幹熙帝處理大臣們遞上來的摺子,通常就兩種辦法:要麼是留中不發,要麼是批示之後,直接下發。
大多數摺子,都是批示了發下去的。
即便那些看起來沒啥實際內容的請安摺子,幹熙帝也常常會批一個“知道了”。
爲啥呢?因爲奏摺說白了就是彙報工作的,要是老扣着不發,底下人心裡就該犯嘀咕、瞎琢磨了。
朝廷裡每天大事小事不斷,可這回,最引人注目的,卻是那份舉薦索額圖當理藩院尚書的摺子。
這份摺子倒是批了,可是奏摺上的批示,卻不是皇帝的硃砂御筆,而是太子用黑筆批的!
批語就一句:江山代有人才出!
這話表面上看,沒直接說用不用索額圖當尚書,可實際上卻已經堵死了索額圖的路。
稍微讀過點書的人都知道,“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領風騷數百年”這話啥意思。
太子用這句話來批這個請命的摺子,擺明了就是告訴大家:天下人才多的是,你們別死盯着一個索額圖不放!
聽着是有點傷面子,可理兒好像還真是這麼個理兒。
這批示很快就傳開了,自然也傳到了索額圖耳朵裡。
其實,一聽說有人舉薦自己去當理藩院尚書,負責跟羅剎國的談判時索額圖就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氣息。
他都不用問是誰上的摺子,就知道背後是誰在搗鼓這事兒。
不過,得了這消息後,他什麼也沒做。眼下這光景,對他來說,一動不如一靜。
他心裡也想看看,幹熙帝對他,到底是個什麼章程。
“爹,太子他……他也太不把您當回事了!”
兒子阿爾吉善氣得不行,“他反對您當尚書,直接說就是,誰還能堵住他的嘴?偏偏要謅一句詩,寫什麼‘江山代有人才出’,他這不是存心讓您難堪嗎?”
阿爾吉善雖然心裡對太子還有點怵,但他畢竟是索額圖的兒子。
俗話說“主辱臣死”,自己老爹被人這麼對待,當兒子的哪能不火冒三丈?
看着氣呼呼的兒子,索額圖倒是一臉平靜:“太子爺批得沒毛病。我這把年紀既然都退下來了,就該服老。”
看到兒子這反應,索額圖心裡五味雜陳。
太子爲何要用詩句?那是帝王心術呀。
一個“反對”的直球砸過來,是撕破臉;但是這麼一句詩就不一樣了,顯得儲君寬仁有度,思慮周全。
這背後的權衡、這權力場上點到爲止的玄機……兒子全然視而不見!
兒子跟自己的血脈親情倒是毋庸置疑,但是,兒子對這件事的評判也足以證明:這孩子還是頭腦尖尖腹中空啊。凡事只看表面,不往深裡想。
在這九重宮闕之中,處處是錦繡羅網,步步是萬丈深淵。
這麼一個傻白純,又如何在這個吃人不吐骨頭的深宮裡站穩腳跟兒,保全自身?
一時間,索額圖的心裡有些悲哀。
但是表面看來,他還是雲淡風輕,甚至還朝着兒子笑了笑,接着道:“阿爾吉善啊,你去替我告訴太子一聲,就說羅剎國表面看起來挺唬人,實際上問題也不少。他們有時候蹦躂得越歡,咱們越不用太當回事。”
阿爾吉善滿肚子對太子的怨氣,聽了老爹這話,雖然不情不願,還是老老實實地答應道:“是,兒子會去傳話的。”
索額圖擺擺手,示意兒子可以走了。
阿爾吉善囁嚅了一下,遲疑着,有些話終究沒說出來。
不過,就在他轉身要離開時,索額圖沉聲叫住他:“等等,你給尹繼善帶個話,就說滄州那邊的‘奪產案’,可以動手了!”
阿爾吉善不知道“滄州的奪產案”具體是啥,但是,能讓老爹這麼鄭重其事交代的,肯定不是小事兒。他趕緊答應一聲,轉身走了。
剛纔還在院子裡除草的索額圖,等兒子一走,臉色立刻陰沉下來。
他慢慢放下鋤頭,走到廊下的小凳子邊,喝了兩口水,然後拿起一本經常翻看的話本。
那話本已經破舊不堪,顯然翻了很多遍。封面上寫着幾個大字:《說岳全傳》。
索額圖隨手翻了兩頁,目光就落在了書裡夾着的一枚製作精巧的描金書籤上。
書籤看着像是金屬的,可當索額圖輕輕抽開書籤的一端,裡面竟露出了一張白紙條!
他輕輕展開紙條,上面赫然寫着四個字:“調兵手諭”!索額圖眼中寒光一閃。但很快,他就把紙條重新摺好,塞回書籤裡。
書籤立刻恢復了原樣。
拿着《說岳全傳》的索額圖,又變回了那個垂垂老矣的模樣。只不過……再老的老虎,也終究是老虎。
老虎都是要吃人的!
尼古拉子爵一行人進京,和那份復起索額圖的奏摺一樣,成了全城矚目的焦點。
可是,當理藩院的官員客客氣氣地把尼古拉子爵他們安頓在兩間又舊又破的館舍裡,還叮囑他們沒事兒別亂跑時,這位子爵大人的臉色可不好看了。
按他的想法,自己本該受到優待纔對。
他的對手剛剛打完一場大仗,按理說,應該不想再跟自己這邊開戰。
現在這麼冷待自己,難道真不怕再重新開戰?
其實尼古拉這趟來,也不是爲了打仗。
他們羅剎國這會兒正跟更北邊的鄰居搶出海口呢,那邊正打得熱火朝天,根本就抽不出人手支援這邊。
沙皇給他的命令很明確:穩住局面就行。
可尼古拉子爵覺得自己已經摸清了大周的底細,便想來個“反其道而行之”,主動挑事兒,讓搞不清狀況的大周朝廷先低頭認慫。
這樣既完成了任務,又能撈足好處,豈不是兩全其美?
他對自己的計劃本來信心滿滿,可眼下這冷遇,讓他心裡犯起了嘀咕。
“子爵先生,我覺得大周朝廷對咱們……有點不對勁啊。”跟隨着尼古拉子爵一起來的格列夫憂心忡忡地說道。
尼古拉子爵強作鎮定:“格列夫先生,說不定這就是他們給咱們的下馬威,想試試咱們的虛實!”
“他們不是不讓出去嗎?你派幾個哥薩克去買點東西。要是守衛攔着不讓走,就動手!正好也探探大周朝廷的底牌!”
“再說了,我的消息絕對可靠!大周朝廷雖然打贏了葛爾丹,可自身也傷筋動骨了。跟咱們一樣不想兩線作戰,說不定他們比咱們更怕!這種時候,該慌的可不是咱們。”
格列夫還是不太放心:“子爵,派人試試可以,可是,上來就動手……是不是太冒險了?萬一收不了場怎麼辦?”
看着同伴一臉擔憂,尼古拉子爵故作輕鬆地笑了笑:“沒事兒!就算動手了,咱們也出不了啥事。我看他們八成是虛張聲勢。他們不敢真動手!”
見尼古拉子爵這麼自信滿滿,格列夫也不好再說什麼。
這次行動以尼古拉爲主,他只能服從且尊重他的決定。
“好吧,我這就派人去!”
尼古拉子爵坐在房間裡,喝着有點苦澀的茶水,心裡感慨萬千。
在他的家鄉,現在早該飄雪了,可這裡還是秋天。溫暖的陽光下,樹葉纔開始發黃……
他正胡思亂想着,外面突然吵吵嚷嚷起來!
聽到這嘈雜的聲音,尼古拉嘴角得意地一翹——這正是他想要的!他相信,用不了多久,那些負責接待他的人就會找上門來,然後嘛……
就在這喧鬧聲中,外面猛地傳來兩聲淒厲的慘叫!
尼古拉子爵臉色唰地一變!壞了,出事了!
他一個箭步衝到門口,只見幾個身上掛彩的哥薩克護衛正狼狽地退回來,格列夫的臉色也變得極其難看。
“怎麼回事?!”
“剛纔守衛不讓咱們的人出去,達格羅夫他們沒忍住拔了刀……捅死了一個當兵的!”格列夫聲音急促,“子爵,這下麻煩大了,恐怕沒法善了了!”
聽說鬧出了人命,尼古拉子爵的心也猛地一沉!
他本意只是讓手下挑釁打架,試探虛實,哪想到這些粗野的哥薩克下手這麼沒輕重!事態一下子失控了!
可事到如今,他也騎虎難下了!
他念頭還沒轉完,外面的喧譁聲更大了!
轉眼間,幾十個手持刀槍的士兵就殺氣騰騰地衝了進來!領頭那人穿着官服,一看就不是小角色。
尼古拉帶來的哥薩克們也紛紛拔刀,和來人對峙起來。
雖然哥薩克們人高馬大,可對方人多勢衆,還有人張弓搭箭!真動起手來,自己這邊準吃虧!
尼古拉子爵趕緊提高嗓門喊道:“你們竟敢擅自闖入我們的住處!這是對我們羅剎國的挑釁!我命令你們立刻退出去!否則,我就視同你們向我們宣戰!那後果,你們承擔不起!”
原本氣勢洶洶衝進來的那個統領,一聽“宣戰”兩個字,臉色頓時大變!
他心裡恨得牙根兒癢癢,可涉及到和羅剎國開戰,他確實沒這個權力擅自作主。
但要放走這些殺人兇手,他又實在不甘心。
就在他左右爲難時,一個手下湊近低聲說:“大人,先把他們圍起來吧,趕緊向上頭的大人們稟報!這可不是小事!”
那統領咬了咬牙,也只能下令:“來人!把他們給我圍起來!一個都不準放跑!我這就去稟報大人!”
尼古拉子爵看着四周虎視眈眈的士兵,冷冷地說:“給你們十分鐘,立刻撤走!不然,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此時此刻,他反倒覺得自己更有底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