狹窄的街道,擁堵的人羣,海浪一樣的洶涌叫喊聲……
人羣中一輛囚車,兩匹馬拉動着,車上卻並不是簡單的囚籠和繩索,而是底部一個大平板,上面立着一個架子。那架子前後各有支撐,撐着中間一個像是打橫的梯子一樣的橫樑,後部有靠背。段夫人就坐在那橫樑上,上半身和雙手被牢牢綁在靠背上。
架子很高,高過人羣的腦袋,因此段夫人坐在那架子上的模樣,老遠就能看見。
她穿着囚服。底色是潔白的,顯然是遊街之前新換的。
但是已經被各種髒東西染成五顏六色,那些髒東西,都是圍觀的人羣不斷投擲在她身上的。
不斷有人扔東西,段夫人被綁着,無法躲避,最多偏偏頭,但是無濟於事。她被剃光了頭髮,腦袋總是被東西砸中,血從頭頂額角等各個地方流下來,傷口很多。舊的血跡不等乾涸就會添上新的血跡。
人羣中一直有人朝她示威、揮舞拳頭、叫嚷謾罵。
秦韶華雖然厭惡段夫人,但是那些圍觀的人此時更讓她覺得不順眼。一羣瘋子,她皺眉。
此時最應該上去投擲東西和謾罵的是她纔對。可她這個事主還沒如何,根本毫不相干的圍觀羣衆瞎激動個什麼勁?他們和段夫人有任何關係嗎?段夫人是他們的仇人嗎?
“殺了這個老賤婦!”
“惡毒的騷貨,該死該死!千刀萬剮了她!”
“大家扔她啊!伸張公理,伸張正義!”
“哈哈哈看她那個樣子,一定很舒服吧!哈哈哈!”
各種叫喊,遠的,近的,更有許多不堪入耳的話。秦韶華覺得這些人把她的眼睛和耳朵都污染了。
但是,最令她感到震驚的並不是圍觀者的瘋狂。
而是段夫人所坐的那個木質架子。
如果秦韶華沒猜錯的話,那應該是一種類似“木驢”的刑具。
騎木驢,是古代一種對女子極其殘忍、極盡羞辱的懲罰。簡單解釋說,就是讓女犯人騎在木頭做成的假驢上,驢背上豎起一根木棍,女犯人坐上去的時候,正好被木棍穿入。
通常是用來懲罰不貞潔的女人。婚前失貞,婚後出牆等等罪行,都可能面臨這樣的酷刑。《水滸傳》裡慫恿潘金蓮私通的王婆子,就是被判的騎木驢遊街。
不同時代的木驢外觀有差別,有製作精美甚至帶活動機關的,女犯人騎上去後那木棍會伸縮,於是很快會把犯人的肚腸搗爛。許多犯人因此被折磨致死,不等遊街完畢就一命嗚呼。但也有製作粗糙的,外觀看起來和驢沒有任何關係,只是簡單的架子加木棍罷了。就像現在秦韶華所看到的,段夫人所坐的木架。
秦韶華完全沒想到段夫人會被這樣懲罰。
遠遠看去,段夫人下身所穿的囚服褲子已經被血染透了。紫褐色的血跡,觸目驚心。
“她坐的是什麼東西?”秦韶華拉過身邊一個很興奮的老婦人詢問,以證實自己的猜想。
老婦人正和人羣一起叫喊,突然被拽住,轉頭一看是個戴面紗的年輕姑娘,臉上立刻露出神秘兮兮的笑,湊過來耳語:“姑娘你沒聽家裡大人說過嗎,那是‘刺棍之刑’,你看她褲子上都是血,那是被扎的。”
然
後,就用壓抑但是非常興奮的語氣解釋是怎麼扎的。
果然不出秦韶華所料,那就是木驢刑。這裡叫刺棍,和她以前的世界叫法不同罷了。
秦韶華忍着厭惡再問:“她的罪狀上似乎沒有私通一項,爲什麼要上這種刑具?”
老婦詫異:“誰說私通才能上刺棍的?女人犯了大罪都可以上啊!”
原來如此。
原來大楚是這種規矩。
秦韶華被周圍的人羣推着擠着,慢慢等到了囚車靠近。
段夫人氣息奄奄,臉如死灰掛在架子上,眼睛半張着,但是隻能看到眼白。身下的血跡近觀起來更加慘不忍睹。
囚車的靠近讓附近的人羣像開水一樣沸騰。
若不是秦韶華有功夫在身,早被瘋狂的人羣擠倒了。
她孤身一人站在激動的看客之中,與周遭格格不入。她望着段夫人,眉頭漸漸凝起。
好像感受到什麼似的,突然,段夫人張開了眼睛。已經近乎渙散的瞳孔重新聚焦,眼珠轉了幾圈,最後定格在秦韶華臉上。
秦韶華不知道段夫人是怎麼在人山人海中找到自己的。
但是她確定,段夫人是在看她。而且認出了戴着面紗的她。也許是將死之人的直覺起了作用?
段夫人直直盯着她,不錯眼珠地盯着,嘴脣虛弱顫動兩下,似乎是想說什麼,不過最終也沒能說出來。囚車轉了個方向朝行刑臺走去,段夫人的臉就被迫隨車轉到另一面去了。
官兵把激動的人羣往後驅趕,騰出更大的空地。五六個彪形大漢持着靜鞭啪啪甩動,甩出幾十聲巨響,才讓人羣的喊叫漸漸平息下去。
監斬臺上,一個穿官服的人被護送着登上臺子。
秦韶華一眼認出那人是段尚書。
果然。她心中冷笑。就知道段夫人這樣被折辱,和段尚書一定脫不了干係。不然憑着段尚書在御前的臉面和機變能力,如果他自己不願意,皇帝怎麼也不可能讓他妹妹坐刺棍遊街。
畢竟就算是庶妹,也關乎尚書府的臉面。
“我段某人對不起陛下,對不起朝廷,對不起天下黎民百姓!”
圍觀人羣等着監斬官下令問斬的時候,段尚書卻先請起了罪,扯開嗓子高聲嚷着對不起。人羣在驚訝之中漸漸安靜下來,好奇地聽他說話,他激昂的聲音迴盪在十字街口上空。
秦韶華面無表情聽着。
段尚書爲自己忙於公務疏於管教庶妹而懺悔,聲淚俱下,做了一個催人淚下的長篇演講。
總之,就是極力貶低段夫人,極力撇清他自己。還說,大理寺之所以能給當時還身爲皇后親孃的段夫人定罪,是他親自推動的結果。
最後,他宣佈自己將會親自擔任監斬官,大義滅親爲民除害。並且要當衆接受鞭刑,爲庶妹段夫人犯罪而謝罪天下。
“啊?他要自己主動領鞭刑?他又沒犯罪。”
“可他覺得庶妹犯罪也有自己管教不嚴的責任。”
“所以說段尚書真是好官啊!”
“大義滅親,公私分明,這纔是忠臣!”
人羣再次騷動。
當段尚書當衆脫去官服,跪在百姓面前承受鞭刑的時候,那一聲聲破
空的鞭子抽響聲,越發點燃了圍觀羣衆的熱情。讚揚聲像海浪一樣衝擊着秦韶華的耳鼓。
秦韶華譏諷地看着行刑過程。
鞭子舉得老高,破空的聲音巨大,落下去就是一道觸目的血痕。片刻之間段尚書背上已經鮮血淋淋,皮開肉綻。
可這一切在秦韶華看來不過是作秀。
那揮鞭子行刑的人顯然是個老手,每一個動作都恰到好處,拿捏得非常準確。打板子、鞭刑、棍刑什麼的,向來都是有虛有實。有一棍子下去看不見外傷,人卻死了的。也有十棍子下去皮開血濺,卻只是看着嚇人,其實沒什麼損傷的。現在段尚書受的鞭子就屬於後者。
看着很慘,其實沒什麼,回頭上了藥養幾天就好。不傷筋也不動骨。
可圍觀的百姓不懂這個,看見段尚書渾身是血還硬挺着受刑,又佩服又感動,越發羣情沸騰。
段夫人被人從刺棍刑具上擡下去,安放到斬臺上的時候,段尚書的鞭刑也受完了。
他做出很虛弱的樣子,被兩個官兵架着才能站起,但是卻不肯退場,而是站到斬臺前親自監斬,要把大義滅親的場面做個十足十。
段夫人像個破敗的布偶娃娃,趴在斬臺上一動也不能動。
恰好她的臉朝向秦韶華這邊,於是她再次準確無誤找到了秦韶華的位置,直勾勾盯着秦韶華。
秦韶華不知道她想表達什麼,從她空洞的眼裡看不到任何情緒。
很快,段尚書一聲令下,鋼刀揮落,段夫人被當衆腰斬。
獻血飛濺。
人羣沸騰。
彷彿一場盛大晚會的狂歡。
秦韶華感覺這狂歡是洶涌的海洋,自己只是海上一葉孤舟。段夫人的血染紅了斬臺,但是她眼睛還睜着,還望着秦韶華所在的方向。
死不瞑目嗎?
秦韶華冷笑。這樣瘋狂的場面,也足夠讓她死不瞑目了。
秦韶華逆着人羣的方向退了出去。她再也不想在這裡多停留一秒,從段尚書到圍觀的每一個人,都醜陋得讓她噁心。
她輕易退出了人羣之外,穿過一條長巷到了另一條街。因爲附近所有人都去看行刑了,幾乎萬人空巷,這條只和斬臺隔了一個路口的街道卻是空蕩。遠方傳來人羣的呼喊,但眼前總算是清靜了。
秦韶華把面紗扯下來,狠狠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一個修長的身影突然出現在身側。
“你看起來不怎麼開心。”清朗的男聲。
秦韶華轉頭,看到魏清狂俊朗的臉。他一身青色綢衫,玉簪玉帶,依舊是如前那般乾乾淨淨的模樣。
“你看起來也不開心。”秦韶華說。
“這裡並沒有能讓我開心的事。”
“難道有讓我開心的?”
“你的仇人伏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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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秦韶華大聲冷笑,“要是你覺得這種場面能讓我開心,你算白認識了我,我也白認識了你。”
魏清狂輕輕一笑。
溫柔的側臉像是秋夜裡皎潔清朗的白月光。
“既然都不開心,不如我們去喝酒好了。”他建議。
“好啊。”
兩個人並肩,大步朝前走去。
(本章完)