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書記不清自己有多久沒洗澡了。她全身浸泡在一個她見過的最大的浴桶裡,百無聊賴地撩着水面上的泡泡。桶裡的水溫正合適,稍有涼意,就有幾個健壯的女婢從外面端來熱水續上。那熱水一直在外面的鍋裡燒着,鍋子下面燃的,是幾十個越兵從林中合力砍來的木柴。
她想到安姿公主從小到大,每隔幾天就享受一次這樣的待遇,不禁有些羨慕。她又忽然想到,如果大宋不亡,自己一直太太平平地做着相府小姐,自己的生活說不定也是這樣的。說不定,也會成長爲安姿公主這樣的女孩子。
但沒人能回到過去。她還是更喜歡現在的自己。健康,強壯,一身的本事,一肚子的主意,一顆外面裹着硬殼,裡面卻盛滿了柔軟回憶的心。
兩個女婢在替她輕柔地搓着背,一面嘰嘰喳喳地笑着聊天。奉書勉強能聽出來,她們似乎在稱讚自己的皮膚白,臉蛋嫩,和那天被俘時的可怕樣子判若兩人,姿色簡直能比得上她們家的公主了,蒙古韃子見了,絕對不會起什麼疑心。
然後出浴,全身上下被擦上了珍貴的百合香粉,讓皮膚變得更加幼細白皙。幾個婢女看到她肩窩上那道淡淡的傷疤,微微吃驚,在那裡抹了格外多的香粉,那傷疤卻始終遮不住。
最後,身上被抹上了柑橘花香油,幾處隱秘的部位擦得尤其多。奉書紅着臉制止,服侍她的婢女卻連比帶劃地說,全越上下的新娘子都是這樣的,要是不擦,反倒不自然了。
繡着繁複花紋的絲綢衣衫被一圈圈套在身上。奉書本來的素色衣物被胡亂堆在地上。說來也真巧,父親已經去世二十七個月了,今天正是除孝的日子。奉書覺得這是天意。當她看到鏡中那個嚴妝紅裙的少女時,一時間恍惚不知所以,有些認不出她是誰。
她把自己的兩樣護身符——蠍子的瓷瓶和李恆的扳指——栓在中衣最內側,又摸摸層層衣物中藏着的一把繡花針,心中略定。
她早就不習慣大家閨秀的那種盈盈碎步,也好久沒穿過那種束得緊緊的小繡鞋,在帳子裡試探着走了幾圈,被長裙絆倒了好幾次,這才勉強找到了感覺。周圍婢子都捂着嘴笑。
等她嫋嫋婷婷地走出帳子的時候,外面的所有人都明顯驚豔了一下子,包括趙孟清,包括安姿公主,包括陳國峻。幾個越南將官不由自主地彎了彎膝蓋,猶豫着要不要行禮,大約是把她當成了另一個公主。
倒是奉書有些緊張,輕聲問趙孟清:“我……哪天去……去元營?”她刻意不用“出嫁”這樣的字眼。
趙孟清看着她,神色有些複雜,說道:“按照脫歡的意思,越早越好,最好今晚就動身。”
第二天晚上,公主的儀仗便宿在紅河河邊的一處廢棄驛站裡。說是儀仗,不過是一頂滑竿、幾個婢女、一隊護衛罷了。奉書發現,越南的國土實在比中原小得多,從後方到前線,若是識得在叢林原野中的道路,也不過是走一日的路程。紅河對岸,元軍營地中星星點點的火光隱約可見。過了河,她安姿公主就屬於蒙古了。
奉書換上便裝,在河岸邊坐下來,靜靜地出神。隨即感到有人坐在了她身邊,陪她一起發了一會子呆。
她漫無目的地眺望着遠方,忽然說:“萬一我……萬一我沒成功……”
趙孟清的聲音凝重起來,“萬一不成,保命要緊。跟隨你的婢子都是皇宮裡千挑萬選來的,都立誓保護公主平安。眼下你就是公主,該用人時便用。若是事情實在危急……不用管她們的安危。這是興道王的意思。”
“不,我是說……萬一沒成功,元軍肯定會瘋狂報復你們……大開殺戒……”
趙孟清冷笑一聲,“他們哪天不是在大開殺戒?”
奉書於是點點頭,示意自己都明白了。然而趙孟清眼睛裡仍有些別的擔憂,星光下,她毫不費力地便看出來了。
她猶豫了片刻,還是厚下臉皮,做出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氣,笑道:“你放心,脫歡那個滿身酒氣的死韃子,我要是讓他碰了一個指頭,我就不姓文——哦,我忘啦,我現在姓陳,嘻嘻。”
趙孟清臉一紅,點點頭,轉過頭去看河岸邊飛舞的螢火蟲。
過了良久,他纔再次開口,竭力保持着平靜的聲音。
“逃脫的路線,都記清楚了?到時候,我會帶人去西結河谷的岔口去接應,你……你別讓我白等。”
“興道王怎麼安排的來着,你忘了?倘若第二天我還沒到,你必須撤回萬劫,準備應對下一波進攻。”
趙孟清的聲音固執起來,“我知道。但我會等滿三天。”
奉書低下頭,默默斟酌着措辭,最後說:“我不過是給興道王當一枚棋子罷了,你不用對我這麼上心。”
“要是我一定要上心呢?”趙孟清說完這句話,很快地瞥了她一眼,眼中透着些藏不住的焦慮。
奉書心裡一跳。他終於還是把這話說出來了……
她只猶疑了一小會兒工夫,可趙孟清卻有些坐不住了,補充道:“蚊子……文小姐,我不是想唐突你……對不起,你可以當我沒說……”
你太緊張了。奉書心裡忍不住替他難爲情。她深吸一口氣,嘻嘻笑道:“哪裡唐突了?你對我上心,我當然要領情嘍。事成之後,只要我還有命在,第一件事就是找你去報到,免得你擔心,好不好?”
她說完這一句話,卻禁不住渾身一顫。自己這一去,有多大的可能性活着回來?要是……要是自己沒能回來,這世上會有幾個人爲自己傷心、爲自己哭?
趙孟清是肯定會的。陳國峻是肯定不會的。安姿公主說不定會掉一陣子眼淚,但沒多久以後就會重新快活起來。而那個如今不知在天涯何處的人……
他永遠也不會知道。
趙孟清的聲音忽然響起來:“你、你怎麼哭了?”
接着他伸出手,猶豫了好半天,慢慢一點點的移近,指尖落在她眼角,給她拂去了一滴淚。
見奉書並沒有躲,他才長出了口氣,微微笑道:“你瞧你,又哭又笑的,想什麼呢?”
奉書不說話,心中卻想起了十五歲那年,師父曾經做出的一個預言。他說:“等過得三兩年,你還不知會爲哪個年輕小夥子要死要活呢。”
他對她說過的話,從來都沒有不應驗的。也許這一句話也不例外。也許趙孟清就是預言中的那個人吧……她這樣告訴自己。
她站起身來,對他大大地一笑,說:“現在我要回去休息了,養精蓄銳。你放心,我會一萬個小心的,哪怕是爲了你……”
她看到趙孟清的眼中微微放出光來,連連點頭,想說什麼,卻張口結舌,一個字也沒說出來。他一下子紅了臉。
奉書嫣然一笑,轉身回帳,心中卻也砰砰的狂跳。這是她第一次對除師父以外的男人說出這麼親密的話。她告訴自己,以後就習慣了……如果有以後的話。
*
奉書從蒙古軍營逃離的時候,本以爲自己再也見不到脫歡和李恆的面孔了。就算見到,大約也是作爲逃兵被捉回來,聽從他們發落。
而現在,短短數日之後,她居然即刻就要再次和這兩位老上級重逢,而且是以一個全新的身份。她心裡有些恍惚。夜色如水,她乘在一匹小馬上緩緩前進,馬頭裝飾着絲綢綵帶,轡頭讓一個色目奴隸拉着,讓她覺得自己好像是一份來自異國的珍貴貨物。
營地的佈置一如既往。她甚至能叫出來幾個守在柵欄門口的哨兵的名字。天氣炎熱,她裹在絲綢錦緞嫁衣裡,尚且微微出汗,而這些元兵身上着了堅實的甲冑,更是無法掩飾的難熬。有幾個人的臉色難看得不像話,應該是已經熱病了。
難道是李恆的避瘴藥失效了?奉書隨即想明白,元軍本意快速滅越,而眼下越兵遊擊分散,有生力量難以消滅,戰事已經一拖再拖。李恆的奇藥再管用,也終究有用完的一天。
但炎熱和疫病顯然沒有將脫歡擊垮。脫歡的帳子裡一如既往的燈火通明,帳外刀槍林立,駐守着無數武藝高強的怯薛歹;帳子裡面則傳來帶着酒氣的喧譁和蒙古長調的歌聲。
她扶着兩個婢女的胳膊,柔柔弱弱地跳下馬來,立在一塊乾燥的空地上。一個婢女手中提着一盞屬於陳朝皇室的宮燈,將奉書的面頰映得紅撲撲的。四周幾十個元兵火辣辣地打量着她,說着漢話和蒙古話,小聲但肆無忌憚地評論着她的臉蛋、身材和舉止。
她不由得面紅耳赤,突然想,倘若真正的安姿公主來到這裡,恐怕此時已經要屈辱得哭了。
她還沒有被允許進帳,因爲在她之前,還有不少其他的戰利品等着脫歡接收——上皇行宮裡珍藏着的成色最好的火龍珠、全越南最爲頂級的茶葉和罌粟、以及她這輩子見過的最爲粗長的犀牛角……過了好一陣,纔有一個“越奸”鑽出帳來,眉花眼笑地向奉書行了一個禮,請她稍等。
她還沒看到脫歡,他的聲音就已經透過簾子傳了出來,說的是蒙古話:“哈哈,我說什麼來着?那些越南蠻子根本就是一點骨氣都沒有!我不過是試探着要他們公主,這麼快就洗乾淨送過來了,哈哈!我倒是真想看看那個興道王的臉色……嘿嘿,你們說,下一個,我要他們的皇后……他們會不會也……”
一陣曖昧的大笑,幾個人七嘴八舌地說:“越南的蠻子皇后聽說已經快四十歲啦,人老珠黃,就算她自己脫光了來獻身,咱們也不一定……嘻嘻,嘿嘿……不過,蠻子女人的皮膚倒是細得要命,從十四歲到四十歲的都不例外,鎮南王倒是也可以試試……”
脫歡笑啐了一口,道:“公主殿下呢?請進來,讓她進來!讓她見識見識咱們蒙古男兒本色!喂,她們的蠻子侍女,教沒教過她服侍男人的手段?告訴她,她服侍得我高興幾日,咱們蒙古大軍就可以休整幾日。要是公主碰巧是個花朵一般的美人兒,我不介意多休息幾天……”
奉書聽不下去了,不等人傳喚,就自己踏到了帳子裡。帳內一下子靜了下來,只剩下美酒、烤肉和瓜果的氣味。
脫歡盤腿坐在正中的獸皮墊子上,見她進來,微微一驚,目光在她臉上身上拂了一圈,隨即眯起眼睛,抓起皮袋喝了一大口酒,慢慢重複道:“我不介意多休息幾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