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cript> 小蝸牛雖然路途熟絡,可卻是第一次騎馬,一面指點着方向,一面嚇得大呼小叫。蚊子心中雖然也是惴惴,但她對小耗子充滿了信心,心想,就算是五虎大王,騎術也未必及得上她。忽然又想到,壁虎也會騎馬,而且騎得很不錯,他又是在哪裡學的?
狂奔了兩個時辰,直到兩匹馬都累了,他們才放緩了速度。隨即便看到路邊有幾處燃盡的火堆,用手一摸,還是溫的。土地上散落着幾堆雞骨頭。壁虎喜道:“五虎大王的隊伍在這裡吃飯來着,多半吃的是早飯。”
此時日頭已近正午,幾個孩子的肚子也咕咕叫了起來。壁虎早從山寨裡詐來不少昨天剩下的酒肉,分給衆人吃了。蚊子想起昨天晚上被硬灌的酒肉,忍不住一陣噁心,但想到之後還有不知多久的路程,還是努力往嘴裡塞着。
小蝸牛說,從此處出發,有好幾條路都通向五坡嶺。五虎大王平日裡喜歡走那條寬敞的大路,而打獵、捕蛇的老鄉,則多半要繞上十幾裡,以免遇到土匪和軍隊。他指着泥土裡的馬蹄印,說:“你們看,這路上的蟲蟻都被嚇跑了,剛纔我一條蛇也沒瞧見。”
蚊子心中焦急,問道:“那,我們走哪條路最快?”
小蝸牛說:“走大路,自然是最快,可是萬一遇上了五虎大王的隊伍怎麼辦?”
壁虎和小耗子也沒了主意。蚊子仔細回想着昨天張弘範的話,忽然心中閃念:“爹爹是得知元軍大舉南下,爲了暫避鋒芒,這才撤軍的。他多半不會大喇喇地走在大路上。是了,他的部隊也不是本地人,多半是要有老鄉帶路的。這些帶路的老鄉,多半也更熟悉小路。”這麼想通了,她自己都有些佩服自己,說道:“走小路。”
小路上,果然沒了五虎大王的蹤跡。又行了一陣,他們在一片空地上看到了一大片土竈,看那規模樣式,是宋軍無疑。
蚊子知道自己猜對了,喜道:“爹爹的軍隊曾在這裡做飯!”
壁虎卻皺了眉頭,蹲下身,在一片土竈上方聞了一聞,說:“這麼大一片竈,有菜有肉,這頓飯吃的可挺悠閒啊。你老爹說不定還以爲張弘範還在海上,離他十萬八千里呢。”
蚊子心裡一沉,連忙催促快走。
山路越來越陡,突然,一支冷箭嗖的一聲迎面飛來,直擦着蚊子和小耗子胯`下的那匹馬過去了。那馬長嘶一聲,竟然直立了起來。蚊子一下被甩下了馬,在岩石上滾了幾圈,摔得七葷八素。隨即聽到前方一聲喝問:“什麼人?”接着又是拉弓弦的聲音。
蚊子不顧全身痠痛,手腳並用地爬起來,嘶聲喊道:“是文丞相的督府軍嗎?是宋軍嗎?”跑了幾步,腳底便被石子絆了一跤,啪的又摔在地上。
兩騎馬迎頭馳來。馬上的乘客穿着督府軍斥候服色。見了壁虎的一身李恆軍服色,兩人刷的舉弓瞄準了他。
壁虎連忙舉起了手,大叫:“是百姓,是百姓!我們是來報訊的!”
蚊子深一腳淺一腳地朝那兩個斥候跑過去。他們腰間跨着鋼刀,手中的弓箭對準了她,可是她不怕,反而覺得他們像親人。
“文丞相在何處?我要見他!五虎大王帶着張弘範的騎兵,正從陸路來包抄你們!”
那兩個斥候一臉懷疑,對望了一眼,朝她喝道:“哪兒來的野丫頭,說什麼胡話?這兒是行軍重地,快轉頭回家去,否則別怪我們不客氣!”
他們說話帶着江西口音。蚊子帶着哭腔叫道:“我不是野丫頭,我是……我是文丞相的五小姐,你們快讓我見他!他不在,別人也行!杜滸杜架閣在不在?蕭敬夫伯伯在不在?劉民章在不在?吳浚、黎貴達、吳文煥……”她也不顧禮貌不禮貌,把自己所記得的、父親部下的名字一連串地叫了出來,卻不知道,她所說的那些人中,大部分都早已不在文天祥的軍中,有些犧牲了,有些卻已反叛了。
那兩個人聽到這些名字,也各自吃了一驚,收了弓箭,低聲商量了一陣,其中一人勒馬迴轉,馳遠了,另一人跳下馬,輕輕捉住了她,示意另外三個孩子也都下馬。
她心中砰砰跳着,只覺得度日如年。過了不知多久,一個斥候領着一個統帥模樣的人過來了。那人不是父親,可是她認得。
“鄒伯伯!”那是父親的部下鄒洬。
鄒洬此時全身披掛,手中綽了一杆好長的刀,皺眉將蚊子審視了一番,“你認得我?”
蚊子不願意贅述身份,平白浪費時光,只是簡略地說:“我是來報訊的。張弘範已經派騎兵登了陸,讓……讓五虎大王帶着,正在堵截文丞相的督府軍。他們是昨天三更出發的,你們快些準備,不然、不然就來不及了!”
她終究還是害怕,說得結結巴巴的。壁虎、小蝸牛、小耗子也在旁邊七嘴八舌地補充着。小蝸牛說:“我們都親眼看見了,五虎大王的山寨裡全空了。”
小耗子也說:“我們不敢說謊,你看,這是他們山寨裡的馬。”
壁虎說:“大人,你的部隊是負責斷後的吧?只要你派人到大路上查一查,就能看到五虎大王吃飯留下的火堆。”
鄒洬沉默了一陣,神情由懷疑變成了凝重,將幾個孩子一一打量了一番,最後目光定在蚊子身上:“我認得你。你是丞相家的五小姐。”
然後他一下子翻身上馬,對他的部下大聲叫道:“來人!帶着我的腰牌,去向前軍文丞相報訊!就說得到了確切情報,讓他萬萬防備張弘範的輕騎!不要造飯,不要休息,一刻也別耽擱!到了南嶺再紮營!”
蚊子鼻子一酸,胸口好像堵了什麼,心中默默地道:“爹爹,我來了,但是你別等我,我自己去找你……”
鄒洬一陣風般地回馬而來,對幾個孩子道:“上馬!跟在後面,別亂跑!”
不用他吩咐,四個人已經乾脆利落地跨上了馬。鄒洬的部隊此時已經全速前進,步兵全都小跑起來,腳步踏起一片塵土。前方,五坡嶺已經赫然在望,一片光禿禿的山頭上,隱約升起了嫋嫋青煙。
蚊子心中一跳,不知怎的,心中起了一個念頭:“那是爹爹的軍隊在做飯!傻瓜,方圓十里的所有人都能看到你們!快走!快走!”可是鄒洬派去報訊的斥候還沒趕到,父親的大部隊絲毫沒有預知到危險。
一隻鳥兒在她的頭頂撲了撲翅膀,徑直向五坡嶺方向飛了過去,轉眼變成了一個小黑點。
她心中胡亂祝禱着,只盼五虎大王和張弘範的騎兵此時還沒有趕到此地,最好是迷了路,要是起了內訌,那更是上上大吉。她緊緊抱着小耗子的腰。小耗子似乎也感知到了她的緊張,反手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
她眼睜睜地看着一縷縷青煙閒適地升上天去,拳頭緊緊攥着,掌心滿是汗水。忽然,那些青煙歪斜了。遠處的山坡上一陣不尋常的動靜,樹葉草叢搖曳着,冒出了幾點火光。
她“啊”的一聲驚叫起來。身旁的部隊裡也是一陣嘈雜,鄒洬的命令從隊首傳來:“全速前進,救援中軍!”
兵士們齊聲答應,弓在手,刀出鞘,衝鋒一般向前奔去。
忽然壁虎朝前一指,聲音中充滿了驚慌:“看那隊騎兵!”
五坡嶺旁邊的小路上,一小隊輕騎以難以置信的速度包抄而來,槍頭的銀光在草木中閃了一閃,瞬間又隱入了叢林之中。轉眼間又來了一隊。隨後,彼處火光大盛,一縷縷黑煙從樹冠中間泄了出來。
鄒洬已經等不及身後的步卒,帶着幾騎護衛拍馬狂奔。他揚着手中的長刀,刀背上的鐵環嘩啦啦地響,大聲吼道:“鄒洬在此!誰敢造次!”
火頭從嶺上慢慢燃了下來。蚊子遠遠看到有宋軍從嶺上狼狽逃了下來,有的衣服盡被燒焦,有的身上插着箭矢,有的手上沒有任何兵器,有的則是赤腳,還沒來得及穿上行軍的鞋履。叢林中傳來一陣陣的哀號,混合着一陣陣精神抖擻的吶喊。她看到那面寫着“文”字的大纛被火舌吞噬着,慢慢倒了下去。一杆旌旗從樹叢中立了出來,上面是一個漆黑的“張”字。
她瘋了一般地拍打小耗子的後背:“爹爹,我要爹爹!我要過去,我要過去!”可是小耗子卻撥轉馬頭,大叫道:“你想被殺死、燒死嗎?”
話音未落,她們胯`下的馬肚腹中了一箭,悲鳴一聲,踉蹌着倒在了地上。蚊子感覺小耗子的身子一下子從手中飛了出去,她自己被甩出了兩三丈遠,額頭撞在一塊岩石上,頓時昏了過去。
等她微微睜開眼睛,只覺得身旁一片燥熱,火頭已經燒到了極近的地方。她看到鄒洬一馬當先,衝入了火海。兩邊的樹叢裡卻突然放出一排冷箭。鄒洬身邊的衛隊一下子倒了一半,倒撞下馬,馬兒猶在奔跑。鄒洬的肩窩裡插着一支箭羽,他似乎渾然不覺,口中大叫大嚷:“文丞相!文丞相!”
兩個騎兵從他左右兩邊迎上前來。蚊子看得清楚,那是三大王和四大王。他們臉上掛着志得意滿的大笑,叫道:“想見文丞相,老子送你去!哈哈,哈哈!”
鄒洬的眼睛都紅了,長嘯一聲,手中的長刀狠命一揮。那四大王沒料到他受傷之後還有如此手勁,笑聲還未停止,一顆首級就被切了下來。三大王見狀大駭,撥馬便往回走。鄒洬鬚髮戟張,拍馬直追,一面大叫道:“文丞相在何處?文丞相在何處?”
蚊子感到火苗舔着自己的小腿,連忙強忍着頭暈目眩,手腳並用地往上風處爬。她的手被碎石割破了好幾個口子,小腿肚子也似乎被什麼東西劃傷了,血汩汩地流出來。她來不及回頭查看,只覺得力氣一點點離身而去。
隨即她感到身子一緊,擡頭一看,壁虎和小蝸牛一左一右,把她拖到了一塊空地上。壁虎的臉上被煙火薰得焦黑,叫道:“你老爹已經輸啦,咱們快跑!”
蚊子淚流滿面,嗚咽道:“我不信,我不信!我要去找爹爹……”
壁虎一下子按住她的嘴,摟着她一翻身,躲進了長草中。
身旁傳來一陣馬蹄聲,馬上的乘客高聲談笑着,丟下來什麼東西,骨碌碌滾到蚊子身邊。那是幾顆血肉模糊的人頭。
蚊子強忍住噁心,逼迫自己睜開眼睛看。還好,都不是父親。
小蝸牛躺在另一簇長草裡裝死。蚊子似乎能聽到他恐懼的抽噎聲,輕輕叫着:“阿爹,阿爹……”她忽然感到一陣歉疚之情。小蝸牛恐怕是第一次見到死人吧?他一定嚇壞了。
她感到周圍漸漸冷了起來,想必是火勢減弱。哀號聲逐漸稀疏,取而代之的是一陣生氣勃勃的嘈雜。她全身顫抖着,不知是恐懼,還是憤恨。她聽到不遠處傳來一陣粗言穢語,那是五虎大王山寨裡的嘍囉。他們在喊:“抓住文天祥了!他奶奶個熊,老子抓住文天祥了!”
她渾身一個激靈,一骨碌便要爬起來。壁虎連忙按住她,低聲道:“別動!”
隨後她便聽到一個雄渾的男人聲音,一字一字地道:“我就是文天祥,快送我去見張弘範,去邀功請賞罷!”
蚊子心裡一個抽搐。那不是父親的聲音。在空坑,督府軍通判趙時賞就曾經冒充父親,引開了李恆的視線。這一次又是如此……
可是這一次卻又不同。那人話音剛落,她便聽到大大王陳懿哈哈大笑:“你騙誰呢?文天祥有什麼好,讓你們這麼爭先恐後地冒充?嗯?知不知道去年那個冒充文天祥的是什麼下場?”
那人依舊冷靜地道:“我沒有冒充,我就是文天祥。你叫張弘範來一認便知,不必在這裡廢話。”
陳懿笑道:“好,好,你是文天祥,那這傢伙又是誰?”說着拍了拍手,草叢中腳步聲響,似乎是幾個嘍囉擡着一個人,扔在了地上。
那雄渾的男聲突然幹噎了,顫聲道:“丞、丞相……”
蚊子從嗓子裡發出了一聲尖叫,嘴巴卻被壁虎及時捂住了。壁虎把全身的重量都壓在她身上,纔不至於讓她跳起來。她的眼淚不受控制地涌出來,耳中卻清清楚楚地聽到了陳懿說的每一個字。
“這秀才跑得不快,手上倒快得很,而且居然隨身帶了毒`藥,一被抓住,立刻便吞了。幸好老子反應快,直接照着他肚子來了一拳,讓他把毒`藥吐出來一大半,這才揀回他一條命,只不過他現在也昏得半死不活了。老子已經教五六個人認過了,他纔是貨真價實的文天祥。你又算哪門子丞相?想蒙老子,等下輩子吧!哈哈哈!”周圍的小嘍囉齊聲附和着笑。笑聲中,只聽得刷的一聲響,又是一顆人頭滾到了蚊子身旁。
陳懿殺了那冒充文天祥之人,拭了刀,朝着草叢裡那個昏迷的軀體踢了幾腳,笑道:“文天祥啊文天祥,真沒想到你也有今天!哈哈哈!今天雖然折了老四,也不枉了!快去報告張元帥,就說五虎大王立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