方式來守護聶焱。
但說起這話題,趙湘顯然是不贊同的,一生都沒有爲了男人妥協過的趙湘,用一種極蔑視的目光盯着樑柔,“這就是你得到一紙婚書的代價?跪舔男人?樑柔,從前我只是覺得你性格弱,沒想到你還是這樣沒有自尊的女奴!”
在某一層面來說,趙湘的確是女權分子,她大半生追求事業,將家庭兒子都交給老公照顧。對男人妥協,甚至巴結討好,那是趙湘字典裡絕對沒有的字。
儘管被趙湘罵成是‘沒有自尊的女奴’,但樑柔依然不見動搖。
趙湘氣的站起身,居高臨下的對着樑柔痛斥,“你以爲你這般小心討好能得到男人的心?別做夢了,那聶焱不過是跟他父親一樣的風流胚子,現在娶你不過是想要得到你的一種手段!到時候等他移情別戀,有你受的!”
樑柔爭鋒相對。
很奇怪的,她能容忍趙湘罵自己,但是卻不能容忍她說聶焱半個字。就跟護犢子的母獸似得,那種難受,根本不是語言能形容的。
在這個檔口,什麼風度都沒了。
樑柔直言道:“那您來跟我說說,過去的七年,您兒子做了什麼?夠我受的?我受過的苦難道還少嗎?”
總有人說,跟個有權有勢的人,將來等他不愛你了,那就有受不完的苦。這話的反面,就好像找個沒錢沒勢,甚至沒有膽量的男人,就能幸福一生似得。
也許趙湘是這麼想的,找個沉默顧家的老公,一生安穩。
但樑柔在見識到景杉的真實本性之後,就完全改觀了。景杉有什麼好?除了沒膽子沒本事懂得明哲保身之外,有什麼能跟聶焱比的。聶焱熱烈又強勢,這沒錯,但是他的愛,是那麼的真摯。
事實上,有錢沒錢都不是重要的衡量標準,愛才是。
誰都不是傻子,對方的愛到底有多少,心裡還是能衡量的出的。
聶焱也許未來會移情別戀,只要他是真的愛上了別人,那樑柔也認。但景杉?他可能會永遠是個好丈夫,但這裡面又有多少愛呢?
趙湘被樑柔說的無話可講,氣的指着樑柔好半天說不出話來。
從前樑柔在趙湘面前實在乖巧的很,別說頂嘴,就是大聲說話都很少。謹守着師生之間的準則,以一種舊式的尊師重道對待着趙湘。
現在樑柔如此犀利,倒是讓趙湘招架不住。
“你你你好得很,你以爲聶焱是什麼好東西,我告訴你,他們聶家,違法犯罪”
哐———一聲!
樑柔辦公室的門被推開,聶焱一臉陰沉的站在門口,他剛從公司過來,身上穿的非常嚴謹的西裝,配上此時的表情,出奇的冷肅。
對着站直了身體對着樑柔訓話的趙湘,聶焱實在沒有什麼好態度,“請問你說完了嗎?我太太可不是什麼人都能教訓的!”
聶焱語調不高,但瞬時間,整個辦公室裡的氣溫都像是降低了三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