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cript> 八月十八,午後的烈日依舊炎熱。蚊子看到壁虎的後頸沁出密密的汗珠,而他們所走過的距離,蒙古騎兵將馬兒抽上兩鞭,便能超過了。
不多時,三人便進了山。壁虎熟門熟路地找到一個山洞,將蠍子、蚊子分別扶坐在地。地上鋪着些草,想必他們此前也曾在此歇腳。
蚊子想問他們爲什麼不像其他難民一樣,宿在村裡、路上,或是投奔安全的城鎮。但她可不敢隨隨便便地發問,生怕又被蠍子看不起。自己轉念一想,便明白了。蠍子腿有殘疾,自然不會有百姓願意帶他們,平白拖慢腳程。她此前便曾多次見過,重病、重傷的難民,十個裡有九個會被家人同伴撇下。而這九個裡,又有八個是自願被丟棄的。
而蠍子他們若是逗留在人煙之處,遭遇戰亂時也做不到拔腿就跑,只能任人宰割。藏在山裡,便成了唯一的選擇。白天,三個人冒險出山,在死人堆裡尋找食物錢財。
她想明白這些,不禁對這三個小夥伴心生同情。
壁虎說要趁着天亮找些吃的,擦了擦汗,在山洞的角落裡撿出一隻彈弓,便和小耗子出去了。蠍子用手撐住地面,一點一點地爬到洞口,聚了些枯枝,升起一小堆火。
蚊子見她行動艱難,自己又幫不上,心裡好生不安,道:“蠍子姐,等我養好了……”
“等你養好了,自然不能白吃飯,也得跟着我兄弟妹妹一塊兒幫忙,別想偷懶。”
她連連點頭。不管怎麼說,是他們救了她的命。況且,蠍子除了打過她兩掌,不時嘲笑她兩句,也沒有別的討厭之處。火光把蠍子的一張瓜子臉照得紅撲撲的,她亮亮的黑眼睛裡映着兩團火焰。蚊子忽然覺得,她雖然和自己的姐姐們大不相同,其實也挺好看的。
她鼓起勇氣問:“你們三個……是親姊妹?”
蠍子嗤的一笑,“什麼親姊妹?都是我撿來的。不過我們大家都是結拜了的。他們叫我姐姐,事事都聽我的。”
“結拜?”蚊子只聽督府軍中的一些粗漢說過,江湖上,要好的夥伴會結拜成兄弟,對天發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什麼的。對了,劉備、關羽、張飛,也是在桃園結拜成兄弟的。她是在哪裡讀到的這些?那似乎是上輩子的事了,是屬於奉丫頭的記憶……
蠍子突然說:“喂,奉書,文小姐。”
她張了張嘴,剛要答應,又扭過頭去,說道:“我叫蚊子,你別想再打我。”
蠍子哈哈大笑,眼睛彎成了月牙兒,眼中的火焰一閃一閃,好半天才道:“你還可以。要不也做了我妹妹罷。”
“我?”
“怎麼,你不願意?”
“我……我願意。”
於是蠍子將火焰燒出的灰燼攏了來,說這叫撮土爲香,然後她颳了刮蚊子的小鼻子,對着那團火說道:“蠍子和蚊子從此結爲姐妹,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蚊子也肅然道:“蠍子從此是我姐姐,我們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
蠍子連忙捂住她的嘴,“這話就不用說了。哪天你死了,我可不想陪着你死。”
那麼一句無情無義的話,蚊子聽了,卻只愣了一愣,隨即忍不住咯咯笑了起來,點了點頭。
又聽蠍子道:“蠍子只是和蚊子結的姐妹。哪天蚊子做了大家小姐,不叫蚊子了,哼哼,那可就不算了。”
蚊子想說:“那也算,永遠都算。”可是她看着蠍子一臉認真的樣子,終是沒敢說出來,而是輕輕挪動身子,靠在了蠍子肩膀上。蠍子摟住她,一隻手輕輕撫着她的腿。她光潔的肌膚不時被蠍子的指甲刮到,不太舒服,可不知爲什麼,卻也沒躲。
忽而火光閃動,壁虎氣喘吁吁地回了來,左手提着幾隻山雀,笑道:“開飯開飯!”
蚊子好不驚喜,只覺得壁虎的身軀一下子變得高大起來,和兩個哥哥相比也毫不遜色。
俄而聽到嘩嘩的鐵鏈聲響,小耗子也跑了來,右手兜着衣襟下襬,裡面盛了五六個橘子。
蠍子懶洋洋地道:“你們多了個妹妹啦。快來疼疼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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壁虎似乎早有預感,笑道:“先前你還不想管她呢,現在怎麼着?”把山雀丟在地上,摸了摸蚊子的腦袋,道:“喂,叫哥哥。”
蚊子乖乖叫:“哥哥。”又和小耗子敘了年齒,發現和自己身材相仿的小耗子居然已經十一歲了,比自己大了兩歲,於是又轉頭叫:“姐姐。”
這兩聲一叫,便忽然感覺心中一下子溫暖了。
壁虎摩拳擦掌,打算烤雀兒。蚊子自告奮勇,“我來幫你。”日間壁虎馱着她走了老遠的路,她可要知恩圖報。
她剛剛笨手笨腳地把山雀架到火上,壁虎便哈哈大笑,搶過雀兒,道:“你這是想帶毛吃?”
蚊子臉一紅,看那火堆漸漸暗了,連忙又斂了些樹枝來,堆在上面,用力一吹。
誰知呼的一聲,菸灰立刻迷了她雙眼,火也莫名其妙地熄了。
小耗子嘆了口氣,伸手將樹枝抽掉了幾根,說道:“火不是這麼生的,中間要空心,才能燒起來。”說着趴下身來,對着尚有餘熱的一堆枯枝左吹吹,右吹吹,火苗居然呼的一下,又燃了起來。簡直像是江湖藝人變戲法。
小耗子看着她目瞪口呆的樣子,忍笑道:“算了,一時也教不會你。你去剝橘子吧。”
這她可會。可這山裡的野橘子卻和她原先吃到的不太一樣,皮厚肉柴,難捨難分。她小心翼翼地剝了半天,一個橘子上坑坑窪窪,皮還沒剝乾淨,就已經一手汁水。她將手放在口裡嗉了一嗉,立刻眉毛鼻子皺在了一起。那橘子比醋還酸。
壁虎假裝沒看到那些面目全非的橘子,等山雀燒好了,依然喚她來吃,給了她一條最肥的腿肉。
蚊子記不清自己多久沒吃東西了,一把將雀肉丟進口裡。隨即她便全身僵住,舌頭勾勒出半隻腳爪,還有幾根沒拔淨的毛。
擡眼一看,壁虎正一臉期盼地看着她。
她連忙說:“好吃,真好吃。”
壁虎嘿嘿一笑,捏着那雀兒尖尖的喙,一口把雀頭咬了下來,津津有味地嚼。
她竭力壓住反胃的感覺,把自己嘴裡的肉一口口嚥了下去,心想:“我是蚊子,是蠍子、壁虎、小耗子的妹妹,不是什麼富家小姐。他們吃什麼,我就吃什麼。他們會做什麼,我也都要學會。做不到,我就是小狗。”
這種決心,她此前便下過很多次。文家五小姐奉書曾經下決心好好讀書、好好纏腳、好好學針線,可最後都或早或晚地半途而廢。當她發現自己並沒有因此變成小狗後,便更加有恃無恐,發出的願心愈發不值錢。但現在她是蚊子了。蚊子下決心做到的事,就一定要做到。
所以等她的胸口不再疼痛,等她可以扶着壁虎的手臂,用一條腿站起來的時候,她便成爲了一個熟練的生火大師,嚐遍了附近山裡的七八種鳥雀。她剝橘子的速度,比蠍子、壁虎、小耗子三個人加起來吃橘子的速度都要快。
但她卻越來越發現自己什麼都不懂。她身上的大部分傷口都逐漸癒合,小腿上的一處卻開始化膿潰爛。蠍子將她的傷口看了好半天,讓壁虎出山,撿來一把斷了刃的短刀,扔進火裡燒得通紅。接着,一手矇住她的眼睛,一手用樹枝夾出那刀,往她的傷口上死死一按。
她只聽得“吱”的一響,便痛暈過去了。失去意識的那一瞬間,似乎聞到了一陣烤肉的香氣,比壁虎烤的山雀要誘人得多。
等她醒來,傷口上已經敷了一層搗爛的草藥,是蠍子讓壁虎去左近採來的。再過幾天,傷口癢癢的,居然開始結痂了。
她問蠍子,在哪兒學了這樣的本事。蠍子仍然是那句話:“身上再讓人弄出幾個大傷口,你也會了。”
她可不信。若是沒人教,誰會想到把燒紅的烙鐵往自家皮肉上貼?
等她能拄着一根樹枝作柺杖,慢慢地走出山洞了,壁虎便問她,願不願意學着用彈弓打鳥雀。他每天早出晚歸,要供應四個人的肉食,也着實有些吃力。
蚊子看着壁虎給她新做出來的彈弓,早就心花怒放,一疊聲地答應。
壁虎於是神氣活現地握着他的那把舊彈弓,連說帶比,細細給她講了左手如何持弓,右手如何用勁,如何穩住雙手,如何掌握力度,如何利用順風、側風和逆風,如何根據彈藥的重量和獵物的高度來調整瞄準的角度。他說,這都是他多年嘔心瀝血的經驗,將來傳子不傳女的。
蚊子張着嘴聽了一會兒,便有些不耐煩了,撿起一塊石頭,小手一揚,朝着山洞裡的火光就發射了出去。那一小堆火便一下子熄滅了,山洞裡傳來小耗子的一聲大罵。
壁虎嚇了一跳,住了口,半天才道:“你、你還真行。”
等蚊子拄着柺杖,苦練三日之後,壁虎便對她刮目相看,提出要比賽,“要是你打下的鳥兒多過我,今天晚上,我的那一份肉都給你。
蚊子笑道:“好啊,不許賴。”
當天晚上,蚊子美滋滋地大吃了一頓雀兒肉,直吃到撐,邊吃邊故意“吧嗒吧嗒”地咂嘴,笑着看壁虎在旁邊啃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